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幸运
十几年前的临川,有三个做木行的家族,分别是出手工和技术的温家,经营木材业务的黎家,以及专做对外营销的盛家。
三家算是世交,在木雕这个产业上可以算是同根源。温廷均在十六岁之前,有两个青梅竹马,一个是盛家的独子盛峰,再一个就是黎家的独女黎曼姿。
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木雕生意变得不好做,市面上也多了很多以次充好的劣质品,更有公司着力发展木雕家具,将这项手艺逐渐变得工业化好流水化。
所以,温氏实记的纯手工雕制品,出产慢,又选用好木材等时间和成本等因素,以及外来公司的冲击,生意日渐递减。
就在这时,一向以利益最大化的盛家提出改变当前的出产模式,加大机器的引进,让机器代替人工,同时开始渗透其他木雕可以延伸的产业中。
一开始温廷均的父亲温文远并不赞成,他认为木雕手工作品讲究真材实料和传统意义,每一个作品的产生们都要经过人手打磨,细细地雕琢,才算一个完整的作品。可眼看着公司的资金出现断裂,在盛家和黎家同时劝说下,他同意了引进机器,但唯一不能妥协的是,公司发展家具木雕他不反对,但工艺品必须只能人工。
在双方让步下,温氏实记开始做起家具木雕,这方面的业务全权由盛家打理,而温文远始终恪守初心,一直做传统手工木雕,他认为老祖宗的品质不能忘,哪怕只有一个订单,他也要用双手去做。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不到两年后出了一次事情。
温文远给一家订单做的观音莲花座突然在市面上有了大批次的复刻赝品,而他当时选用的材质上等的乌木,但市面上流通的确实普通的松木。因为松木的特质原因,它只适合雕抽象性作品,完全不适合刻法细密的工艺品。
当时事情发生后,温文远立刻调查,几经查询,才知道盛峰的父亲,偷偷复制了当时温文远给客户做的观音莲花座,并且用并不适合,相对便宜的木材进行大批量制作,放到市场上售卖,不仅降低了成本,还能吃商家的回扣。
温文远知道此事后,大怒,找到盛峰的父亲要说法。双方对公司未来的发展完全不能达到一致,盛家看重的事效率高,利润大的快节奏流水模式,而温文远更注重的事传统行业的精神价值,追溯温氏实记百年的历史,每一个售卖出去的作品都讲究真刀真刻,真材实料。
这是祖先留下的理念,温文远不能违背。
“所以你是打算抱着你那几块木头,让全公司的人和你一起吃西北风吗?”这是盛峰的父亲当时对温文远说的话。
温文远痛心疾首,他想不到曾经信任的朋友,因为利益,竟然如此看清他的手艺。
没错,他改变不了大环境里木雕行业的落寞,但他还能保护温家的手艺。
他绝不允许,自己的手艺变成市面上的劣质品,成为逐利者赚钱的工具。
自此以后,温文远心灰意冷,妻子离世,朋友背弃,他带着十六岁的儿子离开临川,在山中搭建一个院子,从此住了下来,这一住,便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温文远死的那天,没有任何遗憾,只是在闭眼之前,紧紧地抓着自己儿子的手,交代道:“廷均,保护温家的手艺,哪怕它就此消失,也决不能被玷污……”
那年的秋意很浓,庭院里当时还种植了两颗枫树,满院子的红叶随风而起,又随风落下,好像带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带走。
温廷均一直记得父亲离开时最后说的话,他选择守着誓言,无所欲/望的生活在山中。
黎曼姿走的时候,是温叔送的。他没有直接回复黎曼姿的拜托,在听到她和盛峰离婚的消息后,神色微动,不过一瞬间的波澜,没有任何痕迹。
他让黎曼姿先回去,这件事他需要考虑一下才能给她回复。
温廷均饭后便一直在书房里,期间他没说一句话,很沉默,也没什么表情,但陶安格能感觉到他的心情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是她认识师父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他如此低落的情绪。
她去厨房烧水,拿她送的那套紫砂壶泡了茶。
她去书房时,碰见正好从书房出来的温叔。
“温叔,师父他怎么样了?”陶安格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温廷均现在心情如何,她这样进去,会不会打扰到他。
这个时候的陶安格做事格外的敏感,不敢想往常那样,不敲门,大摇大摆地直接走进去。
温叔点点头,只是说:“给廷均送茶?”
陶安格颔首,点了点头,小声问道:“我现在进去方便吗?”
温叔笑了一下:“没什么不方便的,你师父不在意这个。”说完,他很快叹了口气,“只是,连我也没想到,曼姿那孩子竟然和盛峰离婚了,连我都惊讶不已,估计廷均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当时他们结婚,廷均虽然没去,但还是让我做代表去送的礼金。”
陶安格并不懂这中间的关系,但这不妨碍她很好奇,关于师父、黎曼姿,和那个叫盛峰的人,他们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去?
她静静地听着温叔说。
温叔却恍然一下:“哎呀,我和你一个孩子说这些干嘛,影响心情。”他拍了拍陶安格的肩膀,“去吧,去给你师父送茶吧。”
说完,温叔拖着微微佝偻的身躯离开了。
陶安格端着茶转身,走到书房门口,吸了口气,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抬手敲了敲门:“师父。”
里面很快传来一声“进来”。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好听,似乎并没有任何心情不好的样子。
陶安格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她看见温廷均坐在塌上,手里握着一个莲座观音的木雕工艺品,静静地擦着。他的动作轻柔小心,像是在擦着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温廷均并没有抬眼,陶安格只是把泡好的茶放在案几上,便默默地站在旁边。
身边的人没出声,温廷均有些好奇,侧过头督了陶安格一眼:“你能看出这是什么木材吗?”
陶安格瞅了他手里的莲座观音,只当他实在考她,打量了几眼,便说:“这座莲座观音色黑却有纹。”她上前,毫不避讳地伸手摩擦了一下,收回手时却无意触碰到了温廷均温热的手指,陶安格心跳加快了一瞬,却还是平稳地说,“质地很坚实,我想应该是乌木。”
只听温廷均一声轻笑。
陶安格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男人的脸被屋内油灯柔黄的光线映衬,似是有光点影影绰绰,落在他那双浅棕色的眼眸中,既温柔,又深邃,难以让人抗拒地想沉沦其中。
长衫的领子拖着他细长的脖颈,那凸出的喉结时不时便动一下。
陶安格几次生出,想伸手碰一碰的念头,但她觉得这个动作又暧昧还色/情,让她只敢想一想,便迅速用理智将它压在大脑里不为人知的角落中。
温廷均将观音莲座放在案几上,自然地倒了杯茶,他发现这次换成了紫砂茶具,心想,他这小徒弟还挺较真,除了自己,好像不想任何人碰她买的茶具。
“师父,你刚笑什么?”陶安格有些紧张地问道。
温廷均抿了口茶,说:“只是很欣慰,你比我认为的还要出色,我想,你可以出师了。”
言下之意,是要让她走了吗?
陶安格立刻紧张地说:“师父太夸张了,我要学的还有很多,师父还有很多没教我呢,怎么可以让我出师?”
温廷均笑着看她:“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师父让我出师,不是想赶我走的意思吗?”陶安格抿着嘴,微皱着眉。
温廷均似乎觉得好笑:“我什么时候让你走了?”他顿了一下又说,“我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徒弟,怎么可以这么轻易放了?”
陶安格瞬间放下心来。
温廷均视线平直,叹了口气,有些感叹地说:“这观音莲座是我父亲生前最后一个作品,是一个商人定制的。后来,发生一些事情,我便找到那个商人,将它买了回来。”
陶安格在他平静地目光下,似乎窥探到关于他过去,关于那些隐藏在岁月里的不易窥察的往事。
“因为是最后一个,所以我想买回来当做纪念。”温廷均低声道。
“我曾经以为,只要我听父亲的话,放下刀,就可以保护我父亲一生的执念和信仰。但最近,我忽然意识到,我这种想法好像错了。”温廷均转移视线,将目光落在陶安格身上,“你参赛的那个百花浮雕图我看到了,雕得很不错,有我当年的水准。”
陶安格被他夸的脸红,低下头。
“安格,”过了好一会儿,温廷均忽然问道,“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选这个专业,选这条路吗?”
陶安格抬起头,认真地与他对视。
“因为我很爱做木雕,从我十岁那年,师父第一次带我走进雕刻房,握着我的手带我拿起刀,我就知道我以后会很爱它。但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陶安格说,“我知道师父也很爱它,如果那个誓言让你有所不能做,那么我想替师父做。”
如果那个誓言阻止着你不能做,那么我想替你做。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裂在温廷均的耳中。即使他一开始揣测到了陶安格的心思,但当他亲耳听到,还不免地心潮起伏,激动万分。
在他看到活动方贴出陶安格的参赛作品时,他忽然找到当初自己学木雕时的那种热烈的冲动,可能是从小的耳濡目染,即使经常牺牲娱乐时间在房间里不断地刻木头,但只要手指在动,闻着木香,也是温廷均觉得最自由自在的事情。
百花浮雕盛放在眼前,盛放在众人的面前,温廷均忽然产生一个冲动。
保护温家的手艺,绝不让人玷污——不一定非要用画地为牢、故步自封的方式去解决。
温氏实记手艺独一无二,堪称世间绝无仅有。
那么,就更应该让人看到,它不应该埋没在灰尘里,或是让时间洪流带走,这本不应该是它的宿命。
陶安格,是他改变这个想法的初衷。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孩。
如同小鹿般灵动闪烁的眼眸轻眨着,头上还插着他送的水曲柳发簪,随意又好看,一张白净的小脸,双颊却是微红的。
鬼使神差间,温廷均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锤中了,心脏强烈又清楚地动了一下。
眼前这个女孩,在他二十岁那年突然来到他身边,像是老天窥探到了他内心的孤独和渴望,送给他的一个礼物。
哪怕后半生只是以师徒之名,能够相遇,于他而言,都是一场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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