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班长
其实答案很简单,简单得让人心碎。
陈津宜不知道,如今她被孤立、被无视的局面的形成,在九月份入学的那天,就埋下了伏笔。
八月的热浪还未消完,岁月便已踏入了九月的秋。风起开始转凉,流流波纹里,是一片片墨绿摇曳、旋舞。
陈津宜算好了时间,提前走出家门往学校去。
今天是报到的日子,她不想迟到。
走了大概很久,久到她已在脑子里想好了竞争班长的演讲词,甚至演练几遍。当班长,这对她来说其实很有挑战性,因为陈津宜从来不是“想出头”的人,也不是“敢出头”的人。
整个初中三年,她没能交上几个关系亲近的朋友,也没能有过什么傲人的事迹,她的确是一个“小透明”,这导致即使她最后中考考了年级第五,年级主任都压根没能把她的人和名字对上号。
她本来可以去一中或二中的,两个学校的平均成绩都比三中高了约摸半个档,而她的分是足够的。宁海市的一中二中是公认的不错,那里的学生大多是普通家庭里的孩子,学习刻苦而努力,和她一定会有许多共同点。
可陈厚还是把她送来了三中。
陈厚嘴上的说辞是要陈津宜“宁当鸡头,不当凤尾”,可实际的原因,大约只是从哪个保安同事那里听到了一个“三中是贵族学校”的言论,并因此心动不已。
可怕的虚荣心作祟,陈厚昏了头,失了智,莽撞下了决定,让自己的女儿走进这个地方,代价则是需要支付三年昂贵的学费。
然而,陈厚虽然作了决定,但是却没能给这个家庭带来更多相匹配的收入。他好像只要挥挥手,就可以完全置身事外,就算一家人入不敷出,重担也只会落到那个“母亲”的角色身上。他还是他无忧无虑的小保安,不,按陈厚的话来说,他是保护平安的工作人员,每天背着手遛弯,是他荣耀权力的体现。
胡映荣只好辞掉原来的工作,找了个能付更多钱的雇主,以此来供两个女儿上学的花销。
陈津宜没能介入自己升学的决策,她的人生一直都是陈厚主宰,他有一票否决权,当然也有一票决定权,这毋庸置疑,所以陈厚跟她说,当个班委可以快一点融入集体,陈津宜也自然听进心里去了。
当陈津宜忐忑地走进班级的时候,班里一个学生也没有。她比老师规定的时间早来了二十分钟。
站在讲台上整理一叠a4纸的班主任抬起头看到她时,笑着让她先随便找个座位坐下。
陈津宜有些羞怯,不好意思地用手磨了磨校服裤子的侧线,点了点头。黑红相间的秋季校服崭新无比,她心底的喜悦也“滋滋”地生长。
接着,她脚步轻快地走到第五排靠窗的座位旁,把桌子上倒扣着的椅子放下,顺便将自己的书包搁置之上。不过陈津宜没有立刻坐下,她环顾教室一圈,仅仅犹豫了那么一瞬,便决定把全班剩余的二十九把椅子都放下来。
她没想那么多,反正她来得早,时间尚且充足;反正不是她做,她的同学们也需要自己搬。她很乐意帮忙。在陈津宜眼里,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和她初中时主动去扶起班里倒地的扫把,或是主动为汗流浃背的同学拧开电风扇的阀,没什么区别。
陈津宜走向第一排,依次将一列的凳子都放下,紧接着是第二列、第三列……她专注在放椅子这件事上,动作慢吞吞的,生怕造出过大的动静,影响讲台上低头整理东西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女生走进门来。
陈津宜抬起头看她,碰巧与她对视。
进来的女生有一米六五的样子,她留着干练的中短发,额前的齐刘海刚好和眉毛紧挨,眉眼狭长上挑,有丹凤的艳丽感,直挺挺的鼻梁下的唇瓣闪着水光,应该是涂了唇膏的缘故。陈津宜打心底里觉得,这人有女侠的英气,就算是现代的电影里,也该做个警察或法官之类的正义的角色,是第一面就会让自己佩服的类型。
女生径直走向讲台,将手里的一摞子纸递过去说:“老师,我从教务处把单子拿来了,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暂时没有了,谢谢你了金彤,去坐吧。”
陈津宜撇开眼,想赶紧把椅子放完坐回去。和讲台上的两人相比,她这边的默剧未免上演得有些太奇怪。
还好,只差最后一列了。
金彤从讲桌下拿起自己的书包,把视线又转回讲台下这个匆忙摆放凳子的女生。
女孩子扎着马尾,乌黑的发衬得她肤色有些青白,她刘海中分,露出光洁的额头,眉色浅淡,之下的一双不标准柳叶眼,正随手里的动作而不停眨着,如此又惹得睫毛忽闪乱颤着,鼻梁着实不高,鼻头倒是小巧玲珑,与其它五官相比,她的嘴唇生得更大气些,略有厚度,挺翘饱满,唇珠精巧缀在唇上,只是没什么血色。总之,是很秀气的长相,但说有多么惊艳好看,在她眼里实在也称不上。
可惜,看起来这样清秀柔弱的人,却是满腹心机,金彤想。
她从进门开始就没停止过观察这个女孩,这个人慢吞吞地、动作夸张地去搬弄其它位置的凳子,不外乎就是想在新班主任面前表自己的殷勤,体现自己为集体奉献的“好意”,看到她进门之后,那人又仿佛小心思被揭穿一般,心虚到手上速度都突然加快,去把剩余的凳子摆好,然后赶忙坐回自己的位置去。
如果是善意帮忙,为什么动作着意慢吞吞?如果真心为班级做事,为什么行为举止都见不得人?
还不都是因为,这只是虚伪的讨好!
金彤对陈津宜的初印象,定格在了“心机”二字上。她对这个陌生的同学十分鄙夷,但没有展露出自己厌恶的情绪。她扬起下巴,像只羽翼华美、高贵傲气的天鹅,优雅地游到就近的第一排坐下来。
陈津宜当然不知那位陌生人心里的潮水是如何汹涌的。
班上报到的同学们陆续来了,陈津宜试图在他们的脸上寻觅和自己一样的羞涩和拘谨,可惜落了空。他们一坐下就自然地跟身旁的人交换名字和兴趣爱好,场面显得十分热络。
陈津宜不想独独缺席,她纠结着是否该主动和坐在前座的女孩子搭话。女生正侧着身笑盈盈地与另一人交谈,陈津宜听她们从星座和血型说到自己喜欢用的香水,从最近看了哪位歌手的演唱会说到哪个地方旅游不错。她抿了抿唇,还是决定当个哑巴。
陈津宜把和校服一样崭新的横格本翻到第一页,用刚开盖儿的碳素黑笔在上面一遍遍写着自己的名字。
她的注意力一直保持在笔尖绘下的娟秀的字体,直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陈津宜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背,睁大了眼,扭过去半个身子。
“你叫什么呀?我叫何念,思念的念。”坐在背后的女孩子说。
何念,这两个字从陈津宜的喉间悄然挤压着穿过,进入肺腑,于胸口默默流淌。
眼前叫何念的女孩子一头及背黑发,圆圆的脸上一双杏眼明亮水润,对着陈津宜笑得苹果肌都圆润起来。陈津宜觉得她像被彩色玻璃纸装裹起来的糖果一样,甜美而迷人。
“你,你好!我是陈津宜。”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开心。
“津宜,哪两个字呀?”
陈津宜赶忙举起自己的横格本给何念看,上面有她刚才写下的名字,在一个个横格之中规规矩矩排列着,足足写了两行半。
何念许是想随便找点什么话聊,于是继续说:“你的名字很好听呀。”
“谢谢,你的也是。”
“你初中是哪里的呀?”何念问。
“求实附中。”
“那你学习肯定很好吧?”
“也不算好,最多中游偏上的程度吧。”陈津宜有点扭捏,挠着脖子,笑着谦虚道。
然后就是何念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陈津宜一句一句诚实地答。
陈津宜很懊恼,因为她发现自己没有找话题的本事,而且,她觉得自己压根没什么有趣的话题能与别人分享。她不知道自己的星座,不喷香水,没看过谁的演唱会,更没有旅过游。如果学习也能算是她的爱好的话……大概会被觉得无趣吧?如果反问何念喜欢做什么的话,自己能搭得上她的腔吗?
有那么一瞬间,陈津宜觉得自己并不在学校,而是在家里。妈妈被爸爸扇了巴掌,泪水正瓢泼地下,她想了很多,却什么也没敢说。顾虑太多,一如现在。
她的懦弱和敏感多虑害她只配佝偻着身子,乖乖做一个不会说话的原始人。
没一会儿,班主任叫停了底下聊得火热的学生。在作了简短的自我介绍之后,班主任便开始和大家讨论日后班级运作的细节——第一件事就是选班委和课代表。
陈津宜紧张得指尖都有些颤动。
如果完成任务的话……
陈津宜有些憧憬,陈厚和胡映荣没准会笑着赞许她,给她买几个她最爱吃的酥皮蛋挞,她还可以向爸爸要一部属于自己的手机,去查一查自己是什么星座,去网上看她们所说的十分精彩的演唱会,去和她们中的某人,变成至亲的朋友。这会是她忙碌但美好的高中生活的开端。
她的期待是一面乘风的旗,蓄力招展着,轰轰烈烈的,直到班主任把金彤叫起身,让班级的同学们认识一下班长,才骤然降下。
“班长”两个字太过刺耳,从陈津宜的耳膜进入,随着血液,弯弯绕绕冲向心脏。
金彤面对同学们站起,游刃有余地作了自我介绍,她自信、大方,把自己的名字说得响亮,就差描眉画鬓扮起刀马旦,来一个热烈空翻。
陈津宜静静听,慢慢回神,然后生生佩服起她。女侠就该是这样的,她果然没看错人。
比较意外的是,默默将这篇在脑子里演练多次的讲稿置之脑后的陈津宜,觉得自己比起隐隐失落,松了口气的感觉更多。
她才清醒意识到,这件事不是她本愿。她是幻想着美好结局,可那个结局,与做不做班长无关。幸运的是,爸爸的要求她没做到,但她还是她自己。
说起来也奇妙,人在失去条条框框包围的标签,不再被下定义的时候,反而会获得更多的可能性。当陈津宜放下那些被赋予的负担后,她反而更能看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
选语文课代表时,陈津宜慢慢举起了自己的手。
只是这珍贵的勇气没能帮她完成一个完美的自我介绍。她声音是抖的,内容也是零零碎碎的,说出来的一段话里像是没有句号,全是六个点的省略意味,其中,她没有讲自己的兴趣爱好,没有讲自己和语文的深切渊源,听来听去,能入耳的大概只有最后一句“我会努力做好,让大家认可我”。
另外两个女生说得比她多,不光说了自己喜欢的书,还介绍了自己喜欢的作家,甚至还报出了自己中考语文的分数。陈津宜比她们分数都高,但还是觉得自己当选无望,因为比起另外两位来,她太愚蠢了,她压根不知道说些什么信息能对自己的竞争有帮助。
可不知道老师是如何考虑的,她奇迹般地被选中了。
陈津宜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从诧异里回过神来。感受到全体同学的关注,陈津宜有些羞涩,又有些陶醉。
与她的情绪呈两个极端的是班长金彤。
金彤冷漠地盯着陈津宜,觉得这人实在可怕。一个自我介绍都磕磕巴巴的学生竟然能当语文课代表,这在金彤看来,无疑归结于陈津宜之前对老师的刻意讨好奏效了。这种不磊落的胜利,在她眼里,与失败无异,而陈津宜现在那一分胜利的喜悦,是对“失败者”的嘲讽,是对所有人的蛮横的炫耀,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不能接受,自然就会厌恶。
事情就是这样,和吃下一顿饭,喝下一杯水同等容易——当你开始厌恶一个人的时候,对方不论做什么都是错,呼吸是错,不呼吸是错,有错是错,没错也是错。
这是人性的黑暗,就算金彤藏匿于铺天盖地的天鹅羽毛下,也改变不了,她是个寻常人的事实。
陈津宜“城府深沉”的形象已在金彤的眼里生根,之后不管陈津宜再做什么,不过都是助养树苗的肥料。
这种误解看似荒诞诡谲,但却是现实。人会在什么时候以最坏的想法揣测他人呢?要么是他站在你的对岸,道不同不相为谋;要么是他站在你的旁边,道虽同却生妒怨。
被狂热的正义感所驱使的金彤不会再回想到那天。那天,她是赶着第一个来班里报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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