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临头噩耗
谢从安哭的痛心,渐渐的不知人事。待她再次醒来,发现已身在营帐之中。
帐篷里头燃着一盏破风,门窗都合着,瞧不出时辰。脚边蜷缩着一团黑影,羽冠与锦袍折出微弱华美的光线,将那人沉睡中的轮廓勾勒出了大概。
认出那人是韩玉,又见他脸颊的几处细伤已处理过了,谢从安悬着的心才放下。
她起身靠坐在软枕上,觉得浑身乏力,如同一场大病初愈。门帘掀动,忽的走进一个人来。
发色花白,气质温婉,还有些食物香气。
“嫫嫫?”
嘶哑的嗓音让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嗓子。
“小姐醒了便好。”
乌娘安置了托盘,递过一碗粥。谢从安捧在手里,仰起头凑上她伸向自己额头的手,感受着来自手心干燥的温暖,瞧着乌娘心疼的模样,眼中似还有悲伤。
谢从安心中一时酸软发涨,又有些想哭。
“宫中的仪仗已经出发了一阵子了。膳食处所剩的食材简略,小姐随意用些,咱们也要快些收整回去了。”乌娘的声调有些奇怪,似也是想哭。
谢从安有了几分清醒,会想起之前在皇帝大帐中的形形种种,仿佛梦境。她心有疑问,却又不忍对嬷嬷敷衍,只得乖乖捧了粥碗,暗地里踹了韩玉一脚。
此人向来浅眠,今日听见这一番动静却也只是翻了个身。谢从安等足了半盏茶,忍不住要再给他一脚时才见他伸了个懒腰。
转眼一碗粥已见底,那人却还在床上坐着发愣。谢从安随手捡起个东西砸了过去。韩玉哎呦一声,捡起又扔了过来,两人便又闹了几个来回。
乌娘只做未见这些小儿行径,一面按住谢从安为她束发,一面嘱咐道:“侍郎也快起身用些饭食吧。公子吩咐过,说两位这几日辛苦,特意留你们再歇上一歇。老奴是算着时辰来的,咱们需得抓紧,若在等下去天就黑了,路怕是会不好走。”
韩玉对乌娘亦是敬重,自然起身,从善如流。谢从安见他仍不说话,便朝他脚下踢了一脚。
韩玉侧脸睨她,“夫人这么有精神,不如好好谋划一下回去后的应对。”
“什么应对?”谢从安一脸茫然。
乌娘适时退了出去,谢从安扫过一眼,发觉她面色不大好看,想着大抵是心疼自己的此间遭遇,也未多在意。她正色道:“早前之事如何,我竟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提起此事,韩玉那一双含情凤目似悲又喜,面露笑意,眸中却闪烁着晶莹泪光。
“菁妃与晋王蓄意谋反,叛军悉数被俘。二位主谋已交由乌衣卫押送,返回长安……”他一字一句说的极慢,神态自若,却被微颤的嗓音出卖,“……秋贵妃与师父的案子已被大理寺受理。皇帝将此事与夫人温泉行宫的两次遇袭合为一案。玉玦也已被交去了刑部。眼下只等三司会审,还师父清白了。”
“所以……皇帝是选择相信我吗?他没有听信菁妃污蔑谢氏祸乱朝纲的那些话吗?”
韩子束与秋贵妃的冤屈终于可以洗刷了吗?
谢从安面露迟疑。
“怎么……小姐似有遗憾?”
韩玉语中是满满的嘲讽,只是她无心逗嘴。
事出违常必有妖。此次未免太过简单了。
皇帝留着谢氏,可不仅仅是为着扳倒菁妃和晋王用的。
二人收整利索,谢从安登上马车,将跟着的韩玉挡下。“让我自己待着。”
她独坐车中,将皇帝帐内经历的所有细节反复琢磨,仍是不得要领。
菁妃的脏水不能不说是用了心计的。说得如此顺口,必然也是早就备好了证人和物证。她拿捏着皇帝的疑心病,并未将事做得过满,而且适时将除去谢氏的刀递入了皇帝手中。
这正是难得再进一步的好时机,皇帝怎会因几句忠臣难为的辩驳就轻易放过谢氏?
马车猛的停住,外头传来一阵喧闹。
思虑不通,谢从安本就心烦,一股怒意瞬间充满胸口。她一脚踢开车门,被昏暗的天色晃了一眼。车前的仆从纷纷后退,只剩下一个小丫头站在车前,白衣红眼,兔子一般。
几日不见而已,谢又晴竟也瘦了一圈。她一身白衣,哆哆嗦嗦的紧抱着双臂。身后不远处是随风飘荡的三根高大白幡。
谢从安又看她一眼。谢又晴身上那一身素白分明是孝衣!
层层白幔挂在灵棚之外,里面隐约可见棺木乌黑。黑白映衬,触目惊心。她脑中嗡的一声定在了原地,四肢瞬间麻遍。
谢又晴抽抽噎噎,也不敢再向前一步,“小姐,小姐,侯爷……”
谢从安紧绷着脸,凶狠的呵斥她闭嘴,待她下车站定,抬头再看,脚下忽的一软。
这里的确是谢谢府,是她在这个异世的家。
门前两尊麒麟是她幼年有次吵闹,说忠义侯府不能与城中的其他人家相同,爷爷连夜吩咐找了令人换上。大门的前额之上,御赐国公府的牌匾因大火损毁,被收入了库房。现在龙飞凤舞的谢府额匾是出自太公谢安之手。
谢从安亦步亦趋,灵棚内迎候的仆从全都默契的退让一旁。
灵棚内的棺木也是她熟悉的。
这阴沉乌木在她幼时已被收入府中。因着木头难得,一取回来便被安排做了棺椁。阴阳雕刻,纹路朱漆都是爷爷抱着她亲自挑选,制作的木匠前后整整做足了五年。
“不要什么玉龙金凤,多制些福禄花纹就是。老头子今生诸多经历,早已倦了,到了日子只想悄悄的走。只要有我的小从安送一送,足矣。”
老人怀抱的温度似乎还在,可惜已无法温暖她此刻的遍体冰凉。
主子的眉眼间是不常见的木然离索,谢又晴不近不远的跟在一侧,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未进府门已听到内里传来的哀乐之颂和此起彼伏的嚎啕哭声。酝酿多时的怒气登时翻涌。谢从安匆匆走入,大呵收声,几步上前将乐人的乐器打落在地。
乐人纷纷愤怒起身,却见来人华服丽质,气度不凡,身后一行也不似些寻衅恶霸,又思及定国公府,无人敢来惹事生非,便拿不准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间,乐声停下,灵堂里亦止了哭声,众人都回头来看发生了何事。
一望过去,满目苍白。
谢从安认出几张族中议事时常见的面孔,也有许多不识得。方才所闻的破天哀痛,此时见了这些人,才知道不过是干嚎几声,实在的伤心未必能有几分。
主事之人已去,谁还会再费心佯装,自我勉强。
霎时间,她心内如受重创。
曾任辅国将军的忠义侯谢毅,为着大乾子民,多年带兵冲杀疆场。虽因谢氏身份后来退居长安又远离朝堂,可这样当年为国为民的英雄人物,怎会在困入人群后就被这般对待。
五脏六腑痛如刀绞,谢从安泪眼婆娑,强忍着扫过在场的各处众人。
前头堂中烧冥镪的两位妇人是鲜少于府中露面的表嫂,她二人比之余者的面色倒有不同。一个丰面粉颊,眸中满是不屑;一个剑眉英目,满脸写着厌恶,恨不得亲自将她扫地出门。
一时间,她又悲又喜,悲不必说,喜的却是这两处恨意分明是对她而生,是否背后仍留有对爷爷的真心和尊重……胡思乱想间,一个老妇被人搀扶着上前,朝她颤巍巍道:“绥宁,侯爷含辛茹苦将你养大,你怎能如此闹事……令他寒心。”
谢从安不知这老妇身份,亦无心理会。老妇人幽幽叹了一声,退了回去,只是一直在人群中瞧着她,不再多言。
身着孝衣的谢以山走上前来,眼泪鼻涕的狼狈,一股脑抹在了皱巴巴的袖口,比之一身素白却俐落清爽的她,可谓是真真正正孝子贤孙的模样。
谢从安低头看了看袖边的珠坠,眸中更多了悲怆。
乌娘安排的衣裳,亲手为她梳得头发,应对今日府中的丧事,无一处不妥帖。
原来在她于皇帝帐中悲愤交加,言之凿凿,用尽心机,谋划盘算的时候,爷爷在长安侯府,独自面对着痛苦难熬的日夜。
所以抗不过,便留下她,先走了。
“妹妹围猎辛苦,不如先行歇息片刻。侯爷向来心疼你,九泉之下……”
“你给我闭嘴!”
怒骂出口,泪水跟着就扑簌滚落。
眼前人的嘴巴一张一合,众人亦跟着骚动起来,谢从安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厅中的孝幔像是从天而降的裹尸布,互相缠绕束缚,下一刻就要将她的呼吸抽尽,将这一屋子的虚情假意就地掩埋。
她想要拼了命的大哭大喊,想要撕碎这灵堂上一张张虚伪的面孔,想要杀了眼前这群虚情假意的人,拿他们的命一起换爷爷回来。
这个异世之中,唯一一个会全心全意为她的老人走了。
她的呼吸渐渐急促,无法保持清醒。
爷爷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
她走前答应了要带上好的狐狸皮子回来,今冬再给他做件新的大氅。
“你首次跟随围猎,在外侍奉必然辛苦。若公事繁忙不要勉强。待你回来,爷爷再陪你出去一趟,即便只得猎些寻常小兽,与你添个袖筒也好。爷爷得你陪伴膝下,亦是欢喜。”
老人因病消瘦,却笑的满面褶子。她知道府内已不安稳,每日送去闲鹤亭的饮食苦药,都安排了谢广严格在查。
胡太医的医术极佳,怎会……还是,留不住。
谢从安无法控制的崩溃大哭。
韩玉上前拉她,却遇到极力挣扎。
她不敢走,不敢去任何地方。已经空了的内院,已然空了的闲鹤亭。没了爷爷,她又何必回去。
此时又要入夏,水榭凉亭应已布置妥当。可是住在那里的人却不在了。
府门前又有灵棚,她也不敢回头,更不想承认那口黑漆漆的棺木中是自己最亲最爱的人。
她不舍得。
韩玉看着掩面而泣的谢从安。她似被困入笼中的小兽忽然发狠,挥手砸了所有的香烛挽联,让所有的人都滚出去。
堂中有个娃娃被吓到大哭,她却指着他怀里那块空白的灵牌阴恻恻的笑个不住,还回头与他说话,“不是爷爷。韩玉你瞧见了吗,真的不是爷爷。爷爷怎么会死。他说过要等我回来。”
韩玉被她揪住衣领,也憋的透不过气来。他红着双眼,喉中哽咽。乌娘与谢又晴在一旁相拥而泣,灵堂内外,无人胆敢言声。
一位披着金线袈裟的僧人忽然自厅外踱入,双手合十唱了句佛号。
“谢小姐,这灵牌须得早些填上,不然侯爷无处安魂。”
谢从安双眼一眯,认出了来人是谁,冷笑道:“通戒,你一个连佛法祭奠都可议价的和尚,少在这里与我装神弄鬼说什么轮回。”
通明寺的通戒大和尚,正是他与她议出的法子,才能说服皇帝临时决定在猎场之中增添祭台,扩大法事。
“人生八苦,侯爷业已超脱。小姐何必在这最后一处令其受累,不如早日放他归去。”
想起爷爷被病痛折磨的□□,谢从安的泪水瞬间又奔涌决堤。她压住啜泣,劈手夺过小娃娃怀里的灵牌便要朝他砸去。
韩玉眼明手快将她按下,两人争夺了几次,谢从安终于败下阵来。
她别过脸,压着哭声道:“通戒和尚。我该做的都做了,你该拿的也都拿了,还跟着我到这里做什么?难不成是又要与我再讨些别的好处?”
谢从安的嗓音嘶哑,已艰难有声。通戒和尚不理会她的挑衅,转朝庭中一拜道:“侯爷于通明寺有大恩。通戒带了师兄弟前来,特为送他最后一程。”
“你给我闭嘴。爷爷没死,他没有死!”
韩玉抱住一脸凶恶的谢从安,只怕她再有动作伤人。堂中不知谁道:“有劳大师超度亡灵。”通戒随即应下。
“爷爷没死,谁敢咒他!”谢从安奋力大叫,奈何被韩玉困住,便泄愤一般,一口咬在了拦在胸前的手臂上。
所有的愤恨都只能通过唇齿发泄,她很快就尝到了血腥。
韩玉未发一言,紧紧将她抱着,不许她乱动。谢从安内心深处还有一丝冷静,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疯魔,却有满心的恨意难消。
她还没弄清楚自己是在恨什么,却对眼前的一切都好恨。
一个从未在历史上存在过的破烂小国,什么王谢颜郑,前世今生,她只想有奇迹能再次发生,她想要时光倒流,想要回去自以为是的那一晚,换爷爷回来。
她不会再自鸣得意,做什么通过晋王与皇帝抗争的白日梦;她不会再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是谢氏等待多年,依赖回春的妙手;更不会再以为自己能成为一代英雄,在大乾的国史上力挽狂澜,青史留名。
“我才是那个愚蠢至极,私心自大的坏人。为什么死了的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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