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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酩襟香铺


翻开的纸页上,红黑两色墨迹详细记录着酩襟香铺每月的进账流水。这个常平的小小香铺之所以能一开始就引起她的注意,是因为前身来解决私盐案时与之有过交集。

        残存的记忆仍有几分,若论细节,还需努力回想。

        谢从安记得,这间有问题的店铺地处闹市,门面狭窄到只容一人侧身进入。因用料奇巧,经营历时悠久,未足十步便能闻到那浓郁缠绵的香气,因此又被称为常平一奇,广被热议。以至于到此城游玩者,无不到现场观摩其制香工序,以得其乐。渐渐的这铺子的名声就传遍了大乾各地。

        那年她为着解决私贩官盐的烂摊子来到康州,满心烦躁。到了坊间,还未落车便被那香气呛的头昏脑胀。一怒之下,便令跟着的随从去将铺子砸了。

        家主有令,谁敢不从。偏生那日她手上还没什么急事,就在街中的车上坐等。随从将门堵了,里头的人也无处传话救命,只得任凭家主手下将这香铺砸了个稀烂。

        这间闻名遐迩的家族传奇,就这样三两下被毁了个干净。谢从安这跋扈的名号瞬间就从长安传到了康州常平的地界上。

        最终私盐案结尾,谢氏拿钱换人。官家狡猾,大开血口,不只要了金银,还有部分的家族私产也被收归朝廷。谢从安记起这间铺子的时候,发现早有懂事的将它加入了交接的单子里。

        若这记忆无错,酩襟香铺的名字就不应该再出现在谢氏的账目上才对。

        翻到记录那晚,她有些恍惚,以为是走神看错了。再之后当真调出了相关账册时,对着其上源源不断的进账数目及资金周转,她越看越慌,心内也忍不住连连称奇。

        最初还怀疑是谁借着机会讨好谢广,找了个名目与他送些体己。再翻了几本才知道并无可能,只因其中的钱财数目过于庞大。若说是谢广私下的手脚,则无异于自掘坟墓。

        酩襟香铺出名的一个缘由便是所用香料尽奢避俭。市面上贵至金量的材料,在这铺中十分寻常。因这东西本身就不是寻常百姓家能讲究的起的,所以在铺子中出入的贵人仆从便多如海鲫。还有许多人不远万里,前来求取这些奢侈的消遣。亦有不少特意买了回去做人情的。彼时,长安城中每年都会有几种新的香料从这处流出,直至铺子关了方才好些。

        这铺子不单做坊间贩售的生意,还有些分销各地的买卖,那些经营多年的渠道也应当都跟着当时谈好的条件交出去了才对。

        外头雷声滚滚,大雨迟迟未至,谢从安却有些坐不住了。她心底总有些怪异的预感,似有悬而未绝之事与那间香铺有关。

        “晴儿去找雨衣来。咱们出去一趟。”

        谢又晴不敢耽搁,即刻命人准备,回身见主子在门前廊下望天外出神,便也随着望了望几眼。

        这天气实在可怕。才入申时,已然黑透。雷声轰隆了许久,街上此刻应当已没了行人。四下的狂风将衣衫与头发都吹的直飞起来,主子却不肯避让一步。计较片刻,谢又晴还是按耐了上前劝阻的念头。

        侯爷刚过了头七。主子夜夜泪失枕巾到天明。康州之行又遭遇不顺,想来那些焦急和煎熬,都不过仅有自己这个贴身的小丫头知道罢了。

        马车至上,外头风声呼啸夹杂雷声滚滚,谢又晴瞧着主子不言不语的靠在车壁上,眉间紧绷,憋了许久的问题不小心溜出了口:“那个贾高师明明很想接手信阁,却为什么不肯让小姐把裳荷姐姐带走?小姐说尹公子没有接手信阁的能力,咱们若是带走了裳荷姐姐,对他来说岂不是美事一桩?”

        谢从安道:“许是他有把柄在裳荷手中,怕其与我亲近。”

        “信索不能算是把柄吧。”谢又晴道。

        谢从安嗯了一声,“也可能是他想要信索,怕裳荷跟我走了他就没了机会。”她沉吟片刻后又道:“我方才又想到其中一点,若他当真有把柄在裳荷手中,又计较着信索的归属,那么尹羿之死会不会当真与他有关。”

        谢又晴惊诧,“小姐说的那个阁老们都怕的记录册子,难道贾高师也有一本吗?他今日才从县衙里回来,既然都安然无恙,应当不会是杀人凶手吧。小姐若真的担心,不如遣影卫去问问?”

        谢从安抬手敲了敲车壁,只听到一个清冷男声应道:“属下明白。”

        谢又晴还是跟着忧心忡忡的,“小姐的猜测如若是真,那裳荷姐姐就危险了。”

        谢从安默了片刻,又道:“方才又见贾殊,我有种预感,此人是个戏精。他瞧着谦逊有礼,实在是个有着狂妄企图之人。如果只是贪图信阁阁老的位子,倒也不算什么,怕只怕他贪心不足,还有其他图谋。倘若今次真的是衙门错了,他便可能真的是有着把柄落在尹羿那处,直到杀了人才发现其实是在裳荷手中。也许有意要接着杀人,却被咱们乱了计划,所以也才拖着裳荷不放。若衙门判的是对的,则尹羿之死对他也是未料及,他不放裳荷,难道真的是看在旧主的恩情上,想要对其照顾一二?”谢从安摇一摇头,“我觉得他可不似是这般的好人。我们需得考虑他留住裳荷究竟要的什么,是尹阁主的原因,还是为着裳荷她自己,或许就能将常平这背后的幕布揭开,看见后头遮遮掩掩这么久的到底是什么。长安城里短几个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行宫夜袭,韩玉入府,围猎谋逆,三司会审。这般重要时候,前朝的风向或许就会被影响,信阁正迫切的需要有人做主,这个贾子卿却竟然没有顺应上位,要论缘故,大抵就是在努力避嫌了。所以就算尹阁主之死当真与他无关,他的那些盘算也就是司马昭之心罢了。这也就让我更加好奇这其中究竟有何牵扯,竟能让他甘愿放弃嘴边肉?”

        谢从安忽然顿住,抬手敲了敲车壁,方才的清冷男声又应道:“家主请说。”

        “族中可有类似于信索之主不能以阁老兼之这一类的规矩?”

        对方沉默片刻道:“家主稍等,属下需要确认。”

        谢又晴圆睁着眼睛,咬着嘴唇,一副紧张的样子盯着谢从安。谢从安冲她笑笑道:“若他真是为了信索才不肯做阁主,实属情有可原。那样的精锐,谁人不想要呢。不过方才他一副不知信索之主的模样,或是在与我演戏吧。”想起他几次去看裳荷模样,谢从安心内更加笃定。“裳荷大概是私下接收的信索,无人知晓,或有风闻也不能确认,具体是否有正式授任,也要等影卫确认回来才能知道。不过,贾子卿若当真想要这队人手,此刻正是除掉裳荷的好时候啊……大概……他在此案中真的有重大嫌疑,所以才不能及时动手,只能先扣住裳荷了……可他怎么那么确定裳荷不会与我承认信索在她手中呢?”

        谢又晴也听的十分认真,忽然道:“小姐怎么这么肯定?那个信索究竟是什么,当真比阁老还好?这个贾子卿竟然这样想要?”

        谢从安抬手在她额前轻轻一敲,“平日里的信件总不认真看,竟连这个也不记得。”谢又晴心虚的捂着额头不敢看她,谢从安耐下心解释道:“简而言之,信索就是个级别更高的三阁缩影。现下只是时日尚浅,再过几年,等一切都成熟起来,这样的一队精英人马,又有谁会不想要呢。哪怕就是离了谢氏,也是会被各世家贵族抢着要的香饽饽。”

        她说完揉了揉额角,露出了疲态,“贾殊此人,爷爷曾与我说过需小心提防。养着这样的一个人在身边,想来尹阁主对他也早有安排。那个猜测中的册子,说不定还真的有。如今他或是为找册子,或是为了信索去杀尹羿未能如愿;要么就是事发突然,他还未得空去找到那个册子或是信索的下落。我只怕他如果查到了信索归属,现在一定是在想着刺探尹阁主还留给了裳荷什么。若他的把柄当真也在裳荷手中,现在便可趁乱杀之……这样才符合他小心谨慎的为人姿态。”

        谢又晴在一旁听得□□,顺势答道:“那贾子卿只要看看裳荷姐姐对他做信阁阁主是否支持,也许就知道答案了。”

        “好聪明的丫头。”谢从安朝她赞许的一笑,“因为这样,他也露出了马脚。一直想要的东西已被送到了嘴边,却如此谨慎退让……他是真的很看重裳荷呢。”

        想起早前贾殊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谢从安心有余悸。

        这样的一匹饿狼,尹羿是如何将他留在身侧,又能保证自己不被反噬的呢?那本册子想必是早已备下的吧。用控制一阁之主的待遇来控制贾子卿,这个人果然是足够被器重。

        谢从安挑起窗口已被雨淋的湿透的布帘。外头漆黑一片,偶尔几家门前的灯笼照出地上檐下湿漉漉的水光。寒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令她想起年下那几日出入闲鹤亭陪伴爷爷玩牌的日子。

        那时候的冷总是不足为惧,因她知道,下一刻就去到一个温暖明亮的房内,那里有个在这个世界上与她最亲的可爱之人在等着自己。

        想起爷爷的笑脸,谢从安心头泛酸,忙偏过头去又眨了眨眼。

        谢又晴瞧出端倪,捉过她的手放下帘子,又取了帕子将指尖的水痕仔细擦过,“常平总是偏寒,小姐要仔细着,莫要生病才好。”

        谢从安仍将头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低声道:“不会病的。”又道:“常平这里比我想象的要麻烦,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不知余下的时间是否够用呢……

        满心的疲惫无从说起。

        大闹灵堂,拒写牌位,重孝期又不管不顾的跑到康州,未将大乾孝道的规矩守足一天一例。这谢氏家主的位子,不知还能坐上几日。

        所以她必须快一些,再快一些,将害死爷爷的人都查出来。不论那些云山雾罩之后究竟是什么东西,她总是不怕的。她要让那些人以命抵命!

        那日灵堂上见过的一张面孔忽然跳出脑海,谢从安睁眼道:“晴儿,那日在灵堂上跟我说话的老妇人你可知道是谁?”

        谢又晴被忽然问的一怔,想了半晌才记起主子说的是哪个。

        “那位远房的老人家,若论血缘,可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了。她出身青溪,嫁的却是咱们明溪在稷峰的没落户籍。稷峰镇上多举人,却因疫情之灾被灭,再没人记得几个名字。只有传言说她老人家一生坎坷,刚嫁去稷峰就遭遇大疫,新婚丧夫,公婆亦瘫在了床上。她侍奉二老,且独自养大了家中幼弟和夫家的小妾之子,难得的孝悌有道,亦被先帝赐过贞洁牌坊,所以在族中便被敬重的很。”

        “记起来了,”谢从安了然,“是那个牌坊嫫嫫。”

        谢又晴点点头,瞧着她疲惫不堪的样子,不敢再问,欲言又止。

        谢从安又抬手敲了敲车壁道:“影卫去查,看爷爷与那位牌坊嫫嫫是否有过交集。”

        绥宁是爷爷很早之前偶然提起说选了给她的字。这件事连府上都没有人知道,这个老妇人又如何能知。那时情绪崩溃,她并为多想,此事于她心中还未有安全妥帖的答案。

        爷爷被害,去的仓促,不知还有多少两人未尽沟通之事。她可能需得费上一番力气,将所有重要的都挖出来解决,不能让爷爷的心意留下遗憾。

        “快些将这里忙完,咱们好回长安去吧。”

        谢又晴的一句感慨惹得谢从安鼻子发酸。想起走前匆忙见到郑和宜的最后一面,她偏过头去,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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