第41章 第四十回柔情泪铁石心
“你的第三只眼……原是这么来的。”听到这里,嫏嬛望着纪莫邀陷入沉思的表情,小声道:“知命怕是到最后一刻都不希望你自责。”
“他的眼睛因我而失,我始终欠他这个人情。”
也许,这就是为何知命会向他提出最后的请求。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靛衣门往日还有女弟子,可惜如今只剩姑姑一人……无度门也是这般始末吗?”嫏嬛试图稍稍变换话题,好让气氛不再陷于沉郁。
纪莫邀却摇了头,“孙迟行名声太臭,家境好些的,连儿子都不愿送来,有女儿的更是避走不及,所以师父反而没有小敏的两难。”
“竟是这样……但也一样可惜啊。”那一刻,嫏嬛突然好奇吕尚休有没有把自己当过徒弟。她无意习武,自然没有拜师的迫切欲望。但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似乎就算这么做了,也是合情合理。
“人生多憾,我早已知。只是……”纪莫邀合上眼,却收不住溢出的泪水,“没人比知命认识我更久、了解我更深……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
嫏嬛亦泪流满面,“我知道。”
“你若是困了,就回去睡吧。”
“我不累……”嫏嬛擦干泪痕,“除非你赶我走。”
“我怕你累。”
“我更怕一个人……”嫏嬛低下头,捂着脸,“我怕我一个人回去之后,整个人就会被绝望吞噬。我们到底要付出多沉重的代价、牺牲多少人命,才能找到真相?为什么过程一定要这么痛苦……”
“只怕真相比我们现在所经历的更加不堪。”
嫏嬛抬头,但没有出声。
“我跟你说过的话,一句都没被推翻。知命的死,也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
“我懂。”
纪莫邀见她神色肃穆,更压低声音道:“知命思考的方向和我不同,但结论是一样的。”他擦了一下眼角,“他暴露了自己,才会被灭口。”
嫏嬛靠着木棺,紧抱双膝,“我们要为知命报仇。”
纪莫邀看着她沉痛而坚毅的表情,艰难地点点头。“我已让声杀天王送信回惊雀山。子都和望庭天亮后就会过来,送知命最后一程。”
“你真不介意我留在这里吗?”
纪莫邀眉头一抬,反问道:“你自己说要留下来的,现在才来问我的意愿?”
“如果你不乐意,我回去也不是不可以。”
“没事,多个人陪陪知命也好。”
嫏嬛轻轻拍了一下木棺,“你说他是不是已经和高先生团聚了呢?”
“应该吧。高先生病逝前跟知命说,只要能父子团聚,他乐意在奈何桥头等上个三五十年。只可惜他并不需要等这么久。”
“那他临走之前,还有提起你娘吗?”嫏嬛犹豫了一下,“如果你不想答的话,可以不答。”
“有,当然有了。高先生从来就没有忘记她。他还说,当年写给母亲的许多密信,措辞都极为谨慎,不敢有半分旁敲侧击,生怕让我娘心神不宁,回头又被纪尤尊怀疑他们有染。”
“高先生真是心思缜密。”嫏嬛隐隐觉得,纪莫邀又在逃避自己的问题,但她没再追问。
次日早晨,声杀天王带着惊雀山的回信飞到纪莫邀身边。
嫏嬛正伏在他肩上熟睡。
纪莫邀用两指轻轻捏着天王的鸟喙,道:“别吵。”随即取出回信细阅。
写信的是吕尚休,他用字简练,直奔重点。大致的意思,就是几位弟兄吃过早饭就启程,大概午时之后就到。
嫏嬛被他的动静惊醒,“天亮了吗?”
“子都和望庭午后就到。”
嫏嬛听罢,也不作声,只是继续挽着纪莫邀的手臂。
“你不去陪陪葶苈?”纪莫邀提议,“他也一定很难受。”
嫏嬛站起身,略显踌躇,“如果我迟些再跟他说明一切,你觉得他会怪罪我吗?”
“多迟?”
“跟其他人一样迟。”
“你不怕他受不了?”
“他一个人若是受不了,我就跟他一起承受。何况,葶苈也不是小孩子了,是你叫我放手的……总之我心中有数。”
“不如这样,我们都回去好好休息,待子都和望庭来了之后,我们再一同送知命上路。”
嫏嬛没再作声,只是和对方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分别。
纪莫邀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来到了马四革的房间。
“大师兄……”马四革坐在敞开的房里,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吧?”
纪莫邀没答他,径直坐下,然后问:“跟我再讲讲你们在水牢遇到孙迟行的过程。”
马四革诧异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你们见到孙迟行的过程虽然短暂,但我总是觉得漏掉了什么。你就照直跟我再描述一遍就是。”
马四革不知他有何盘算,唯有如实相告:“我进水牢后,解开了一把由家父设计的铁锁。正在费神时,孙迟行就从背后将我打晕。再醒来,已被吊在水牢中心,阴家四兄弟其中两人守在我周围——我是被阴季疯举着棍子敲醒的。然后一睁眼,就见小安将阴老大杀死。我顺势用两腿箍住阴老四的脖子,随后他就被师姐一剑穿心了。”
“也就是说,小安杀了阴家老大和老二,然后师姐用剑杀了老四。”
“一点不错。”
“你继续。”纪莫邀将一手摆在案上,仔细聆听。
“之后我们就发现,阴叔狂正在水牢上方朝我们射连弩。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孙迟行就从他背后出现,不由分说就将他丢了下来。阴叔狂当场毙命,孙迟行随后退入洞中,我们再没见面。”
“嗯,和你上次讲的一样。”
“句句属实,自然不会有出入。”马四革强颜欢笑,可额头上却滚下大粒汗珠,“大师兄,知命他……究竟丧于谁人之手?”
“毫无头绪。”纪莫邀答道,“不过我们一直不知孙迟行身在何处、有何居心,他嫌疑依然最大。”
马四革连连点头,“是。”
“等望庭来了之后,我们再作商议。他若是不在,我们擅自决定怎么处置他亲兄,也不公道。”
“望庭肯定不会有异议,不过这样安排也恰当。”马四革心不在焉地应和道。
“老四,”纪莫邀又问,“你没事吧?”
“没、没有!”马四革慌忙摇头,“发生这种事,神情恍惚也是允许的吧。”
纪莫邀淡淡道:“确实。”话毕离去。
无论是谁杀了高知命,唯一能让马四革心存安慰的,就是安玉唯一定不是凶手。
因为他马四革可以亲身证明。
安玉唯的房门半开着,马四革轻轻地敲了一下。
“进来吧,四哥哥。”
马四革浅笑,推门进屋。“小安真是好耳力。”他甫一入室,便被眼前的绝色震慑住了——
安玉唯坐在梳妆镜前,正掂量着怎么将一朵白兰别在右耳后方。他穿着一袭白衣——不是靛衣门弟子平日穿的白袍,而是一张反复缠绕在他躯体与四肢上的白纱。他那调皮的刘海难得梳平,静静地吊在他忧郁的五官旁。
马四革不知自己呆呆望了多久,才被安玉唯的话唤醒。
“四哥哥,帮我看看这花怎么戴才好看。”他将还托着露水的兰花递到马四革手里。
马四革有些不知所措,苦笑道:“小安,你真是给我出难题了。”
安玉唯莞尔一笑,道:“怎么会?四哥哥肯定晓得怎么做。你才不会让我丢人现眼呢……”他沉默片刻,又凄怆地望向马四革,“今天是见二师兄最后一面的日子,我想打扮得好看些,四哥哥就帮我这个忙吧。”
马四革低头轻叹:“我明白……好。”
安玉唯将镜子朝他的方向微微一转,“四哥哥,来吧。”
马四革随即坐下,抬起手中的兰花,又望了望镜中的安玉唯,却迟迟下不了手,仿佛不忍心惊动眼前的美景。花瓣上一滴露水顺着他的食指滑下,沾湿了他的衣袖。“小安……”马四革的眼中满溢着令人心碎的倾慕,“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美吗?”
安玉唯忍俊不禁,“那人不就是四哥哥吗?”他一双摄人心魂的眼睛,不知是谁家胡姬所赠,仿佛能直入灵魂深处。
马四革想起那首诗,又难堪地将脸扭开,道:“让你记着那件事,真是见笑了。”
“别这样,四哥哥。”安玉唯伸手将马四革的脸转回来,“我知道你对我好。”
马四革艰难地点了一下头,内心又被突如其来的快慰所充盈。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将兰花稳稳地别在安玉唯头上。整个过程没有经历过多的犹豫和考虑,似乎冥冥中就知道那个位置是最好的。“怎么样?”他略带紧张地探问。
安玉唯在镜前摆弄一番,便朝马四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就说四哥哥最疼我。这样一定不会在师兄面前失礼。”
素妆难藏俏安郎,盼目如星柳眉长。玉颜似画徐公恨,一笑妒煞美娇娘。
马四革不受控地捧起安玉唯光滑的面庞,“小安,你真的很美。”
安玉唯轻轻将他推开,笑道:“四哥哥就会哄我开心。”
“我说真的,小安。”马四革正色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安玉唯又握住他的手,“我这不是开玩笑吗?你又何必着急?”他束紧松散的白纱,起身准备离开。
马四革也立刻站了起来,跟在他背后。“小安……”他忍不住捋了一下安玉唯柔滑飘逸的发梢,“师姐会高兴的。”
“有四哥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安玉唯不失兴奋地推开门,全然不像是要参加丧礼,甚至还在门外朝马四革转了一圈,问:“我这个样子,真的可以吗?”
马四革痴痴地看着立在眼前的少年,“你问我一万次,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安玉唯心满意足地对他笑了。
午时,陆子都与孙望庭如期而至。一众师兄弟齐聚高知命灵柩前凭吊,却唯独缺了杜仙仪。
“事情来到这个地步,师姐深感自责,不知如何面对知命师兄……”安玉唯解释道,“还请给她多一点时间。”
欧阳晟木立一旁,表情呆滞。几天来,没人听他说过一句话。
葶苈与几位师兄站在一起,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一切发生得太快,上一件事还未及消化,下一桩便接踵而来。他虽未公然啼哭,但心中苦涩可想而知。
马四革的目光长久地停在安玉唯身上。
陆子都神情哀伤,但该说的话都说过后,再出声似乎有些多余。
孙望庭愁眉紧锁,仍然无法接受自己亲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纪莫邀与温嫏嬛立在众人后方,远远望着笼罩在棺椁周围的青烟。
“前辈真的不打算出来?”嫏嬛细声问道。
“我作为晚辈,没必要让一个老人家做难堪的事情。我还让天王单独给师父送了一封密信,让他也暂时置身事外。待结束之后,再来素装山陪师伯渡过难关。”
“这样一来,所有重担就都落在你肩上了。”
“没事,这不是还有你陪着我吗?”
嫏嬛没作声。她肃然而立,眼中满是苍凉——或决绝,或无情,或悲怆,或三者皆有,或三者皆无。她也不知自己此刻内心是何滋味,只知自己有责任为高知命报仇雪恨。她想问真凶为何要将自己逼到这一步,但她觉得自己永远也问不出口。
日落西山,众人用过晚饭后,又再度回到灵堂。
山风冷涩,莲池清净。
杜仙仪终于出现,跪在高知命灵前,泣不成声。
安玉唯守在她身侧,一直扶着她颤抖的双肩。
纪莫邀背对棺木,坐在台阶之上,道:“我们是否该谈谈如何捉拿孙迟行?”
杜仙仪道:“不错,不能再放任这家伙逍遥法外。我之前还谅他神志混乱、不辨是非,但此番竟连知命也不肯放过,实在、实在无法原谅……”
“况且,”嫏嬛补充道,“我们还不知道孙迟行背后的主使人是谁。”
安玉唯问:“商佐不是他的同谋么?”
“但商佐凭一人之力,怎么可能截获我们与三位先生的通信?”纪莫邀反问,“她就算有罪同谋,也只是主使手中一枚棋子而已。如今商佐已死,孙迟行是我们唯一的线索。而孙迟行为何非杀知命不可?知命知道的并不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多,孙迟行却只对他一人下手,又是为什么呢?”
“孙迟行是个疯子。”安玉唯打断他的话,“疯子做什么都不奇怪。”
纪莫邀没有理会他的话,继续道:“我更加不能理解的,就是商佐一度害怕我们会将她毒杀,不肯进食,但最后却选择服毒自尽。到底是什么让她从怕死到寻死?又为什么偏偏是服毒?”
安玉唯微微抬眉,“她疑神疑鬼,也许不自觉间就便心神错乱,最后自行了断。”
“可如果再往前,就会回到那个我们一直都无法解决的问题——商佐为什么会出现?我们在摩云峰见过她,她一听到小安提起水牢,便惊恐万分。由此可见,她知道水牢的存在,而且不希望别人得知。这也是她杀害宫佐和羽佐的原因,与遗书所述一致。然而,这仍然无法解释她为何会与我们在路上相遇。自从她与我们同行开始,她就一直被怀疑、被拷问、被监视,都不用说有没有机会再去害人了,就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保证。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何要明目张胆地投入我们的包围呢?她如果没有出现,我们永远也无法得知她参与其中。到底是为什么……”纪莫邀一路走到灵堂中央,敲了一下高知命的棺材板,“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
马四革沉思片刻,喃喃道:“如果正如大师兄所言,也许商佐的出现就是主使人的刻意安排,最终令她陷入四面楚歌之地。商佐知道太多,才成了被灭口的弃子,被迫自尽。”
“老四说得在理。除此之外,再无法解释商佐的行径。而这个主使人,不仅深谙水牢的秘密,更能差遣孙迟行与商佐二人为之卖命。商佐一惊一乍,使唤起来相对容易,但孙迟行可不是个听话的家伙。能够驯服狂人,这个主使一定也不简单……”纪莫邀猛一扭头,“师姐。”
杜仙仪仰起头,望着立在眼前的纪莫邀。她双眼通红,神色疲惫,目中却有隐隐威严。
“师姐在水牢里见到孙迟行时,他都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
“孙迟行终日潜行于水牢洞府之中,而我则在后山的花圃。我们平日很少碰面,而且见时都有人随行,根本说不上话。不过,阴家四兄弟在时,他都显得很平静。怕是要向他下达命令,才会真正发狂。”
“也就是说……”纪莫邀靠在知命的灵柩上,“这个主使人驯化了孙迟行这条野狗。”
他话音刚落,一直立在一角的孙望庭站了起来,“师姐、大师兄,有一句话,说出来怕有冒犯,但事关家兄,不说不行。”
纪莫邀没作声,示意让他继续。
孙望庭这才挺身往下说:“我知家兄声名狼藉,人人闻而色变。但自他将大弟子之位输给大师兄之后,虽然言行时有不敬,多年来却不曾害人性命。当日他无故从惊雀山消失,之后再听闻他行踪时,他却已在水牢里追击温枸橼,还险些要了她的命。再之后,他更加眼也不眨地将一个大活人从半空中丢下来摔死,再到现在……如此种种,我们都能用疯癫推脱,但何故他在惊雀山时的痴狂会变成在水牢时的残忍?他为什么会开始用蛮力杀人?事出总有因,如果这个主使真的这么神通广大,那他并非将一头我行我素的野兽驯化成了惟命是从的家犬,而是令一头我行我素的荒狗变成了惟命是从的野兽。我想知道,是什么人,能让他变得这般暴虐……”
陆子都见他神情哀伤,从旁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
孙望庭重新低头,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
纪莫邀未予置评,又轻描淡写地说:“且不谈他,就说谷繁之之死,给我留下最大的一个疑问就是——既然商佐已经有战无不胜的白面蚩尤做同谋,为何又要亲自上阵,抛头露面去杀害谷繁之呢?当日出现在酒楼的歌姬,相貌身材与商佐极为相似,是我们怀疑她的唯一依据。可这样安排的用意在何呢?”他转身,绕灵堂走了一圈,“既然我们已经认定幕后另有主使,不如再好好想想这个人如今身在何处,又是如何操控商佐与孙迟行二人为之所用。”他又猛一转头,“老四!”
马四革大惊抬头。
“老四,”纪莫邀走到他跟前,“你跟我讲过水牢里的经历,说你醒来时,师姐和小安已经跟阴家老大和老四厮杀开来了,是否属实?”
“没错。”
“而孙迟行后来突然出现,就将阴老三摔死了。”
马四革点头。
纪莫邀又转身走向安玉唯,“小安,能否告诉我,你是如何带师姐逃出来的?”
安玉唯被他盘问,似乎有些抵触,“我从山上滑下来,掉到了后山的园子里,就见到了师姐。师姐请我到她庐中,还未说上两句,阴老二就进来对师姐说些龌蹉的话。我看不过眼,就用燕尾刃把他刺死。”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从庐里出来了啊。”
“没再遇到其他人?”
“没有。”
纪莫邀还不罢休,“那你们在水牢和阴老大、阴老四是怎么个打法?”
“师姐怕我受他们的魔音影响,就堵住了我的耳朵,让我先躲在暗处观望。待她宝剑出鞘之时,再施以突袭。”
纪莫邀皱起眉头,“那时老四还在昏厥之中?”
“是的。”马四革抢过话来,“阴老四举起我的棍子想回击,不想恰好敲中我脑门,我是这样才苏醒的。所以之前的魔音完全没听到。”
“如此说来……”纪莫邀踱步回到知命灵前,“对了,师姐剑法如何?”
杜仙仪终于起身,侧目问:“何出此言?”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以师姐的武艺,为什么一年多都无法从水牢逃脱?是因为阴间四鬼的魔音太过厉害吗?”
杜仙仪叹息道:“我远赴水牢,是为了打探义兄的消息。一日没有进展,我也不知何去何从。再者,倘若我贸然离去,只怕连孙迟行也会追杀上来,我可不想自找麻烦。于是一直在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师姐武艺与孙迟行相比如何?”
“他若横加蛮力,确实不好对付,但我应该不至于败退。”
纪莫邀听罢,嘴角竟滑出一丝笑意。“说了这么久,我想大家还是有很多问题吧?不如我们一一解答好否?”
葶苈全身一震,“大师兄难道已经……”
“只是一个猜想而已!”纪莫邀一跃跳上知命的灵柩,祭起三股叉,“知命死前留下遗愿,但我还没想好是否帮他实现。”他将尖叉缓缓下移,“结果如何,全凭师姐。”
杜仙仪两眼一瞪,还未及开口,背后的安玉唯忽然飞身跃起,举起燕尾刃便朝纪莫邀刺去。电光石火之前,“吭呲”一声利响,只见欧阳晟一步上前,挥剑将安玉唯击翻在地,厉声喝道:“休得无礼!我读书少,也知道如今是师姐与师兄在说话。你我身为晚辈,怎可全无分寸?”
安玉唯倒在地上,喘着细气,已是满眼杀意。
杜仙仪朝安玉唯伸出一只手,将他扶起,又平静地抬头,道:“方才这诸多盘问,原来是怀疑到我头上了吗?”
纪莫邀肃然答道:“师姐若是不打算多言,就让纪某替师姐解释。”
杜仙仪冷笑道:“你要是有真凭实据再说,不然诬陷同门,既伤感情,又贻笑大方,就不好了。”
纪莫邀面不改色,“纪某若无十分把握,不敢对师姐有半句非议。只是事有蹊跷、疑点重重,师姐若能自圆其说,我立刻跪地请罪。否则的话……”他的三股叉直逼杜仙仪的喉咙,“这前前后后五条人命,总有人要血债血偿。”
温嫏嬛静静地立在一旁,全程一言不发。
她知道纪莫邀将要说的话。
她暗暗祈求他的话充满破绽。
但她知道那不可能,因为她全部都记得。
那天晚上他们交换过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
“焉知,如果我和知命一直在找的内鬼就是杜仙仪,你会怎么做?”
嫏嬛双目圆睁,像是要用眼神将纪莫邀吞了一样,“你……开什么玩笑……”
纪莫邀坐到她身边,“听我说完,好吗?”
嫏嬛吃力地点头,两手紧张地在腰间攥着裙带。
“我前后想过多次,能够先我们一步将三位先生杀害的人,一定在我们之中,否则不可能如此准确地把握我们的动向。而以一人之力,当然不足以完成整个计划,因此孙迟行是帮凶,而商佐则是替死鬼。”
嫏嬛立刻反驳道:“那谷先生是怎么死的?那天夜里,姑姑不是和知命下棋至天明吗?知命不会对我们撒谎。”
“我一开始就卡在了这里,但你还记得老四曾经作过的诗吗?”
“啊……”嫏嬛恍然大悟。
“杀死谷先生的不是商佐,也不是师姐,而是小安。”纪莫邀望着脸色意外惬意的安玉唯,“你的身材和商佐相似,稍加打扮,再有面纱相佐,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你歌姬的身份。而与你素未谋面又生性好色的谷繁之,就更加不会多想。他本是软香居的熟客,又知我们帮他安排好了住处行程,因此见有歌女上门侍奉,根本不会有半分疑虑。”
“之所以要小安乔装打扮去杀害谷先生,是为了嫁祸给商佐。你细想,她的出现从一开始就非常刻意,但因为外貌描述完全吻合,令我们无法对她掉以轻心。而将商佐带入局,一方面是要她顶罪,一方面也是为了将她灭口,圆此一石二鸟之策。”
嫏嬛一下就懂了——“灭口……对了,商佐之死,无论是自尽和他杀都说得通。”
纪莫邀点头,“只可惜我们手上还没有证据……”
“找到证据的人是知命。”纪莫邀取出一个空酒杯,“这个酒杯跟商佐用过的一模一样,却并非在商佐房中寻到……我与知命前日在莲池里见到一条死鱼,我未曾多想,但知命却有留意。这个还残余着毒液的杯子,我想是他从池中捡回来的。而这个被丢弃的杯子,正好证明商佐死时,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与她共饮。但这个人没有饮下毒酒,而是将酒杯丢弃池中,隐瞒自己来过的事实……商佐精神一直有些恍惚,而能令她安心喝酒而不生疑的人,恐怕只有在奇韵峰水牢便已经相熟的师姐你吧?”纪莫邀取出商佐的遗书,“这封遗书的巧妙之处,在于其九分真,一份假。除了自尽是假之外,其余内容均为事实。也就是说,商佐确实是杀害同门宫佐和羽佐的凶手,而动机也确实是害怕她们泄露水牢的机密。你当初将她叫来,正是以此事威胁。商佐害怕事情暴露,不得已而自投罗网,并在适当的时机被你毒杀,顺理成章地成为畏罪自杀的罪魁祸首。”
蜡烛被夜风吹灭,纪莫邀忙添新火。
“如今证据不足,我也只能先入为主地先认定师姐就是主谋,再看看有没有推翻这个猜想的证据。不排除师姐将一些内情告诉了安玉唯,他再假借师姐的名义来利用商佐和孙迟行。”
嫏嬛却摇头,“这不合理。没有姑姑的首肯,安玉唯不可能单独行动。”
“我们都知道,小安肯为你出生入死。”纪莫邀说着这句话时,眼光是落在马四革身上的,但很快又移开了,“如此推断,孙迟行为何甘心为你卖命,也就不奇怪了。”
孙望庭大惊,“你是说哥哥他对师姐也……”
“其实师姐一直都知道的吧?”纪莫邀弯下腰,好与依然跪在地上的杜仙仪视线齐平,“当年孙迟行在无度门一人独大,就算是师父也没办法让他听话。他在无度门关多一天都会发狂,却能在水牢里安安分分地做囚徒,想必也不会是因为害怕几个草寇的淫威。”
说到这里,温嫏嬛终于从后方站了出来,“姑姑,其实孙迟行之所以会从惊雀山失踪,也是因为你吧?披毫地藏认得你,也只有你才能让孙迟行安安静静地从笼里出来,而不惊动任何人。”
看到嫏嬛出来质问自己时,杜仙仪面上才终于浮出惊诧的神色,“嫏嬛,怎么连你也……”
“我们如此倒推,心里一直都没有底气。”嫏嬛轻叹一声,“可是,姑姑,你知道我不到最后一刻,都不希望……”她哽咽了。
葶苈颤抖着牵住姐姐的手,将脸贴在她的手臂上,不敢抬头再往杜仙仪的方向望去。
“可是有一个地方,我从最一开始就想不明白。”泪水从嫏嬛眼中如珠骤落,“你当年跟我说,之所以能出现在木荷镇,是因为父亲提前来信告知。可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跟我提过这样一封信,甚至说你是‘天降神兵’,仿佛从来就没有预料到你会出现。那你到底是为什么……会在那一晚来到我家?”
杜仙仪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前所未有的恐惧从她眼里涌出。
“一姐在水牢里时,你曾用剑威胁她离开。她仍清楚记得,长剑在皮肤上冰冷的触感。那时,她没有见到阴家四兄弟,只碰到了立在黑暗中高声警告的你,和如饿虎一样扑向她的孙迟行……你说你与孙迟行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可又为什么能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共同出入水牢内部?你如果和孙迟行一样是水牢的囚徒,为何又能随身佩剑?我不明白,姑姑……”
“嫏嬛……”杜仙仪连站都站不起来,而是惶恐地爬到嫏嬛脚下,支吾道:“你们不是真的怀疑我吧?”
嫏嬛合上眼,不忍看她,“纪莫邀、我、还有被你亲手杀死的知命,一早都怀疑我们之中有内鬼,而我们三个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你。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是怀疑了,姑姑——我已经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做的了!”她的声音骤然提高,“可是你为什么要杀知命?你如果怕事件败露,为什么不杀我?我不会武功,我没办法反抗,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她脚一软,泪流满面地跪倒在杜仙仪跟前,“你为什么要杀知命……”
葶苈见姐姐倒地,也俯身跪下,但脸依然埋在嫏嬛肩膀里,不看杜仙仪。
杜仙仪正要伸手替嫏嬛抹泪,手腕却被欧阳晟一把抓住,生生被拖回高知命的灵柩前——
“磕头。”欧阳晟生硬地吐出两个字。
杜仙仪没有挣扎,只是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谁知安玉唯柳眉一竖,上前将欧阳晟往后一推,挡在杜仙仪身前,“你刚刚才说晚辈要守规矩,怎么就开始对师姐动手动脚了?”
“你这个帮凶,有什么资格说我?”欧阳晟眼里迸出熊熊火光,“唿”一下钳住安玉唯的脖子,将他整个人举到半空中,“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杀二师兄?他犯了什么错?”
陆子都见势不对,一步上前拉住欧阳晟,“阿晟,不要冲动!就算你杀了小安和师姐,知命师兄也不会回来了!”
欧阳晟一听,骤然松手。
安玉唯应声落地,伏倒在杜仙仪身侧。
欧阳晟咬着牙,走到高知命灵前,抱住棺木,哽咽道:“师兄,我没用……”随即放声大哭。
多年来,从未有人见欧阳晟如此流露真情。仿佛长久的木讷,都是为了这一刻爆发在积聚力量。
嫏嬛哭着追问:“姑姑,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杜仙仪回过头来,唇上已经没了血色,“你们真的不肯信我……”
“你如果要我们信你,至少也该有段狡辩,就算是杜撰的苦衷也行吧?为何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何况除了你,还有谁能如此深谋远虑,步步机关算尽,让我们到最后都找不到确凿证据,只能凭借一姐惊惶之中的记忆,来证明你在撒谎?”
“不,嫏嬛——”
“不要再妄想能打动我了!”嫏嬛喝道,“你以为我不心痛吗?你以为葶苈不心痛吗?”她喘了一口气,又道:“你到底为什么会去水牢?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爹娘关在那里?你去的时候,他还在不在水牢?你又为什么要将三位先生灭口?他们知道你什么秘密?你到底有多少事没有告诉我们?你为什么非杀了知命不可?”
“我知道为什么。”久未出声的纪莫邀,替杜仙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众人朝纪莫邀望去,见他依然立在原地,气定神闲,并不曾因为眼前悲怆的局面而动摇半分。他背光站在高知命灵柩旁,手执长兵,彷如索命的黑面鬼神。
“知命死前,跟我说了四个字。那是他最后的愿望,也是他将自己暴露的原因。他跟我说……”他转过身去,好让眼界里不再有杀害挚友的凶手。
“放过他们。”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https://www.uuubqg.cc/73960_73960964/40324012.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