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贾殊其人
这姑娘怕是真的实诚。
谢从安暗暗叹气,取了案上的茶水送到嘴边,又睨了裳荷一眼,意有所指道:“裳荷姐姐同我都是输在了年岁。人说年少轻狂,我俩多的是不懂世故,行差踏错的时候。”
她说着抬眼,却正正对上了贾殊紧盯着着自己的一双眸子。虽然只是一瞬交错,其中□□的谋算和不怀好意都令得谢从安心底一颤,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尹羿怎会养只狼在身边?这位尹阁主究竟想的什么?
她实在没忍住,又回头去看了裳荷一眼。只听对面人道:“家主若是无事,子卿便先行……”
“贾叔还未问我,此行何来?”谢从安转过头来,仍是慢条斯理的端起茶杯,抬眼一瞥,将贾殊成功拦了下来。
贾殊也算卖她面子,复又坐下,略显迟疑道:“信阁中的消息说,关于侯爷去世一事,家主存疑,所以到常平来问些细节……”
他言语之间斟酌的异常仔细。这样的谨小慎微,恭敬顺从,怎么会不讨前身的喜欢呢。
谢从安心中感慨,左手支在脸侧,不屑的嗤笑一声:“贾叔是在逗我吗?我长安的忠义侯府出了事,要跑来康州常平来过问细节。是我傻的过了,还是有负于爷爷的悉心教导?”
贾殊竟然被说的脸颊生出几片红晕,谢从安仍不肯放过他,堆了笑意,故意问道:“他们都说我这一行是大不孝,我听来听去的也烦死了。我自来最是厌恶那些大道理,只想问问叔叔,你怎么说?”
贾殊觉察到了这其中的分量,一时沉默下来。
谢从安又道:“叔叔当年不也是从信使过来的?若是信阁的高师都不知此事何断,恐怕这世间当真无人能明白我了。”
她为着逼真,几乎将茶喝出了酒的感觉,一口气叹的绵长悠久,做足了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架势。
“家主莫要如此感慨。子卿愧对谢家祖上。”
贾殊大抵是怕她哀极动怒,忙让了几句,“子卿并非氏族亲眷,若在此等事上妄加揣测,惹得家主不快事小,若被族中几位长老知道,恐怕要怪我不知轻重,思虑不周,将家主引入歧途了。”
谢从安听出了这话里避祸的意思,她本就是为着试一试贾殊在这两件事里的牵扯,此时一身烦躁混着疲惫涌上,便懒得再在这上头费力掰扯。
她轻扯唇角,道了声“无妨”。贾殊就被这戛然而止的对话弄的怔立当场。
他还是心底不安,琢磨再三,复又开口道:“家主此时重孝在身,却不顾礼节奔波在外。不论究竟是否为查问侯爷中毒的相关细节,不孝已是事实。”
那异常严肃郑重的语气,让人陡然绷紧了神经。裳荷只怕家主会被当场激怒,这间屋会遭受牵连。
这是义父的房间,她还是有些舍不得。胡思乱想间却听贾殊的话锋陡然一转:“可子卿实知是家主心中太过悲切,无法面对侯爷过世才借此逃离长安。‘出门便是天涯路,夜夜思亲梦里人。’”
贾殊的悲戚怜惜倒是真的,谢从安一时没忍住,心肝脾肺肾都一同发作起来。她按住痛楚,微微笑着眨了眨眼。
贾殊已瞧见了她双目盈泪,心知此行奏效,接着又做哀恸,道:“子卿大逆不道的说上几句私心之语:查不查得到又有何要紧。长安城中事多,家主不如便在此缓上几日。侯爷在天有灵,又怎会舍得怪罪。”
他说罢郑重的拜别出门,关门后转身行出几步,忽然侧目,已变了颜色。
黄口小儿,不知轻重,难得竟能自知是年纪误事。这般无视在身重孝,无异于授人以柄。谢氏家主的位子她是别想再坐了。
行至楼间,忽又记起一事,贾殊遂转至二楼,入了一间静室。
顶天的高柜将四周排满,正中一片空阔,摆着张宽敞书案,上面铺满了写着字的纸张,有一人站在后头,正与身旁的信使核查落笔。听到动静,抬头一望,慌忙遣了里头的人出去,自己则净了净手,迎了出来。
贾殊上前附在他耳畔低声交代一番,言罢又在其手臂轻拍了拍。“旁人不能明白其中意思,只劳你亲自前去金阁好生查问。若真如我所言,便请速速告知。为着免生意外……”贾殊凑近对方又低语几句。
那人确认了一番安排便领命退了出去。贾殊隔着高柜间透过的一束束白光,望向天顶的光源来处。那般淡泊神驰的模样,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出世高人之风,只是若仔细瞧了,才能看出那双眼睛里涌动的恨意。
“尹羿你这伪善小人。我竟信了你澹竹君子的作派,一时糊涂,未曾疑心。”
他将这满腔恨意吞落入腹,只等平静了心情才踱出门去。
方才的高阁之内。
裳荷跪在桌前,只等家主收整心绪,不敢妄动。
谢从安深吸一口气,拿掉遮在眼前的帕子,见裳荷仍在角落里跪坐着,十分老实,忍不住笑了一声,“怎么,这会儿又不肯说了?”
裳荷不自在的别开了眼,想要作未看见她那副眼红喉咽的样子,口中却道:“方才提到信阁另设渠道,收集信息一事,贾高师所说并非事实。”
谢从安将帕子塞回袖中,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方才欲言又止的,是担心你义父的名声啊。”
裳荷觉察了不妥,便低头默不作声。
谢从安此刻身心俱疲,想要回去歇着了,便站起身理了理衣袍,随意道:“行了。你愿说便说吧,我不难为尹家人便是。”
这语气分明是没了耐心。
裳荷有些着急,可惜此事实难开口,她辗转几回,眼见谢从安都要跨出门坎才开口喊道:“我知道信索在哪。”
“信索?”谢从安收脚回头。
“信索便是信阁另立,特意调查信息的那一队人手。”裳荷言辞讷讷,只怕是义父没有报知侯府,家主再迁怒于信阁。
“这信索眼下在谁手里?”谢从安问道:“尹徽显?”
裳荷摇头。
想起方才与贾殊的对话,谢从安又提起了金阁阁主,“薛桂?”
裳荷又摇头。
谢从安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将她仔细打量了一回才开口道:“总不会是在你这里吧?”
见裳荷忽然抬眼看着她,谢从安有些哭笑不得,“裳荷姐姐,你也太能沉得住气了……若信索在你手中,你怎能还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有着那样一队人物在手,有何事不能成?我知大乾虽为盛世,难免还是有人瞧不起女子。可我这谢氏家主自己就是个女儿身,你又在我这里怕的什么?你迟迟不肯开口,究竟在计较些什么?”
裳荷低着头,叩在刀柄的指节已经泛白。
谢从安无奈的提点她道:“裳荷,若一定要我将话都说明白了,你这一番行为,早已让自己无路可退了。”
裳荷的头已经低的几乎能看见后勃颈了。
谢从安知她心里挣扎,却着实的等不下去,深深瞥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竹屐叩在地板上的声音渐渐远去,晴了半日的天,忽从远处响起滚滚雷鸣。
裳荷起身坐到了窗前的桌边。她抬眼望向和室窗外,铅灰的云块重重叠叠压满天际,正如眼下的自己寸步难行。
当初只是想着要将家主骗来,利用她的心性不稳和暴躁易怒来为义父报仇。信索的归属,就是这个连环计中引入那些豺狼虎豹的诱饵。
她清楚知道这样也许会毁了信索,可她也有不得言的苦衷。
义父虽将信索交由她打理,薛阁主却着实不好相与,暗中阻拦不算,抓着机会便对这些人以钱色相诱。
早先实在无法时,她曾照着家主的杀伐手段,对这些人大动一遭,想不到竟也有了些用处。只是她也因此受到鄙视,亦被义父冷落了月余,仅因下长安送信才得见了一回面。
这些时候,信索报上的消息已日渐减少。义父被杀,信阁又起动荡,这几日回来的消息也只剩下偶尔的几条了。
想起义母与尹徽显,裳荷只觉喘不上气来。她瞥了桌上方才贾殊用过的茶盏,棕色的瞳孔中是毫不遮掩的厌恶,抬手从桌角旁不起眼的小盒中捻出一颗石珠,投入窗棂旁的细孔,闭眼听着细微的声响落下去,不多时,楼梯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外的人声低沉,“正如高师吩咐的,最后那位也已经开口了。”
“好。”
裳荷贴在靠背上长长舒了口气。
她若按旧法继续管束,只怕也能剩下多少堪用之人,仍须想些别的法子才是。
家主说的不错,女儿家既不被看好,又为什么非要去争他们的认可。
裳荷推开门,低头看了眼腰间的弯刀,忽然笑了一笑。仆从一直在门边候着,正拿不准是否离开,忽见裳高师出来,被吓了一跳,又见她这样罕见的一笑,顿时惊的张大了嘴。
裳荷睨他一眼道:“去地牢。”
信阁的地牢座落在逢卿垸角落的花园中。
说是个花园,其实断壁残垣,灰墙土瓦,乱蒿遍地。
一派高雅书香的信阁地界上能留存这样一个颓败的花园,应是说不过去的。谢从安却对此很是喜欢,也觉得尹羿是个实在的妙人。
诚如金阁的阁主薛桂所言,信阁中皆是一派假清高的文人酸士,念的圣贤书,谈论天下事,实不过是些偷听墙角,挖人私事的流氓卒子。尹羿大抵对信阁的行事也有着几分厌恶,所以才会放任此处颓败还起名叫做花园,更讽刺的是,这地点就落在信阁据点-逢卿垸的最里头。
而影阁听来神秘,它的据点就奢靡的如同财主的后宅一般。肃正堂其实就是这个大宅的前厅。影阁虽然牵涉了谢氏一族的影卫培养,但训练影卫之地却并未安排在康州。所以这院子日常的用处也无非是接待谢氏家主和族中各路的贵客往来。只不过是为着避人耳目,更方便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些荒唐安排,未必没有各位当年的设计者自我嘲讽的意思。
谢从安此刻已回到了肃正堂后院的客房。
她将手里的纸条揉成个团子,找准了窗前那盏未合的茶碗丢了过去,可惜偏了少许,纸团咕噜滚去了门前槛下。
正巧门被推开,狂风卷着婢女们踉跄几步。谢又晴紧着进来,待后头关了门,将手里的盘子交由身旁的婢女。
她拂去身上微雨,附身将脚下的纸团捡回在手里,见主子一脸无欲无求,不知喜乐的的翻看着早上送来的帐册,悄悄朝摆好茶点的婢女挥了挥手,让她们轻手轻脚的退出去。
谢又晴仔细端详着主子的面容,小心揣摩。
一连几日都没有好生休息,主子只怕是由眼前的诸事强撑着过的。她贴身伺候了多年,自然最清楚主子的习惯:最累的时候最容易发火,要杀人也只是一怒之下的事了。她只能在言语间顾忌着些,小心避祸。
“小姐瞧得如何?这账本里头记录的,可真是如您所想一般?”
谢从安早已翻完了桌上的账册和信笺,来回摆弄着那几页,不过是有些细节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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