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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三 欧阳


不知过了多久,老者悠悠地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耳朵里满是暴雨落在屋顶的巨响,身上又酸又疼,没有一处不传来苦痛。他想睁开眼睛,可是不知道被什么黏着的药物将眼睛沾了起来,他想张开嘴巴呼喊,但不知为何嘴以及鼻腔都被插上了氧气管,无法出声。

        身体轻飘飘的好像悬浮在半空,他就似乎度过了一个漫长而漆黑的夜晚一样,浑浑噩噩的不知身在何处。年迈的老人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恶梦,可是身体传来的撕裂剧痛却让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即将逝去的残酷现实。

        这是医院?还是宅里?他不知道,也不清楚……意识一直处于清醒和模糊的边缘。

        “唔……唔……”

        几个医生正在观察、讨论病历,听到远处病床有动静,赶紧扔掉了手头上的工作,朝老人走了过来。毕恭毕敬的。

        “老爷,您醒啦?整整睡了一天一夜了呀,害我们大伙都非常担心呢。”

        一位老医师见病床里的老人对他们的说话毫不理会,赶紧调整起连接心脏的仪器,拿出小手电拨开药物,向老人的眼皮照去,嘴里接道,“可能老爷现在的情况还不是很稳定,意识还没完全恢复。不过应该没有什么生命危险的。”

        “唔……唔……”

        老者嘴里依然支支吾吾的,含糊不清,想要躲闪突如其来的光源却无法动弹。

        “等等,老张,”经验更老到的另外一位老医师似乎看出一点端倪,阻止了他的检查,拉回并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老爷好像有些话想说。”

        “有话想说?”

        雨,像银灰色黏湿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世界。

        天,也是暗沉沉的,像这座古老的大宅里那缠满蛛丝网的屋顶。

        云,聚拢在天上,灰白色,黑压压,就像屋顶上剥落的白粉、黑漆。

        在这古旧的屋顶的笼罩下,一切都是异常的沉闷……

        院子里绿翳翳的植物藤条,都不过代表着过去盛夏的繁荣,现在已成了枯朽的遗迹一样,在萧萧的雨声中瑟缩不宁,回忆着光荣的过去。草色已经转入忧郁的苍黄,地下找不出一点新鲜的花朵;墙外一带种的娇嫩的玫瑰,垂了头,含着满眼的泪珠,在那里叹息它们的薄命。

        老者即将走向生命的终点,但他仍有心愿未了。

        生命纵使再顽强,终究是敌不过岁月巨轮的碾压。

        “才过了两天的晴美好日子又遇到这样霉气薰薰的雨天,真让人不舒服,”第三位老医师转头看了看窗外,再摆摆手笑道,“你在说什么呢,老冠,佚名爷现在需要好好休养,又怎么会有话要说呢。再说了,这他能说出来吗?”

        “老李,你安静点!”又一位老医师开口了。

        他被喝住无话可说!

        “这……老戴你凶我?”

        “神经病啊你们,这都能吵起来。”

        雨依然在下,只有墙角的花儿,枝头已经缀着几个黄金一样宝贵的嫩蕊,小心地隐藏在鲜红椭圆形的叶瓣下,透露出一点新生命萌芽的希望。

        它很顽强,似乎只为那短暂的一生刹那……

        看出端倪的老医师,走向前去,一意孤行地拔拉出氧气管。

        众人一下子被他这莫名举动给吓懵了,要是老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们几人九条命都不够死呀。赶紧动手阻止,刚拉回他时,老人那布满皱纹且插满针管的枯手却轻轻地抬起,示意无碍。

        老者,正用全身的力气,做着生命中最后的一件事情。

        “想见她……”

        想见那个女人!那个让人魂牵梦萦的恶鬼!

        迷恋,是一种自毁,是一种伟大的牺牲。痴迷,甚至不需要对象,人们不过站在河边,看着自己的倒影自怜,却以为自己正爱着别人。爱情和情歌一样,最高境界是余音袅袅。最凄美的不是报仇雪恨,而是遗憾。

        最好的爱情,必然有遗憾。

        那遗憾化作余音袅袅,长留心上。

        最凄美的爱,不必呼天抢地。

        失望,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因为有所期待,才会失望。遗憾,也是一种幸福。因为还有令人遗憾的事情。追寻爱情,然后发现,爱,从来就是一件千回百转的事。

        最浪漫的爱,是得不到的……

        而得不到,

        却总能让人痴迷到近乎疯狂。

        红色的花丛与及大宅,像披着鲜艳的袈裟的老僧,垂头合目,受着雨底洗礼。那潮湿的红砖,发出有刺激性的鲜血的颜色和墙下绿油油的叶子成为强烈的对照。

        “把rain叫,叫来……我要见她……”

        这是老者用尽所有的力气挤出的话语。

        几位医师都以为自己听错或者认为自己也老了,有点耳背。这个时候了,还想着那个女人?都惊愕地睁大眼睛,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住,嘴巴都张成了各种形状,像木头人一般定在那里。这出人意料的话语确确实实让所有的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好像还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快,快去……”他无力再说第二遍。

        忽然,房间内灯光闪烁不定,发出电波干扰般“滋滋”声。

        众人心里不知为什么渐渐开始沉重起来,一股深入骨髓的凄凉铺天盖地湮没了他们。疲倦从四脚钻到肉皮里、骨髓里,刹那间,他们的肢体,他们的骨架,都软绵绵、轻飘飘的了。室内不再柔和,光源暗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死亡一样的冷,冰窖一般。

        “欧阳佚名,本宫在这。”

        一把女声幽幽传来,特别的悦耳,仿佛清泉叮咚,简单而纯粹,极为空灵,如梦似幻,没有一点杂质,当然,也没有半点感情。

        不知道何时,房间的角落处鬼魂般地出现一个黑色人影。浑身上下被黑袍所覆盖,包括头部也被硕大的兜帽遮挡住,不留一点缝隙。

        “!”

        “我靠,门有开过吗?!”

        “唉,也不是头一两次了……”

        “拜托,下次你出现走门可以吗?”

        众医师完全惊呆了,好像失音了一般,也像麻木了一样,既说不出话,也没有力量。好一会,相当不容易才挤出几句吐槽。说虽如此,倒也似乎见怪不怪,很快便调整过来。任其它人的话,恐怕就要被压垮了。

        “……”她没有回话。

        “你,你来啦,”老者脸颊泛出血色,似乎在笑。微微转头,可仍然说得很吃力,“张冠李戴你们都出去,让我们独处一下。”

        “老爷,这……”

        “没,没事的。”

        在一番催促下,医师们才不放心地走去了房间。临出门时,其中一位还特意地检查了门框一番,嘴里念念有词。

        灰色的癞蛤蟆,在湿烂发霉的泥地里跳跃着;在雨水沉闷的网底,只有它是唯一的充满愉快生气的东西。它背上灰黄斑驳的花纹,跟沉闷的天空遥遥相应,造成和谐的色调。它噗通噗通地跳着,从花丛里,跳到泥水里,溅出深绿的水花。

        “啊……”老者示意黑袍女人走近点,“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

        她依然没有回话,纹丝不动。

        “我这一生,都是为了取悦你,”他满是褶皱的眼角开始蓄满泪水,那种绝望的神情让人动容,“我快不行了,而你,却永远不会老去。”

        “对于我来说,也许这是可悲的。”

        “是我们欠了你,对不起,”咳嗽两声。

        “欠了我?”黑袍女人迈开脚步,高跟鞋的“咯咯”声似乎一声一声地踩在老人的心脏之上,来到床边时,犹如死神降临,“欧阳家,不,四家族欠我的还少么?什么麻烦事都要我处理,还说什么想我?你这不也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了吗。”

        老者忍不住笑了笑,“那我也不可能任由欧阳家衰落的,继后香灯是必须要做。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真正爱的,也只有你一个罢了。”

        “渣男发言。”

        她娇嗔了一下,难得放下架子。缓缓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假装伤心失落,是的,明知道是假的,却依然让人无比怜爱。

        他哭笑不得。

        “知道了知道了,男人致死都是二十岁。”

        黑袍女人一个伸手示意,打断了想回话的老人。袍摆顺势滑下,完美无瑕的身材顿时表露无遗。翘起的二郎腿,轻盈地小踢着床架,那漆黑得近乎反光的皮衣自玉兔、素腰、秀足一拉到底。一直以为女子的美不过柳弱花娇,却不知,她这一身的慵懒,竟演绎出气质美如兰,绝世而独立。娥娜翩跹,娇柔动人。

        “好了好了,你叫我过来,难道只是为了表白?你都表过无数次了。”

        她玩弄着兜帽下的发梢。任谁看到都会认为这是一个从骨子里散发着妖媚的女人,没错,她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引诱着男人,牵动着任何男人的神经。

        这会儿,老者也不兜圈了,说得直截了当,“肯定不是。都表了一辈子,你都不肯接受我,那我也只好认命了呀。其实也就两事,一是,让我见见你;二是,拿走我命吧。”

        黑袍女人微微一颤,但幅度很小。

        外面的雨逐渐小了很多,变得飘飘洒洒的。

        如丝,如绢,如雾,如烟。

        无言。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他笑得很是阔达,犹如小孩子一样。

        再沉默良久。

        黑袍女人紧了紧前领,拉好链子,轻伏身子前探而去,缓缓摘下兜帽。诱惑?不,根本不需要,也许端庄正面,才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这一刻,老者仿佛回到了从前……

        清澈明亮的瞳孔,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红粉,薄薄的双唇如玫瑰花瓣娇嫩欲滴。

        “真的……是你……你一点都没变,”他缓缓伸出右手,穿过瀑布般垂下的黑发,想要抚摸这熟悉的面孔,“我,我终于等到你了。”

        “……”

        她没有说话。

        当看见他如此年迈的模样时,接过满是皱纹的手,自然地抚摩着,这会让他觉得非常放松。

        对于老者来说,这种温馨的举动无言地传递这样的信息“我爱你、我理解你、我想念你”。有时候,这种温情比性更能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至于真假,亦已经无所谓了。

        接受和爱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的一切。

        这已经足够了。

        每个男人内心中都像一个小孩,需要得到别人的关爱,数以在适当的时候,给他温柔的爱抚,让他感受母性的温柔和爱意会让他意犹未尽。

        最浪漫的爱是得不到的。

        最浪漫的情话:

        “你还好吗?”老者问道。

        “我很好,”她开口了,稀松平常。

        其实她一点也不好。

        伪装坚强,只是害怕被人发现软弱。伪装幸福,只是害怕被人发现伤心。爱,有时候,是一件令人沉沦的事情,所谓理智和决心,不过是可笑的自我安慰的说话。

        怪物,根本就不配拥有……

        爱,从来都是一种束缚,追求爱并不等于追求自由。自由可贵,用这最宝贵的东西换取爱。因为爱一个人,明知会失去自由,也甘愿作出承诺。

        他,便用了一生去取悦这个女人,甚至打下富可敌国的商业帝国。

        可终究还是……

        诺言是用来跟一切的变幻抗衡。变幻原是永恒,唯有用永恒的诺言制约世事的变幻。不能永恒的,便不是诺言。诺言是很贵的,如果尊重自己的人格。

        他笑了笑,完成不了这个诺言,便仅仅因为永恒。

        爱是有安全感,又没有安全感。

        爱是一种震撼,也是一种无力感。

        爱是诱惑,也惟有爱能给予力量抗拒诱惑。

        爱是忠诚,可是爱也会令人背叛。

        “长相厮守”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他都办不到。

        何其讽刺。

        一个人负心,或许是因为他的记忆力不好。他忘记了,所以他能够负心;不是因为他负心,所以他忘记了。以前种种,他并非完全忘记,但他记忆力太差了,往事已经不再深刻,很快就被新的记忆取代,只记得新人的欢笑,忘记旧人的笑脸。

        爱和怀念是两回事。忘不了旧情人,必然是他在过去的岁月里,曾经伤害她,那一次的过失,他无法弥补。

        当明知不可挽回,唯一补偿的方法就是怀念,同时也用对她的怀念来惩罚自己。自以为是的深刻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话。懂爱的人通常都输得很惨……

        爱,本来就是残忍的。

        “我是负心汉吗?”老者问道。

        “嗯,”黑袍女人点了点头,“对夫人而言。”

        “是吗?那对不起了,带我走吧。”

        “……”

        她的手是那么洁白无瑕,仿佛是一件绝美的艺术品般的纯净。秀窄修长却又丰润白暂,指甲放着黑曜石般的光芒,柔和而带珠泽。

        捂住老者口鼻的同时,她闭上了双眸。

        那沁人心脾的味道,不是花香,不是香水味,是她独有的,清新自然的香甜……他满足地闭上了双眼,脸带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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