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玉骨醒来的时候并不知道是什么辰光,转过头,门窗都大开着,冷冽寒风打得菱花窗格楞格楞作响。
他半撑起身子,被寒风吹得手脚冰凉,忍不住轻轻地唔了一声。
“谢天谢地,小玉主子您总算醒了!”
外头传来一个极好听的声音。
虽然好听,却带着股子红尘内讨生活的谦卑笑意。
这个声音既不清凌凌如“梵天净”,也不再是缠着他一千两百年的破锣嗓儿“仙人”。
玉骨挑眉,侧过脸朝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有点玩味地勾了勾唇。“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
“这里?”来人跨过门槛,一双乌皮靴子踩在青砖面,手中还捧着一锅热乎乎的草药汤汁,笑着对他道:“可见你病得着实糊涂了。这里可不就是画堂春?玉主子,你还欠着我十万八千两银子呢!”
来人生得矮胖雪白,就像头肥猪那样可喜。
一说话,眼睛就眯成两道细缝。
玉骨见到眼前人,忍不住揭开被子跳下床,任凭墨青色长发披散在身后,堪堪及地。他上下打量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眼皮子轻垂,摇了摇头。“你哄我。”
来人端着一大锅药,吭哧吭哧地喘气,闻言带笑抱怨着道:“哎哟喂我的小玉主子、我的个小心肝啊!我哪敢哄您啊我!自打您这一病,黎洪将军都快把我这小楼给拆咯!还有文四文公子、尚书府的王公子、还有咱这大燕国的帝君和瑞王爷,哎哟喂,各个儿都每日来看你呢!要不是我给拦着啊……”
玉骨抬手打断他。“停!都打住!”
叽里呱啦的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了这是?”来人眯着眼睛讨喜地笑,哼哧哼哧地放下一锅汤药,讨好地从案上拿起个白鸟纹的暖手炉子作势要递给玉骨。“不管怎么说,哎哟喂谢天谢地!小玉主子,您今儿个精神头可真大好?这都能走路了?”
玉骨只穿了件单薄的雪色长衣,额头绑着条胭脂色的发带,皱眉道:“你真是玉楼里头那位梁老板?”
“这还能有假?”梁老板努力想要把细缝眼儿瞪大,故意气呼呼地道:“这阖城上下,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我梁某人在上都开的玉楼画堂春那可是大燕国天字号独一份!咱旁的不说,就论楼里头各位小主子们的姿色吧,不是我梁某人瞎吹啊,这天底下,就再找不出第二个画堂春来!”
梁老板把肥硕胸脯子拍得啪啪响,脸上横肉直颤。
玉骨沉吟着不说话。
“嗳我说小玉主子啊、我滴个小心肝嗳——您这病根子还没好齐全,可千万别再冻着了,啊?”梁老板又要把暖手炉子递给玉骨,一边还不忘抱怨:“小玉主子您是不知道啊,这仨月光宫里头的御医都流水一样地往咱楼里跑,帝君放了话了,说是若您再不醒,就得接您入宫了呢!可怜我这个做小楼老板的,接了圣旨就只有跪下磕头的份儿,哪儿还敢有个屁放!至于那十万八千两的雪花银,可不就是眼睁睁地打了水漂?也幸而小玉主子您醒了,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玉骨垂下眼,无可无不可地,接过梁老板递过来的这只玲珑精致的白鸟纹绣套暖炉,眸光中有一瞬间的暧昧难明。“今儿个,是几月几日?”
“寅月卯日,”梁老板笑眯眯地望着他。“即将未时了。”
“我病了多久了?”
梁老板冲他比出三根胖乎乎的手指头。“小玉主子,您足足病了三个月啦。”
呵!
玉骨垂下眼皮轻笑了一声。
若记忆无差池,他分明已经在上都元宵节的夜里将一颗凤凰心还给了那人,怎地又一切重新来过了?他怎地又回到了玉楼,重新回到了第九世临时栖身的玉楼画堂?
一切都被刻意地清洗过了。
就像是,有谁刻意地要他忘了九世九生。
也……忘了那一日。
……那一日。
他在荒坡上眼睁睁见到仙人变作僵尸,僵尸在他眼皮子底下化作了绿色齑粉。
那一日。
玉骨在荒坡蹲身望着那摊齑粉,从眼中怔怔然坠下大串妖灵之泪。
再然后,他重新回到了最初修炼的野山。
果子山依然如千年前那般荒凉。
野草足以没膝。
他一步踏入果子山,耳边仿佛仍是千年前那般吵嚷不休:
-“你同我睡一次,我就捡了你个妖精。”
-“不过是个妖精,你拽什么拽?”
-“只不过仗着脸漂亮。”
纷纷嚷嚷,不过都是这世上负心人。
玉骨那日一脚踏入果子山,怀中揣着那人变作长毛僵尸后碎掉的齑粉,深一脚浅一脚,怀抱着满腔悲愤无人诉。
那日后。
他在果子山内闭关,幽锁了自家三百年。
再然后,他算到那人再次转世,便匆匆出山去寻那人的第九次转世。他与那人在上都繁华的灯火中相逢,在街边的馄饨摊前,他第九次遇见了那人。
那人问他馄饨面的味道好不好。
他一时情怯,竟不敢回头,只低低地答了一声:
-“……还行。”
再然后……?
再然后,他与那人勾肩搭背地笑,正情意浓深时,却被大燕国帝君横插一杠子,碎了九世鸳鸯梦。“仙人”告诉他真相,告诉他,这红尘中一千两百年的痴缠,历经九世九生,一切不过是仙人修炼途中的大梦三千。
于是,他剖了自家的一颗心,口中恨恨地说着:你要我的心,不能够。
可他到底是将那颗来自于仙人的凤凰心,还给了仙人。
口中说得那样狠,可到底是……
他欠他。
他在人世间流转了一千多年,已经很累很累了。
于是他想,不如就将当年他欠仙人的,都还给了仙人。——谁让他命苦,生而为妖?
那日。
在漫天秾夭雾气中,他大笑着泣泪,眼睁睁见一把碧油青色的竹伞孤伶伶地飘荡于大燕国上都的半空。
竹伞孤苦伶仃。
像极了……他孤独流转千年的伶仃。
那日。
那一夜。
玉骨扔了竹伞,也剖了自家胸膛内的一颗心。
奇诡地在上都元宵夜结束了与那人的九世九生。
从今而后,
而后从今,
他终于再不欠他。
玉骨垂下眼皮,手捧着白鸟纹绣套的暖炉,有点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角。“一切……重新来过啊!”
小倌楼的梁老板摸了摸后脑勺。“啊?小玉主子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玉骨凉薄一笑。“梁老板你的意思,是我从元宵夜赏灯后就一直病到今日,是么?”
“啊,是啊。”梁老板那张肥嘟嘟可喜的脸皱成了只肉包。“可不是呢!小玉主子您自打上元节那夜陪文四公子赏灯回来,就一直病到今日才醒,之前怎么喊都喊不醒,灌下去多少汤药都不成。”
玉骨唇边笑意愈发凉薄。“我一直昏迷了三个月?”
“是哩是哩。”
“哦,”玉骨手捧着白鸟纹绣套的暖炉,垂下眼皮,淡笑了一声。“那我今儿个醒了,咱不如办件大事吧梁老板?”
梁老板又抓了抓后脑勺。“成!小玉主子您要办啥事儿,您直说。谁让您是我这座玉楼里的头牌呢!谁让咱这楼里几百号人,都指着您吃饭呢不是。”
梁老板话里夹枪带棒的,玉骨只作听不懂。
玉骨手捧着暖炉,淡淡地、凉薄地笑。“既然梁老板拿我当招牌,我这一病三个月,又欠下梁老板连本带利十万两雪花银,那不如……”
梁老板两眼顿时亮如星星,吞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神色问道:“那……不如?”
玉骨穿着单薄的一袭雪白蝉衣转过身,话语里听不出悲喜。“那不如,替我招亲吧!”
“啊,啊?”梁老板再次响亮地吞咽了一大口口水,口吻愈发小心翼翼。“小玉主子您的意思是……?”
玉骨背对着他,淡淡地笑了一声。“劳烦梁老板替我放话出去,就说……”
他顿了顿。
再开口时唇边笑容愈发凉淡。
-“就说,我要招亲。这个月十五夜里,谁当夜第一个进入我的房间亲手替我揭下盖头吹灭了龙凤烛,谁就是我玉骨的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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