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那年,龙族还未覆灭,苏杭也还不是鲛人族的族长。
他只是被选去龙宫的一个小小随从,跟在龙太子不周的身边。
在苏杭的印象里,龙族是高高在上的,抬手间轻而易举便能呼风唤雨。
他们掌管之下的东海乃四海中灵气最富的一片海域,繁荣昌盛了数百年,其间从来不曾有外族人敢来侵犯。
苏杭生于东海,长于东海,属于依附龙族的鲛人一族。
鲛人天生灵力弱,在海中不受待见,幸运的是他天资不错,术法学的好,能力算是同龄人中较为出众的,不久后便被选去了龙宫,成为龙族太子的一位随从。
那时的龙太子不周还是个小小少年模样,刚化形成功,修得一张好脸。偏偏贪玩心性,又倔又傲,前来教导术法的老师时常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就差来一句“你是我带过最差的学生”,然后东西一推,便要撒手不干。
但不周顽劣归顽劣,本性却是好的。
渐渐的,苏杭发现这位龙族高贵的太子待他们这些随从虽偶尔斥责,可也算亲和,万不会平白无故就动手打骂。
他秉承了龙族一贯的桀骜直率,行事莽撞直上,心里有话也藏不住。风风火火,如一柄未开锋的青黑灵剑,挥出也伤不了人,还衬得他满身少年青涩恣意,与苏杭的清雅风度是截然不同。
苏杭与不周年岁相近,又一道长大,自然就和不周走的近了些,关系比其他随从要好一点,在其身边充当成一个可靠的同伴。
久而久之,他便算作不周为自己培养的心腹了。
他见不周性子里带风,总是轻易就让心思飘到了外头,那双眼眸清亮如霜不容污秽,满载神往六合之外的懵懂。只是外面世界诸多凶险,苏杭认为不周未必能很好应对。
苏杭看得出,不周其实是太孤单了。
被束缚在太子的位置上,作为龙王的唯一候选人,没有谁会在意他的感受,在意他到底愿不愿意成为下一任龙王。
苏杭也知道,不周有千万个不甘,不甘被局于这片海。
如果有机会,他定会去闯更大的天地,去过他想过的生活。
只是没想,到那天会来得那样快。
苏杭至今犹记得那年深冬格外寒冷。寒潮频发,长期处于寒冷状态下的海面甚至结了层薄冰。
不周厌倦了海底无尽的枯燥与繁琐的术法课,突如其来想去人间走一遭,去见见新岁降至的人间盛景,观观人间烟火,赏赏千里灯聚。
他对苏杭说,一起去观雪吧,那人间的雪定然下的极大,把屋檐树枝都覆盖了去。
他说他要去堆个雪人,像人间寻常人家的孩子那样,将手指冻得通红。
最终,老龙王在他的软磨硬泡下松了口,答应他去人间瞧瞧,但必须带苏杭一起去,说好听点是有个照应,仔细一琢磨,这是要叫人看着他。
鲛人族鲜少出没在人间,可以说是和人族势不两立。
据族中老者说,人族心狠手辣,对鲛人格外凶残,如今虽有禁捕令,却仍有一些不逞之徒为了钱财伺机而动,因而族内的鲛人百岁之前都不许离开东海海域。
苏杭沾了不周的光,此番得了一次去人间的机会,这让他十分期待。
他们穿过薄冰,化作人形来到人间,恰好日头将尽,远处灯火逐渐明亮,欢乐又喧闹。
他们好奇地往繁华处去,看到家家户户已在庆贺新禧,街上的眷侣并肩同游,孩童个个裹着红色夹袄,你追我赶,街走街串巷的小贩一路高声吆喝。
万事万物皆在欢声笑语的喜悦里。
一副繁盛景,万般吉祥貌。
不周便是在这儿遇到了梵不枝。
无意间的一瞥,哪料就倾心一生。
少女的容貌姣好,眉间似藏了温煦的冬阳,细碎的灯光打在她长而卷翘的睫毛上,迎着绵绵细雪,还沾着细小的雪绒,委实是仙姿玉色。
她看着仿佛是畏寒,手里拢着汤婆子,像山涧漫步的小鹿一样,小心翼翼地踩在雪里,脚印子一个接一个,款款而来,撞进了不周的心里。
似是感觉到了灼灼目光,少女转过头来,正正对上了不周的视线。
她略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一抹轻浅而柔和的微笑。
不周或许从未想过自己会仅仅因为那一眼,便这般轻易地动了心。
少女的一颦一笑都都不疏离,在牵动他的心跳,让他心口酥麻,不断沉沦。
海里不是没有貌美的龙族女子,但她们看向自己的眼神总透着点畏惧和讨好,失了灵动。
枯燥的生活让他颇为向往这种灵动,而他在眼前的少女身上看到了自己找寻已久的神往。
那时的苏杭并不知道后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如果他知道这位少女将给龙族带来灾难的话,他说什么也是要阻止不周遇见她的。
可他并不会先知,他只是站在梅枝下,对不周衣襟上的雪轻拂一记掌风,轻声取笑:“小殿下,回回神,这雪积在身上多冷啊。”
不周的耳根登时泛起了红,像被那喜庆的爆竹燃到了,他匆忙干咳两声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须臾,他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僵硬的扭转话题道:“我们去四处逛逛吧,这里可真热闹啊。”
苏杭见状掩嘴偷笑,低眉的时刻,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跟着。
他回头见地上适才站立时留下的痕迹上,慢慢有雪覆盖上去,一层堆积一层,直至消失。
-
后来,不周时常背着老龙王去人间,早上悄悄离开,傍晚匆匆赶回。
苏杭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他认识不周这么久,对不周的了解半点不亚于对他自己。
他稍微一想,就知道不周必然是去见那位让他在心中反复惦念的姑娘了。
人间元宵节那天,不周带了一盏花灯回来,用灵力仔细护了一路,到殿内时里头的芯子还泛着微弱的光。
他骄傲地仰头说这是他猜灯谜赢回来的。
灯火将他白皙的面颊也烫晕开一点点暖意,他笑弯了眼,露出皓齿,神情堆满稚气。
苏杭觉得他似乎从未这么开心过,于是便也咽了准备劝阻的话,无奈地笑笑。
作为随从,苏杭对此无法干涉。
他只得小心地为不周隐瞒着这些事情,护着他的好梦。
但事情终有瞒不住的一天,不周和凡人女子相恋的事情到底还是被捅到了老龙王的面前,与其一同暴露的,还有那位女子的身份。
怎料那女子竟是梵氏族人,还是梵氏族长唯一的女儿。
这个身份明面上并无不妥,但向来忌惮龙族的天庭不可能继续静观其变,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梵氏与龙族联姻而无所举措。
对此老龙王也曾妄图阻拦,布下了结界将不周困在龙宫,不让他出去。
可又哪里拦得住呢。
不周的嘶吼声于殿内反复传出,他打破了桌椅,撞碎了宫墙,化作龙身,坚硬的龙角不断冲击着结界。锋利的爪反复磨出了血印,他仍旧不肯甘心落败于此。
老龙王最终心软了,他不再强留不周,咬牙收了结界,放他回人间并撂下狠话——他将与不周断绝关系,从此永不相见。
而后天庭便送来了联姻的婚书,可不周早已不知所踪,老龙王不得不拒婚。
而此番下来,天庭毫不避讳地露出了他们伪装之下青面獠牙的面孔——
他们借此有了能派遣龙族去与魔族大战的借口,更是在战后,趁他们还未喘息恢复实力,重重给了龙族致命一击。
一切进行得那般的顺利。
龙族的灾变,可以说是不难预料。
老龙王早在婚书递到他手上的时候就预料到了,于是他以断绝关系为由,将不周逐出龙族,算是给了他全族里唯一一条生路。
鲛人族也预料到了,他们在赤天将来临前举族逃离灾难的中心,真正做到了明哲保身。
可这件事也成了苏杭心底的一根刺,是他没办法忘却的遗憾。
他恨自己没能及时制止不周,也恨自己无能为力,什么忙都帮不上。
鲛人族装聋作哑直至灾难结束,又在龙族泯灭后,回到东海坐收渔利,去吸食龙族骸骨余下的灵气,因此很快成为了东海最大的种族。
胆小自私又贪婪,他们悉数占了个遍。
然而不久后,被逐出龙族销声匿迹了一段时日的不周突然现身,找上苏杭想寻求帮助,可当时的苏杭为了不给族人惹上麻烦,拒绝了向不周伸出援手。
他只是看着,看着不周向自己低下了曾经高傲的龙角。
看着不周卸去一身意气锋芒,眼底烛芯飘摇着渐趋暗淡,变得落魄无光。曾经那目光里的明锐也尽数被磨平,成了再也无法伤人的钝器。
可苏杭无能为力,他迎着不周颓然而无助的目光,不得不强撑着再次摇了头。
无法辩解,无法回应。
无法强求,也无法宽恕。
不周的手垂在身侧,握得紧而更紧。急火攻心之下,一口浓血竟从他口中咳出,顺着嘴角缓缓滑下。
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时,好似被剜了眼珠子一样绝望,跌撞着不辨方位地朝外冲去,一身玄衣刹然间化作黑色龙身,顷刻间便飞没了影。
在这么些岁月里,苏杭每每回想起来这桩往事,他都痛心于不周那时失望绝望又凄凉的眼神。
他没有一日原谅过自己,哪怕是后来老族长逝去,他当上了新一任族长,依然没有办法释怀。
他后悔莫及。
若当时有人能对不周出手相助,哪怕只是给他一点念想,让他能够沉住气慢慢规划,他也不至于冒失地宛如发狂般冲上天庭闹事,更不会在今日成了天族的阶下囚。
苏杭明知他是犯蠢要去送死,却偏偏连阻拦都显得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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