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烛前初见
闻姒不猜便也知晓,这墨发玄袍的阴冷少年便是大名鼎鼎的萧家少侯爷。她的夫君,萧子玦。
她愣了一下,萧子玦和她想象之中的罗刹模样实在出入甚大。
少年剑眉星目、面若冠玉,人虽清瘦的厉害,又被轮椅桎梏,但依旧称得上风华绝代,绝绝是少见的美男子。只可惜,少年的气质过于疏离冷淡,总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姿态。
萧子玦一身玄衣,在满屋大红的喜庆之色中,尤为乍眼。视线落在闻姒身上的嫁衣时,不由得讥笑一声。
闻姒这才反应过来,轻声吩咐石榴:“石榴,你下去罢。”
石榴有些担忧,但还是听从闻姒的命令,福身退下,在门外轻轻合上了房门。
萧子玦伸手滚了几下轮椅,行至闻姒面前。烛光映照着少年修长的指节,指尖和虎口有淡淡的茧。闻姒在烟雨楼见闻颇多,这是常年习武用剑才会留下的痕迹。
她忽然想起,萧子玦还未成瘫子的时候便有京都第一剑客的美名,一手剑术得了萧老侯爷的真传,那叫一个出神入化。
只可惜,三年前他随萧老侯爷出征,在征战胡人的一场战役中坠马落入了陷阱,才摔坏了腿,至此终日与轮椅为伴。
十五岁的京都第一剑客就此陨落,从那之后,萧老侯爷便也卸甲颐养天年了。
边关战事传回京都的时候,闻姒还在烟雨楼抚琴。京都城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便是萧子玦,闻姒在烟雨楼听过不少相关的边角料。
有的说萧子玦八字不好,有的说萧子玦命里犯煞,还有的说萧子玦受伤是某些朝廷大员早有预谋……可谓是众说纷纭。
遥想少年出征之时,她曾站在烟雨楼头远远瞥见过萧子玦的背影。
意气风发,凌云之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只可惜,一场战事白马少年成了半个废人。
“你从烟雨楼来的?”萧子玦薄唇轻吐“烟雨楼”三字,不甚轻蔑。
“是。”闻姒回神,只是垂眸应着。心里却翻滚了一道痕迹,这少侯爷如此轻蔑地提烟雨楼做什么?
萧子玦眼神阴郁,道:“你的企图达到了,就不要妄想其他。”
企图?妄想?
闻姒一双剪水的眸子抬起,直直跌入对方眼底,带了几分倔强,“少侯爷,姒儿听不懂。”
“听不懂?”萧子玦冷笑,他虽三年未曾出过侯府,但大街小巷的传闻早就入了他的耳。
一介风尘女,野鸡变凤凰。为了脱离烟雨楼,攀附礼部尚书,宁可嫁给他这个瘫子的传言,他听了不下十几个版本,一版比一版绘声绘色。
萧子玦道:“你在别人眼里是侯府少夫人,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你最会做的不就是利用男人么?你用我做了垫脚石,就做好自己的本分,想要活着,少来招惹我。”
萧子玦不仅瞧不起她的出身,竟然还污蔑她,若不是林家主动来烟雨楼寻她,她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是礼部尚书的真千金,更谈何用萧子玦做垫脚石?
闻姒心里一阵愠怒,葱白的指尖紧紧攥着大红的喜袍:“姒儿何时利用过任何男人?少侯爷何苦侮辱我!况且姒儿与少侯爷的婚约是当今圣上在十六年前定下的,少侯爷说姒儿利用你,根本站不住脚。”她霍然起身,俯视着萧子玦的双腿,“照你这么说,我……我还觉着我亏了呢。”
“你!”萧子玦拾起桌上的红釉喜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酒杯应声而碎。
“好啊!”萧子玦咬着牙根,“既然你我相看两厌,从明日起,不,现在你就搬出这间琉璃阁,去偏院的冷玉轩住吧!”
“去就去!”闻姒犟着。
萧子玦气得不轻,额角青筋暴起,随着粗犷的呼吸一张一敲。他调转轮椅奋力往外滑着,偏偏轮子这时候忽然不听使唤,似乎是卡住了。
少年用手狠狠捶了轮毂几下,指甲因动作过于猛烈而裂开渗出了血迹,轮子这才滑动起来,渐行渐远。
闻姒吓坏了,她往后瑟缩几步,消瘦的肩头难以控制地颤抖。
这、这就是一个疯子……
石榴听到摔东西的声音,忙从门外进来:“姑娘——你还好罢?”她围着闻姒前前后后转了几圈才安下心来,“还好没受伤。”
闻姒眼眶有些红,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她在烟雨楼十几载落泪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可今天她着实绷不住了,洞房之夜竟被新婚夫婿赶出了洞房!倒不至于委屈,纯纯是被萧子玦气的。
红烛摇曳,地上的酒杯碎片被映照出点点光辉,愈发显得锋利,就好像一把把刀子,狠狠戳在闻姒的心口。
她摘掉凤冠,将其往桌上狠狠一墩:“石榴,收拾东西!”
“啊?”石榴一怔,“去哪儿?”
“冷玉轩。”闻姒淡道。
出嫁之前尚书府的教养嬷嬷给闻姒和石榴做过功课,按照规制来说,琉璃阁是府里正妻的住所。而冷玉轩,大概就像被“打入冷宫一样”。
石榴大惊:“小姐,去那儿做甚?听说那处不仅偏僻,连些被褥都没有。”
“少侯爷之命,石榴,莫要问了。”
闻姒心情欠佳,石榴也不再多话,迅速将随身的细软备好。可一主一仆刚出琉璃阁,就碰见慌慌张张过来的孙管家。
“少夫人这是?”孙管家打了个礼,一拍脑门儿,“少夫人,您别听少侯爷的,他说的不过是气话,少夫人您就住在琉璃阁,千万不必搬。”
闻姒摇了摇头,俨然还在生气:“多谢孙管家照拂,闻姒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孙管家不必在中间调和了,免得为难。”
孙管家叹了口气,朝闻姒深深鞠了一躬,闻姒忙虚虚扶了一把:“孙管家这是做甚?”
“少夫人,老叟代替少侯爷给您道个歉,少侯爷性子原本并非如此,只是三年前那一摔后,久治不愈才变得越来越……”
孙管家娓娓道来,萧子玦一开始摔坏腿时也是积极治疗的,点穴、按摩、针灸、汤药都试过,甚至还请过巫医。可是后来林林总总治了快半年也不见什么起色,眼见小腿上的肌理之肉越来越瘦,少侯爷便越来越暴怒。
最后,凡是来给他治腿的大夫都会被他撵走,撵不走的,萧子玦就用东西打砸人家。
萧子玦不说,但府里的人都清楚,少侯爷不是不想治,而是不敢治,他不想再听到一次失败的消息了。
“少夫人,老叟说这些不是让您同情少侯爷。只是,只是少侯爷本是个芝兰玉树的人儿,心里也干净。老叟只盼着少夫人,不要记恨他。”
闻姒的气消了大半,但她的确也不想住在琉璃阁了。
“孙管家,姒儿明白。只是,眼下我还赖在琉璃阁怕是少侯爷知晓了又要气恼。”闻姒道,“姒儿还是先搬去冷玉轩罢。”
孙管家皱眉道:“可那冷玉轩十几年没人住过了,怕是房子都荒了,少夫人,您……”
闻姒摇摇头,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孙管家只好作罢。
冷玉轩远比闻姒想象中还要荒凉,院中杂草丛生,只有一间破旧不堪的瓦房,窗子破了腕口大的洞,冷风飕飕地往屋子里灌。
萧子玦明令全府上下不准帮衬闻姒主仆二人,更不准下人们向老侯爷提及此事,大家清楚这位少侯爷的脾气,自然不敢忤逆,孙管家纵然想帮衬也是有心无力。
闻姒让石榴将她们的小箱子挡住窗口的风洞,拾掇了大半夜才堪堪把房间打扫干净。
“姑娘,床榻铺好了,您快歇歇。”石榴道。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闻姒轻轻叹了一口气,一并把石榴拉到塌上:“同睡吧,没想到跟着我反倒苦了你。”
“姑娘哪儿的话。”石榴泪光盈动,“能伺候姑娘是石榴的福气,如果没有姑娘,石榴早就冻死街头了。”
石榴要小闻姒三岁,是她当年在路上救下来的叫花孤女。
闻姒捏了捏石榴的脸:“石榴,明儿你出府,帮我置办一些东西回来。”
“好,姑娘您说,需要置办些什么?吃食用度?胭脂水粉?”
“明儿你去西市丽凤祥的绸缎庄,帮我置办些织韵锦和金丝银线来。”闻姒熄了灯,那双漂亮的黑眼仁儿在黑暗里十分透亮,“看来今后咱们的日子不好过了,光靠吃烟雨楼带出来的老本也不是办法。我绣工还成,丽凤祥的老板又是我的旧识,知晓我的手艺,今后我便靠绣功贴补家用。”
“侯府不是给月例银子吗?”
“要修补冷玉轩,那些银两怕是不够。况且,我们要有谋生的手段才行。”
“姑娘……石榴、石榴知道了。”石榴声音有些呜咽抽泣,她家姑娘何时愁过生计,况且这是他家姑娘的新婚夜呀,石榴心疼得紧。
闻姒搂了搂石榴:“别哭,哭是最没用的。快睡罢,明天是新婚头一天,我还要去给老侯爷敬茶呢。”
石榴“咦”了一声:“小姐,到时候不若就向老侯爷告状罢!”
闻姒摇摇头:“不行,老侯爷年岁高了,近些年身体不好,别让老人家生气了。石榴,等我赚够了钱,就向那少侯爷讨一封休书,咱们离开京都城,去江南开间绸缎铺子,我再给你讨个好人家嫁了。”
“小姐!”石榴脸腾地一红,揶揄道,“石榴谁也不嫁,只陪着姑娘。”
“你就喜欢赖着我。”闻姒软声说着:“不过眼下还是要把冷玉轩收拾出来,我见冷玉轩的院子颇为宽阔,明儿你在买些菜籽儿、花籽儿,回头种上。等再过个月余气候暖些,便是满庭院瓜果芬芳了。”
石榴轻轻“嗯”了一声,脑袋朝闻姒颈窝里埋了埋,不大一会儿就睡意朦胧了。
第二日,闻姒醒来换了身新妇衣装,石榴手巧,给她梳了个漂亮的妇人髻。闻姒本就媚骨天成,如今换上了新妇妆扮,更显几分温婉味道。
老侯爷住在正院的忠勇阁,牌匾上几个鎏金大字是当今万岁亲笔所赐。闻姒跟着孙管家到忠勇阁门外的时,正跟萧子玦打了个照面。
四目前对,两人双双冷下脸来。
萧子玦依旧是一身玄衣,看不出半分喜气。
闻姒远远躲着他,瞧也不瞧这位活阎王。入了厅堂,先是给老侯爷敬了一杯茶,随后准备随老侯爷去祠堂祭拜萧子玦过世的父母。
老侯爷察觉出小两口的别扭,挥了挥手,朝身后推轮椅的小厮道:“你下去,让我孙媳来推。”
“不必。”萧子玦敛锁着眉眼,声音若三尺寒冰,忙伸手往前滑行数步之遥,像躲着什么瘟疫似的,“我腿不行,手还能用罢!”
老侯爷无奈摇头,面露尴尬之色,只好劝闻姒:“丫头,他、他是怕你累着。”
闻姒好性子的点点头,生怕老侯爷为难。
行至祠堂,一派庄肃,祠堂供奉着萧家灵位,皆是满门忠烈。萧子玦燃了三炷香,恭敬地躬身行了三拜礼后,也不管身旁同拜的闻姒,淡淡开了口:“爷爷,我告退了。”
老侯爷忽然叫住了他:“等等,萧贵妃要见你和你媳妇,明日你们二人一同进宫罢。”
萧贵妃名唤萧娴月,是萧老侯爷的女儿,萧子玦的姑姑,待萧子玦如亲生子。
“我、我……”萧子玦有一瞬的迷茫,眼底闪过一层阴翳和惧怕,“我不去!”
老侯爷眼底染上悲色,瞧了瞧儿子和儿媳的灵位,扭过头苍凉道:“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府外又没人能吃了你!”
闻姒讶然,萧家少侯爷三年都不曾出府,难道是因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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