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习惯
四月里的太阳晒得人浑身暖洋洋的,陈津宜只觉自己被烘得灵魂都出逃。
虽然现在上的正是她最喜欢的语文课,而她是语文课代表,但是陈津宜还是心安理得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发呆,舒适到紧绷的精神都放松下来,就好像沐浴阳光比听一个文人墨客的人生故事或哲理感悟更能让她有活着的感觉。
陈津宜放下手中因被自己无意揉搓而掉了许多黑色碎屑的橡皮,不自觉把视线移向窗外。她的教室在二楼,从窗户可以直接看到学校的操场。柳絮飘绕,正随着温和的风盘旋飞扬,只是这柔柔软软的团子,还是惹得跑道上齐步跑圈的学生猛地捂住口鼻,个个面红耳赤,瞪大了双眼,慌张又滑稽。
她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妹妹陈若若早上的样子。
陈若若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双手紧紧捂在耳朵上,站在厕所门口,急得耳朵飚红,声音发抖:“姐姐,妈妈又挨打了。”
陈津宜正在刷牙,听到陈若若的话,怔愣了一下。
融在水声中的是另一间卧室门后男人打骂的声音,他手上拿的或许是他那双积了味儿的蓝色塑料拖鞋,又或许是表面已裂了几条纹缝的黑色人造革皮带,打在人背脊上“啪啪”的声音因为衣服的格挡变得有些闷,就这样不断传到她耳朵里。
她扭头看到陈若若穿着睡衣立在那,一脸惊慌的样子,握着牙刷的手力道突然大了几分,直到有了血腥味儿才停下动作。
就着水吐出这一口腥,她抚平自己脸上的裂痕,摸了下陈若若的头柔声安慰道:“没事若若,快去换校服,要不一会儿要迟到了。”
她在努力向妹妹灌输一个观念——这是一件不必在意的事。
打陈津宜记事起,爸爸就习惯打骂她和妈妈,喝酒后更凶,而打骂的缘由,小到日常中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到他不认可的态度或做法,总而言之是一些令他不爽的事。为什么陈津宜会觉得这是“习惯”呢?因为她多么诚心地希望,这种暴躁易怒并不是陈厚的原本面目,他只是沉迷在掌控的欲望里,自然而然了,除了这些暴力的因子之外,除了脾气的宣泄之外,爸爸是爱妈妈和她们的,总有一天这种“习惯”会被打破。
只是等待爸爸打破习惯的时光实在漫长。
洗完脸,陈津宜听到妈妈喊她和妹妹吃早饭。
陈津宜扎好马尾,背着书包从屋里走出来,看见了胡映荣和陈厚。
男人坐在桌子前,笑咧咧地看着手机上的短视频,他浓烈的眉毛拧成一股麻绳,鼻头伴着笑而鼓动着。陈津宜撇开眼不再看这张胡才拉茬的脸,突然觉得自己长得像妈妈是件很幸运的事。他应该是将视频外放到了最大声,因为陈津宜觉得比起拖鞋打人的声音,视频里那笑嘻嘻的声音实在还更刺耳些。
面前的女人正忙着从厨房端出一碗碗挂面,紧扣着碗沿的手指被烫得有些发红,从碗里冒出的热气没有声息地消失在她的脸颊旁。她的头发分明盘在脑后,两侧却耷拉下几绺多余的,看着格外凌乱,大概是经战争洗礼而得到的“恩赐”。胡映荣眼眶红红的,嘴却弯成一个月牙般的笑弧,喊着她们赶紧坐下吃饭。
陈津宜看得分明,但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拉开椅子坐下。她懦弱到一句都不敢多问,好像问一句什么,她也就变成了施暴者一样。这陈旧的椅子腿随着她坐下的动作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挪动一下,她的苦涩就多一分。
陈若若也束着手脚坐下,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面前一碗面的碗沿,将饭拉近了些。
陈厚关掉了手机里播放着的嘈杂的视频,抓起一双筷子开始专注吃面。
吹筷子挑上的一柱子面时,他冷哼了一声,紧接着大声说:“这才对,你该多把心思放在这个家上,别光顾着给别人当保姆,当得忘记自己是谁了。”
他的姿态像一位领军打仗的常胜大将军,自负地在下级面前数自己的功勋。
陈津宜冒着上学迟到的风险细嚼慢咽着碗里的细丝挂面,听到这番话时被碗里的鸡蛋黄噎了个突然。她彻底明白了这一次爸爸在不满什么,是妈妈没有做早餐。
胡映荣是保姆,之前的工作地点一直离家不远,最远也不出南城区。就在前几天,胡映荣刚得了个好机会,换了家报酬更高的服务对象,地点也换去了西城。薪酬的确不错,但她必须每天起个大早,骑一个点的电动车去给人家做早餐,所以顾不上家里是情理中事。
陈津宜没觉得吃不到早餐有多严重,不在家里吃可以在路边的早餐摊上买两根油条,也还买得起,可爸爸总囿于这样芝麻粒儿大的矛盾中。这让她不解。
之前,他们还在为妈妈的新工作而雀跃欢喜,没过几天,妈妈的枕边人就因为没人做早饭而对她大发雷霆。陈津宜在心里思量着,习惯被打破的后遗症或许也很严重。
家里的氛围压抑得让她想流泪,但陈津宜还是憋住了一口气,在刷完所有碗之后才匆匆出了门。
毫不意外地,她迟到了。陈津宜推着自行车闯进宁海三中的时候,主任的眼镜都要被气歪。他直接把她的车挪靠在墙边,揪着她让她对着门廊上方的“珍时时钟”罚站。
迟到足足二十三分钟,也没有班主任开的假条,主任脸色铁青,瞪着她一言不发。
陈津宜胆子小,又怕生,入学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和主任单独面对面,还是这样犯了错被处罚的情况,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咬着唇,手紧紧攥成拳,关节捏得泛白,是她恐惧本能的展现。如果她有爸爸那份胆气就好了,她想。但下一秒,陈津宜又立刻否定了这种想法。
“主任,对不起,我……我……我迟到了。”她嗫嚅半天,口齿都打结,只磕磕绊绊道了个歉。
满腔怒火的人当然没有放过她,让她罚站了十分钟。之后,主任联系班主任领她回班,无辜的班主任也惨被“连坐”,挨了一顿严肃批评。
陈津宜在四班,班主任是个年轻女老师,人挺和善,挨了主任训斥,也只是微皱了下眉头,不过很快表情就舒展开来。她并未对陈津宜作什么严厉警告,只是反复叮嘱陈津宜,如果可能迟到,一定要给她打电话开假条。陈津宜眼都发亮,感激地点头。
回到班的时候,第一节数学课已过半程了。陈津宜走进班门,面露愧色地看向数学老师,数学老师停下黑板上勾画的手,扭头看向来者。班里的同学也都将注意力放在了门口这个表情看起来“惨戚戚”的人。
“是自行车车带扎了吗?”数学老师寒如冰窖的声音透露着刻薄,他的表情却是揶揄的,是轻松自在的。
同学们被这句吐槽的话激得笑出声来,讲台下的学生顿时一阵交头接耳,嘲讽的,看笑话的,就是没有觉得这话说得伤人的。
陈津宜脸立刻红了,似乎要沁出血来。她知道自己是在被讽刺什么——不光是迟到这件事,还有贫穷。
宁海三中是宁海市出名的贵族学校,骑着破自行车上下学的,可能会因为自行车车带被扎而迟到的,算上她一共也没有几个吧。她早上心中憋着的一口气,在此时疯狂上涌,哽在咽喉就要破肉而出。她只好奋力咽了下口水,想要压下这股冲动。酸涩的感觉险些逼她的眼睛变得朦胧起来。
“回去坐吧。”
数学老师许是怕剩下的内容这节课讲不完,还是马上停了这场上流人士的盛会,叫僵在门口的陈津宜回到座位上去,自己随即又动起手上的粉笔。
他尖锐刺耳的嗓音又响起来,像一把粗糙铁锯,一下下磨在她这棵“朽木”上。
滔滔不绝是教师的天性,只是,汹涌波涛,也是会淹死人的。
陈津宜垂下眼,不动声色地穿过他人的课桌,在眼睛掠过一双双昂贵的名牌鞋后,她终于走到自己座位。陈津宜将书包卸下来挂在桌子侧边,像那两条被自己握出皱褶的书包带一样,萎靡地坠了下去。
她终于知道了小班制单人桌的好处,那就是尴尬的时候不需要越过同桌再回到座位上。
陈津宜没能认真听接下来的数学课,她心好闷。
课间了,坐在身后的女生,那个叫何念的女生,那个她认为称得上是自己“朋友”的同学,也没有拍拍她的肩膀问她早上发生什么事。
在接下来的语文课,她也肆无忌惮地放空了,可惜窗外一个随意的画面,就又带她回到烦躁里去。陈津宜脑子跟过幻灯片一样,把一整个早上发生的事温习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像她背课文时那样用功。她把这种不停回想归结为自己太爱语文了,所以富有超额的联想力,可她没反思,此时她正是在语文课上分心。
可惜,人一旦倒霉,就会倒霉到底。一件坏事来的时候往往伴随更多的坏事。
她又被语文老师逮住了。
“陈津宜,这个问题你来回答!”
语文老师发现平日在课上认真听讲的课代表正盯着窗外出神,难免有些不满,于是狠了心要拆穿她。
神游的陈津宜突然听到老师喊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膝跳反应一样快地站了起身。
这节语文课讲到鲁迅的《祝福》,除此之外陈津宜什么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老师提了什么问题。她低头看着停在《祝福》原文的书页,那里除了打印出来的规整的宋体字和一堆橡皮碎屑外,什么标记也没有。更糟糕地,她知道没有同学会提醒她问题是什么,该如何回答。
何念也不会的,她连问她早上发生什么事都没有。
陈津宜无言,在一众沉默声里等着语文老师的批评,突然兀自觉得有些好笑。她想起了前段时间学的那篇戏剧《雷雨》,里面鲁侍萍声嘶力竭地喊: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她此刻正在扮演鲁侍萍。
无声片刻后,语文老师也许意识到什么,故而没有发脾气,反倒万般体贴,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她说,坐吧,这个问题的确很难,回答不出来也正常。
没有批评,没有冷言冷语,没有让她丢了尊严。与朝夕相处的同辈人相比,语文老师才更像陈津宜的好朋友。
陈津宜垂下眼,缓缓坐下,她拼着力气,将自己从他人冰寒的眼光里拉出来,自我隔离,给自己回温。
接下来的语文课她勉强打起精神听完了。她当然要回给语文老师同等的尊重。语文老师提出的疑问已经被解决,一节精彩的语文课也落幕而逝。
不过陈津宜仍然无法释怀。
陈津宜的问题还没被解答。她其实更想知道自己被同学们无形中孤立的原因。可是,她不知道这是否是一道可解的谜题,也不知道,如果可解,怎么解。
她只是疑惑,按照俗话来说,上帝关上你的一扇门,总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吧,那她亲情的大门被关上之后,为什么还开不得友情的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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