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帐中重聚
谢从安深深看他一眼,又撇了眼闭目伏在高柜上的韩玉,“他这是怎么了?竟虚弱的如此厉害。”
几日不见,这人似乎又瘦掉了一圈,眼窝深陷,瞧着让人揪心。听见有人唤自己名字,他睁开眼瞧了瞧,目光落在谢从安身上,哼了一声算是示意尚好。
“韩侍郎这是缺水少食,又被闷在袋中,此刻有些发热。”谢珩解释道。
发热,在这种时代,或许就是会要人命的。
谢从安听得嗓子发紧,只能按下心里来回反复的那个问题,试图让自己集中精力,想想能从哪找个大夫来,结果与谢璧环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几个来回,终于还是没忍住:“前头究竟出了何事?可是起兵反叛了。”
谢珩却目光闪烁,答非所问。“今春燥热,不知是不是好事。”
谢从安摸了摸韩玉烫手的额头,没再说话。
这般突如其来的境遇,偏偏谢璧环还跟她故作高深,让人恨不得在他伤口上戳几下。
谢珩自然瞧见了她眸中火气,非常自觉的开口解释:“谢氏自危,小姐不该沾惹这些事。”
“难不成该等着挨刀?”谢从安冷笑。
“倒也不必。”
帐外忽的传来人声。
谢从安慌忙将人推往柜后,起身转过堵在了前头。
被少女挡在身后,谢珩面上的惊讶还来不及收起,帘外白光一闪,有人走了进来。外面的天已大亮,方才一瞥,门口站着不少的兵士。门帘落下后,暂时的黑暗吞噬了光影,只能凭藉金属厚重的摩擦声知道进来个有军籍的人。
“良王殿下。”
一声问候被谢从安咬的细碎,来人听了轻笑出声。
尸山一侧闪出难得一见的戎装良王。银色的盔甲锃亮,英姿飒爽。头盔间是一眼就能辨出的阔朗山水,明暗绰绰,深浅入云。那双温润的眼眸仍暗含笑意,“谢小姐,本王借你的侍郎一用。”
谢从安想上前去却又迟疑,没底气的道了句:“这是活人,如何能借。”
良王垂眸望向对面那个扶着高柜,努力与自己对视的小姑娘,忍不住勾了唇角。
“既然说了是借,自然是好借好还。”
谢从安仍半开着手臂,没有躲开的意思。谢珩低头看了眼已经陷入昏沉的韩玉,伸手将他扶在了臂间。
这位三殿下实在难懂。只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瞧着他这派春风和煦,让人不自觉间就将防备退去大半,连语气都弱了不少。
谢从安不肯示弱,“他既进了我忠义侯府,就是我谢从安的人,不论干什么也必得我答应才行。我若不允,任人又能奈我何!”
身高悬殊,她身后情形早已落入对方眼中。良王轻笑道:“小小丫头,竟是好大的枭雄气概。”
被对方取笑,谢从安却来不及懊悔。她还计较着对方有何把柄能拿来震慑,忽觉手上温热,回头只见韩玉定定望向自己:“韩玉愿随殿下前往。”
“胡说八道。”谢从安急了,顾得不去扶身形不稳的他,回头要与良王继续理论,身前却忽然横过手臂,将韩玉捉小鸡般拎了过去。
谢从安反应不及,一时愣在原地。良王带着人往外大步行去,丢下一句似笑非笑的话。
“谢小姐如果担心,不若跟来瞧瞧。本王说了只是借用,必将完璧归赵。”
帝王的大帐之外守有重兵,里里外外围了不知几层。大概是全营的兵士都被调到此处来了。毛毡的门帘高高系起,门洞大开。
谢从安步履匆匆的跟来,只见那门前跪着一群老臣公子,不知所以又不敢擅作主张,只能在心底骂骂咧咧,面上却怂的不苟言笑,如丧考妣。
“完璧归赵,完璧归赵,归的哪门子赵。”她实在气的厉害,忍不住低声絮絮叨叨,一面去偷瞧四周如何。
她扶着谢珩,因他的腿伤来的迟了,寻到此处时已不见了良王身影。好在一眼认出了跪在人群中的礼部夏大人。
这位不爱惹事的都在,此事大概是谁都躲不开的。
谢从安将谢珩扶的离他近些,自己也悄悄跪在了一侧,偷着再往那大帐里瞧。
谢珩说的没错,今年春深燥热,除去几声鸟鸣清脆,根本觉察不出这会儿才入清晨。周遭渐已升起的温度竟有些烘烤众人的意思。
动作不能太大,她梗着脖子朝门里头使劲的看,可惜光亮实在相差太多,里头黑洞洞的一片,什么也瞧不见,不一会儿倒急起了一身细汗。
面前忽然多了一只攥着帕子的手。
谢从安抬眼一瞧,大概记得似是工部的一位老人家。正不知该不该接,老人示意她去看前头,只见是颜子骞一脸关切的回头看着自己。
老人家的目光从谢珩斑驳血迹的袍子上扫过,惊的一缩,又慌忙朝她努了努嘴。谢从安接过道谢,待老人回过头去,悄悄的跟颜子骞打起手势来。
“你可知道里面在干什么?”
“你可曾见了良王带着韩玉进去了?”
来回几次,忽然发现颜子骞身旁多了一人。熟悉的月白云纹软罗纱让她心间一滞。
谢从安顺势抬头,被阳光晃的眯起了眼。锐利的光线折落出去,显出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轮廓。下颚线条光洁流畅,肌肤胜玉,莹莹生光,往日里流光溢彩的眼瞳此刻暗若沉夜。
他怎会在大帐中呢……
“宜哥哥?”
她轻喊出声,发觉嗓音破碎暗哑。
此时此刻,两人隔着数位跪坐在地的大人,不知为何突然竟有一种远隔山海的感触突如其来。她心里的酸楚仿若前世的手术室外,两人隔门相望,一眼之后就是永别。
“从安别哭,我很快就出来。”
……
心口的不适太过,谢从安却抬手揉了揉眼。
对面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帕子,眸色又深几分。“谢小姐,请随如之进来。”
谢从安一怔,未觉察出哪里不对,忙跟了过去。
一入大帐,四周陡然暗下,似有无形的压力涌了过来。她紧随郑和宜身后,未敢有半步之远,不知为何总有种怕把人丢了的错觉。
身前人忽然停住,她顺手在他手臂一扶,对方的手亦扶了回来,紧接着就拜礼让去了一旁。
谢从安抓着手里他塞来的东西,学着他一同拜倒,心底一片怆惶。
方才随意一扫,已瞧见了地上又跪着一片。皇帝面前的地上有个人浑身血污,匆匆一瞥未能辩出其身份。菁妃倒是紧紧盯着自己,唇角藏着一抹讥讽的笑意。
“谢从安,韩子束之死你可知道?”
“臣女不知。”谢从安老实的垂下头去,“但臣女敢以性命担保,韩玉所言非虚。”
场内顿时传来数处抽气声,随即便是韩玉高喊:“吾皇圣明。”
他底气不足,即便用尽了全力,听起来也是虚弱颤抖。
谢从安揪心的很。虽不知他身在帐内何处,能知道他还好着,也是万幸。不待皇帝再问,她已抢先将两人相识前后的诸般来往说了个干净。
“这般说来,你”话到一半,皇帝忽然咳嗽起来。座上一片慌乱,谢从安便趁势偷偷将帐内的情形探看一番。
良王与太子都好端端立在一旁。菁妃垂泪,身旁跪着那个浑身血污的当是她的亲儿子晋王殿下。
不对。
秋贵妃与韩子束分明是遭菁妃与良王联手陷害,怎会哭到这般惨烈的只有她一人?
谢从安再看,又对上良王那双似笑非笑的眼,她怕的将眼神挪开,心底怵的发慌。
这般紧张的时候还笑得出来,说他不是大boss鬼才信。
她不死心的再抬眼去看一回,对方仍是笑意满眼。
谢从安将佛祖保佑默默念了数遍,忽然觉察自己是将眉眼出尘的良王借做了菩萨。抬手在额前拍了一掌,觉察身前的郑和宜动了动,忙又抬眼去看座上。
皇帝靠在座上合目小憩,满面倦容。
胡邡转身放下茶水,眉间尽是担忧,小声在皇帝耳畔说了句什么,皇帝半晌未动,忽然又睁开了眼。
“谢从安。”
“臣女在。”谢从安敛目直跪。
“你们几个,黄口小儿,信口开河,怎敢挑衅皇家颜面!”
谢从安听得一愣,下意识就去看良王脸色,辩解的话到了嘴边,忽然意上心头。
她反手递出已攥得温热的玉珏,稳稳举过头顶,“臣女有物证呈上。”
菁妃怒目回头,见了她手中呈上的东西,面色忽变,喊着“贱人污蔑”就要冲下来。
金护甲折射出冷峻的光,谢从安下意识就去捂脸。伸手一捞,发觉有人挡在身前,忙搂过一把,躲了过去。
“菁妃娘娘自重……”
“谢从安你这个贱人,不得好死!本宫要杀了你!”
“不关谢小姐的事……”
这声音孱弱,谢从安又慌忙抬头去找韩玉,闪躲之间,在良王的脚边见到了歪在宫婢怀里,弱不胜衣,不知死活的他。
好在那宫婢还知道喂水。谢从安满怀感激的瞥了眼良王,顺势往郑和宜身后藏了藏。
一场鸡飞狗跳终于在皇帝呵斥和咳嗽之后停了下来。宫人送上灯火,皇帝仔细瞧了玉珏,菁妃已是声泪俱下,痛诉起自身遭遇来。
能以舞姬身份升至妃位,自然是容色倾国。此刻的美人垂泪,又怎会不惹人心怜。
只可惜,固然是举手抬足间倾国倾城的风姿,今日高座上的那位却毫无所动。
这一折戏,究竟算得是色衰爱迟,还是旧情难系?
谢从安不自觉的幽幽叹气,然而下一秒就对自己无脑的同情又悔又怒。
这位娘娘在啜泣之间毫不耽误的讲了个故事出来。
一个小小舞女,因绞尽脑汁要讨好君心,而被韩子束胁迫欺侮为一。太子府对韩子束的举荐安排为二。
话至此处,菁妃与韩乐师的旧情已油然反转,还暗龊龊的拉扯了太子在内。
在此之后,谢从安还想着不足为据,用人证物证仔细辨别即可,却忽然又被菁妃的一番话惊的差点站立不稳。
追溯韩子束的出身,竟然是在明溪谢家。此人曾为谢家私塾的教习先生多年,后来到长安求生,还随身携带了一封明溪谢氏的举荐信。
这一番谢氏谋逆,与太子合谋陷害她母子二人的故事张弛有度,实在是太过精彩,说的她忍不住都要赞叹出声。
一身冷汗之下,谢从安又怒又喜,觉得自己仿若浸入深海,浮浮沉沉。袖中的手忽然被人握紧,甚至有些发疼,她清醒过来,抬眼去看,落入一双沉稳的瞳孔。
其中除了小小的自己,还有着担忧和忧虑。
此时此刻,周围静的出奇。
菁妃的故事,调理清晰,逻辑缜密,听来确实不错。但是只要她敢当场拿出证据,谢从安就打算指责对方是有心编造谎言,利用一下皇帝的多疑。
可惜等了一阵,帐中却沉寂如死潭之水,谢从安慌乱的心也跟着这沉寂一点点死了下去。
终归是不会有人为谢氏出头的,她只能仗着年纪趁势撒疯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按下郑和宜又握重几分的手,高声道:“如您所说,晋王与娘娘既都如此不得人心,去了也非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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