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雨夜
随着第一道闪电撕开黑暗的天幕,雷声轰隆而至,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豆大的雨点疯狂砸下来。
不知何处来的一只花猫,从墙头上弓身跳下,迅速蹿进走廊里,在一间房门口坐下,一双猫瞳在摇摆不定的灯笼下反射出幽幽绿芒。
蓦地,猫耳动了两下,它骤然起身冲入雨中,跳上围墙一跃而下,转瞬消失在黑夜里。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暖黄色的光束从房间里倾洒出来,照出地上清晰的猫爪印。
房中走出一名男子,望着屋檐垂挂下来的雨帘皱起了眉,俊美的脸上有明显的担忧之色,嘀咕了一句,声音很轻,被雨水敲打屋瓦的声响掩盖了下去。
“来人!”
男子提着嗓子喊了一句,旁边耳房里很快走出一名侍女,对他恭敬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取伞过来。”
“殿下需要什么奴婢为您——”
“让你去便去,快些!”男子极其不耐地打断侍女,在一声雷鸣之后眉头蹙得愈发紧了。
见殿下动了怒,侍女不敢怠慢,很快将伞取来,转身又去卸廊檐下的宫灯,一回头却见殿下撑伞的背影隐没进黑夜之中。
侍女摇摇头,幽幽叹了口气,将宫灯复又挂了回去。
当男子赶到目的地,丢下伞推门而入,见到躺在床上酣睡的女子,又皱起了他浓密的眉峰。
他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女子面庞时倏然顿住,手下移,停留在白皙的脖颈处顿了顿,缓缓拉下女子的衣襟,直至完全露出锁骨中间那钱币大小的疤痕。
男子双眼微眯,又凑近了些,不期然听见一声呓语:“殿下……”
他以极快的速度收回手抬眼望去,见床上的人并无转醒的迹象,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她自幼独居在最偏静的冷宫一角,那里毫无人气,每逢这等极端雷雨天她便无法安睡,只会像只无助的小动物一般蜷缩在床角,双手紧紧捂着耳朵——他至今都忘不了那一幕。
那日他终于查清母妃离世的真相,心中既悲又怒,砸了寝殿里所有的物品也压抑不住暴动的情绪。
捱到丑时终是没忍住,他往怀中揣了把匕首,带上攀墙工具,打算潜入栖凤宫手刃杀害他母妃的凶手。
然而他也清楚,这是个极其异想天开的想法,绝无可能实施成功,他本就是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去的。
那夜狂风呼啸雷声滚滚,骤雨胡乱拍打在脸上,双眼难以睁开,他毫无所觉,为了躲避侍卫,挑了条不常有人走的小道。
途经幽台宫时,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一张甜美的笑脸倏地闯入脑海,莫名驱走了那股冲动。
幽台宫不是一座宫殿,而是这一整片冷宫。幽台,幽台,不过是座坟茔,里面住着的都是活死人。
然而在他眼中,整座皇宫就是座巨大的坟墓,里面飘荡着无数冤魂,还有行走在日光下的恶鬼。
可那个小姑娘与这里的人皆有所不同,她是那么鲜活,就像他们初见时墙角开得正欢的榕花。
头发永远梳不好,鬓边总散着丝丝缕缕的碎发,就像榕花的花絮,她粉粉嫩嫩的脸蛋就像榕花的颜色,既可爱又娇艳。
她明明住在活死人墓里,凭什么可以长成那般天真无邪的模样?难道不该像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女人一样成天鬼哭鬼叫、疯的疯、病的病,那才是阶下囚该有的样子不是吗?
不可否认,他心中充满了嫉妒。
嫉妒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嫉妒她一无所知,嫉妒有人对她关怀备至。
而他身披光鲜亮丽的人皮,骨子里却活成了一只不折不扣的恶鬼。
只有成为恶鬼,才不会被吃掉。
对呀,此时的恶鬼想吃人了,哪怕只是个活死人。
在那个命运的转角,他改变了原有的方向,往幽台宫最偏僻的角落走去。
如往常一样,轻轻松松翻过了她永远越不过的围墙。
她的房中灯火通明,他的双足仿佛生出自主意识一般,一步一步往光源处移动。
此处是幽台宫中单独僻出的一间偏院,冷清得不能再冷清,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从那片光里感受到一丝温度,那间房里的灯光像在等着谁的归来。
房门敞开着,他一脚踏进去便见到了缩在床角里瑟瑟发抖的人影。
“若兰?”他轻唤一声。
小姑娘猛地抬起头,下一刻跳下床赤足奔到他身边,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袖。
那张布满泪痕的小脸看得他心里没由来一紧,手不听使唤地伸过去替她擦眼泪,紧接着他听见自己温柔无比的声音:“哭什么?”
他被自己心底突然冒出的保护欲惊住了。
他这种恶鬼怎么可以对一个弱者产生同情从而想保护她呢?
他的手难道不该掐住她纤细的脖子——反正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一把掐下去,看看会不会如同花瓣一样被揉出鲜艳的汁液。
可她一声微弱的“五哥”便轻易瓦解了他的念头。
“别怕,五哥在这陪你,安心睡吧。”他又听见自己轻柔的声音,面上维持着和善的笑意,心里在嘲笑自己疯了。
他在清醒中疯了。
那一夜,他多次将匕首对准她的心口,却始终刺不下去。
那一夜,他对她说了许多话,可小姑娘早已沉沉睡去,那些头一回对人打开心扉的自白,她一个字也未听见。
直到天将亮,他才离去。
小姑娘床前的地板上,留下一片水渍,有他身上淌下的雨水,也有他流下的眼泪。
后来,他们从未提起过那个雨夜,她大概已不记得了,他则将之深藏在了心底。
他想做人上人,只有成为人上人方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可一个人站在高处未免太过孤单,倘若有一盏灯,夜夜等着他回去,那才称得上圆满。
如今他离那个位置仅有一步之遥,灯也有了,可他为何仍感觉心里空落落的,缺失了一块呢?
是因为眼前这个女子让他感到陌生吗?
眼前的若兰从不唤他“五哥”,她如那些尊敬他、害怕他的人一样称他为“殿下”,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叫出来无比突兀。
她在他面前总是小心谨慎。
她眼中多了许多让他感到陌生的情绪。
她锁骨处的胎记被疤痕取代了。
分别三年,除了这张脸,她的一切都让他觉得陌生。
他反复叙述他们的过往,她有时应付几句,有时静静聆听,哪怕其中有些事其实只是他的幻想,可她从未拆穿。
既已安然离开,为何还要回来?
低眉顺目取悦他,又为的哪般?
倘若是来取他的性命,为何迟迟不动手?
他分明给过她机会了。
谨嵘暗暗叹气,转身离开,带着诸多疑问走进雨幕之中。
那把被人遗忘的伞让风吹得滚了几滚,一直滚到走廊最角落里,终于逃无可逃。
庭院中的榕树下一片狼藉,残枝败叶落了一地。
阿青从房梁上跃下,望了一眼紧闭的门扉,走到床边坐下,“喂,他走了,不用装了。”
床上的女子缓缓睁开眼,坐起身,自言自语一般喃喃:“他莫不是起了疑心……”
“估计是吧。”阿青无所谓地耸耸肩,“怕什么,无凭无据,你咬死不认他又舍不得动你。”
若华不满地斜睨着这个奇怪的姑娘,抱怨起来:“你这人好烦呐,三天两头跑来我房里扰人清梦。”
“你当我想加班啊?”阿青回瞪她,“又没加班费也没宵夜补贴。你若从实招来,我保证今后再也不来烦你。”
若华面露讥笑:“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凭我夜夜跑来扰你清梦你又奈何不了我呀!”
“你——”
“你什么你,啥也不是,除了这张脸能入眼,哪一点都比不上我家姑娘。”
“我偏不说你又能奈我何?”
这下轮到阿青受挫了。
也的确是大实话,阿青这大半个月净耗在东宫里了,好话歹话说尽,若华始终油盐不进守口如瓶,刀抵在脖子上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也不知她当真不怕死还是笃定阿青不敢下手。
阿青当然不敢擅自动手,说什么只要如实招来便保证不来扰人清梦也是鬼话,想都不用想公子定会让她盯紧这个女人。
那就耗着呗!谁也别想睡,看她熬不死若华!
两人就这么坐在床上大眼对大眼,杠上了。
天还未破晓雨便停了,阿青翻墙离开东宫,打着呵欠走过一条街、两条小巷,抵达目的地——“阿牛面摊”。
坐下后,阿青对趴在桌边打瞌睡的摊主喊了一嗓子:“老板,来碗牛肉面。”
老板抬起头睁开惺忪睡眼,见是阿青又趴了回去,嘟哝一句:“肉还没卤熟。”
“那换碗鸡蛋面。”
“鸡蛋还没送来。”
“阳春面总有吧?”
“没有葱。”
加了一夜班正饥肠辘辘的阿青暴跳如雷,从腰间摸出匕首“哐”一下拍在桌上,摊主抢在她发飙前堆起和煦的笑脸赶紧赔罪:“开玩笑,开玩笑的!青姐莫生气,这就为您下面。牛肉面,外加一颗卤蛋!”
“这还差不多。”阿青收起匕首,无精打采往桌上一趴。
此时外头还没几个人走动,此处又比较偏僻,摊主一边忙活一边同阿青闲聊起来:“刚听换班的兄弟说昨夜栖凤宫里动静闹得可大了,你去瞧了没有?”
“没有。”阿青回得有气无力,她哪有那闲工夫。
“你没去呀?谨嵘太子都去了,我还以为你也会跟着去呢。”
听到这,阿青直起身子问:“闹什么了?”
“害,皇后的疯病又犯了呗,掐着皇帝的脖子不撒手,几个宫人废了老大劲才拉开,后来跑没影了,一堆人打着灯笼到处找,跟玩儿捉迷藏似的。”
阿青双眼一亮,“这么会玩?”
“可不是嘛。”摊主将拉好的面条放下锅,搅动几下盖上锅盖,“后来有人去通知了谨嵘太子,谨嵘找着人后你猜怎么着?”
“少打哑谜,小心本姑娘把你调到大凉去!”
“原来你知晓自个儿是个姑娘家啊?温柔一点,”摊主语重心长,“多向人小雪学学,否则以后嫁不出去。”
“学什么?”阿青嗤笑一声,“向她学学怎么给公子当小妾吗?”
“瞧瞧,瞧瞧,”老板一脸痛心疾首,手举漏勺指着她,“你这像是姑娘家说出的话吗?粗鄙!刻薄!人小雪又不是诚心的,公子的计划本是让她想法子进映月楼,哪承想宴承宣那老狐狸不走寻常路来这么一招,依我看——”
“扯远了兄弟,”阿青不耐烦地敲敲桌子打断他,“继续说栖凤宫的事儿。”
这位兄弟笑点向来低,话还没说自己个儿已先笑开了,待他好不容易止住笑才娓娓道来——
话说谨嵘昨夜淋着雨回到寝殿,刚换好衣服,头发还来不及擦,他派去监视皇后的侍卫福临急匆匆跑来禀报:“殿下,栖凤宫那边又出事了!”
若放在从前,谨嵘巴不得栖凤宫天天出事,可如今一听栖凤宫出事他便无比头疼。
不用问,定是毒妇的疯病又犯了!每回犯病要么喊打喊杀,要么乱砸一通。
谨嵘很是奇怪,那毒妇怎的不把她自个儿折腾死呢?
不过也就一想,他眼下还需借助皇后一族巩固势力,非但不能让皇后出事,还得尽好“孝子”的本分,如此才能与龙座上那位斗。
来不及冠发——也不用冠,如此更能显出他内心有多担忧多着急——随手拈条缎带束好长发,快步赶往栖凤宫。
赶到那只见正殿前乌泱泱跪着一群宫女内侍,被大雨浇了个透湿,一个个战战兢兢的如同鹌鹑。
皇帝正在殿里咆哮,嗓音听起来中气十足,显然无恙。
近几年皇帝鲜少踏足栖凤宫,快活都来不及又怎会主动来见一个他恨之入骨的女人。
今夜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喝得醉醺醺过来想要折辱皇后一番,结果反被弄得狼狈不堪。
当着谨嵘的面皇帝自然不会说他是来折辱皇后的,扼腕叹息表达了一番对发妻的怜惜之情,然后把气全撒在了看管皇后的宫人们身上。
谨嵘没兴趣在这看宫人挨板子,他还得去找他母后呢。
这几年为了做给某些人看,他没少陪皇后“玩捉迷藏”,对她藏身的地点无一不知,很快便在一间偏殿的榻下找着了人。
仅着里衣的皇后趴在地上探出个头发蓬乱的脑袋,瞪了他少顷,倏尔开口:“混账!”
左右四下无人,谨嵘也不跟一个疯妇客气,回骂到:“毒妇!”
皇后爬出来指着谨嵘鼻子:“贱人!”
谨嵘冷笑一声:“疯婆子!”
好一对“感人肺腑”的“慈母孝子”!天眼阁那位兄弟看(笑)得热泪盈眶。
皇后气得哇哇乱叫,冲上去就是一顿手、脚、口组合招式,谨嵘忍无可忍一脚踹过去,正中皇后小腹,她抱着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哭得跟个三岁娃娃似的。
谨嵘则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母后的狼狈样,嘴角挂着一抹鄙夷的笑。
等到皇后不哭了,他蹲下来,捏住他母后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眼神怨毒,语气森然:“被人打骂的滋味不好受吧,可母后当年也如这般对待过儿臣呢。”
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女人,如今像只毫无反抗能力的猎物一样被扼住喉咙,手脚胡乱扑腾着,可这点力气在年轻力壮的男子面前无异于蚍蜉撼树,脸色肉眼可见由白转红。
女人眼中深深的惧意令谨嵘心情大好,终于缓缓松开手,轻轻地帮她顺着背,用温柔的嗓音道:“母后放心,儿臣不会取你性命的。儿臣要让你长命百岁,到时候儿臣命人为您打造一条铁链,把您拴在暗无天日的笼子里,每月换一种刑罚,再让太医为您上最好的伤药,像条狗一样长长久久活着。”
可惜疯皇后全然听不懂,眼神逐渐涣散起来,傻呵呵笑着:“嘿嘿,小狗,汪!汪!小狗可爱……嘿嘿……”
谨嵘轻笑一声,为皇后整理了一下头发,又拍拍她的头顶道:“真是只可爱的小狗。”
阿青听了一阵反胃,仿佛刚刚吃下的不是一块香喷喷的卤牛肉而是一只苍蝇。
“没想到那太子表面上看起来光风霁月,心理却如此变态!”
“可不是嘛!”摊主附和到,“再说了,皇后是狗,那太子岂不成了狗娘养的?”
“噫~~你这嘴巴太阴损了!”阿青摇摇头,旋即粲然一笑,“不过我喜欢。”
老板一脸肃然:“千万别喜欢我,我只喜欢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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