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玉骨一溜烟儿地跑了，小道士却没能发现。此刻早已暮色四合，遥遥地终于从河对岸来了一艘渔船，小道士立即雀跃地上下直蹦，挥舞着手朝对岸大声喊道：

        -“船家，载我过河！”

        天色将黑不黑，那艘渔船上早早点了灯火，火烛光照在河面，船橹吱嘎吱嘎地慢悠悠地摇着。等摇到小道士面前，天已经差不多全黑了。

        小道士抬袖擦了把热汗，欣欣然地从兜里摸出三块铜板递给船家，然后右手习惯性一按腰间酒葫芦。

        咦？好似轻了些。

        小道士不信邪，又来回地摸着酒葫芦掂了掂。这一掂量，瞬间更慌了。他摘下腰间酒葫芦放到耳边摇了摇，葫芦内杳无音声。

        “船家、船家？”小道士被唬得脸色煞白，握着酒葫芦问船家：“你方才可曾见着什么东西掉水里头去了？”

        船家披着蓑衣戴了顶斗笠，闻言停下摇橹望水底望了眼，水面黑黢黢的。船家便顺手从船头提了灯往下照，一错眼，却意外瞧见了小道士那葫芦。

        -“我说小神仙，您这葫芦……？”

        小道士死死地捏住葫芦，下意识接了句：“贫道这葫芦，怎么了？”

        船家提着灯，一努嘴。“喏，您这葫芦……破啦！”

        江南岸边依然是草长莺飞，河堤下杨柳垂垂如妇人发。恰有兰舟系在柳荫下，两位游人士子正在互相对着拱手，拱完手，其中一个略年长一两岁的士子抬头笑嘻嘻地道：

        -“祝贤弟此番去应试，一举得中、金榜题名！”

        另一个士子也抬起了头，却是个极俊俏的凡人，瞧年岁顶多十六七。一笑起来，唇红齿白，话语声间仍带有少年人的温润笑意。

        -“愿借江兄吉言。”

        最先开口说吉祥话的那个士子哈哈大笑，手一挥，潇洒地摇起了把洒金折扇。

        岸边原本正在高堤上兜着帷帽行走的玉骨脚步微滞，略偏过头，盯了那个摇洒金折扇的年轻士子一眼。过了会儿，忍不住勾起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这红尘内千载繁华依旧，只是人不如故罢了。

        玉骨走不得多会儿，陡然间觉得十足无趣，索性也叫了条船。等艄公慢悠悠地唱起歌撑动长篙，他就一撩篾片席子进了舱内稳稳地盘膝坐下。这盘膝而坐的姿势，还是这十年前他随着小道士看多了学会的。最初三四年在葫芦内暗无天日，他就连自家身在何处都不晓得。

        ——是何辰光，他开始逐渐恢复了妖力呢？

        玉骨摊开双手仔细地端详，十指纤柔，在幽暗的船舱内荧荧泛起绿光。

        果然是妖力恢复了。

        玉骨试探性地捏住指尖那一丁点凡人肉眼瞧不见的绿光，见它不安地上下跳动，忍不住勾起唇角。随后一个弹指，嗖一下，荧荧绿光飞穿船篷，落入水面后激荡起冲天巨浪。

        “啊——”老艄公猝不及防，将将快要落水时，猛地被人倒提住衣领拎上了岸。

        玉骨单手提着老艄公将他轻松掷在岸头，忍不住扬起头，哈哈长笑。“原来如此！原来……原来不过如此。”

        他笑到眼框内泛起荧荧妖泪。

        是了，原来只要他一步步想起了上界前尘，他就能所向披靡，而属于他的妖力，自然也就于瞬间回归。

        从前他怎么就没能想过呢？——也许他在下界凡尘的元宵节撞见苏醉并不是所谓因缘际会，而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巧遇”？就连最初他在果子山的记忆或许也不是真的。他在果子山醒来时，全身毫无寸缕，一弯墨青色长发却柔软地遮住了周身要害。

        在果子山醒来时，他无父无母，一千两百年间没撞见过另一只妖。

        要不是在那个伪造的河神庙内被只蜘蛛精一语道破，他甚至都不知晓原来他身上始终缠绕着一道仙灵。

        什么仙灵？

        无非是在上界。

        是在三十三天以上。

        玉骨放肆地狂笑，扔下刚被他救起的老艄公，仰天长啸了一声，抬起脚，施施然地一步踏入迷蒙妖雾中。

        上界。

        三十三天。

        如今的帝尊凤凰儿左手支颐，坐在宽大的黄金高背王椅内，颇有兴趣地打量白玉阶梯下的南极星君。好半晌，又软又糯地笑了一声。

        -“你说你要下界去凡尘？”

        南极星君一袭白袍上交叉捆了铁索，高大身形挺拔如同修竹，清凌凌地道：“是。”

        凤帝转头望向一直侍立在黄金王椅旁的道侣。“叶慕辰，你觉得呢？”

        叶慕辰惯例著玄色战衣，手持丈二长的黑色陌刀，眉目凌厉、气势赫赫。此刻见自家道侣出口询问，忙收了陌刀，单膝下跪在白玉阶前，右手按在左心口。

        -“帝尊，南极星君出言狂妄，上次于下界私自掀起狂风袭击凡人，此次又偷自下界，两罪并罚，按琳琅界道律须押入无极天狱中幽锁百年。”

        凤帝带笑点了个头，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一本正经的老长一大段话，这才笑眯眯地道：“叶慕辰，你不同意他下界？”

        凤凰儿一笑，三十三天内的诸仙都忙不迭低下头不敢看。

        据闻，万年前就连石头都能在凤帝一笑中开出了心中冰花簇簇。现如今的仙人们大多都是万年前那场道争后于星河中诞生的，任谁都没把握能闯过凤帝的一笑而后安然无恙。

        满堂寂寂，独剩下叶慕辰蜜蜡色面皮下泛起臊红地深情凝望着凤帝。“帝尊，臣不同意。”

        凤帝又再次在高背黄金王椅内瘫回去，懒洋洋左手支颐，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一声。“行吧，那就……不行。”

        “帝尊！”白衣仙人陡然间抬起头，惯来清凌凌的声音难得愤慨。“帝尊你怎可凡事皆听叶将军的？臣犯下的罪何止这两桩？万年前借着瑶池边那位古仙闯下弥天大祸之际，臣私自偷放妖帝入上界，此一罪，便足以剥除仙籍、贬谪下界！”

        刷刷刷，群仙皆抬头，炯炯地盯着坐在黄金王椅内的至高帝尊凤凰儿。

        凤帝却似毫无所觉般，依旧左手支颐，无可无不可地，又笑了笑。“南极，你是一心要下凡尘？可你幽锁的那位妖帝，真身并不在下界凡尘啊！”

        凤帝这一笑来得猝不及防，群仙就连双手捂眼都没来得及，一个个儿眼睁睁地，就唇角上扬笑出了花痴状。

        哪儿还能管得了这堂前在争执些什么？

        白衣仙人也勾了勾嘴角，片刻后，心神一凛，断然闭上双眼，一副铁了心的模样。“无论他在何处，臣，势必要寻到他。”

        啪啪！

        凤帝懒洋洋拍动双手，假意道：“好决心！好勇气！不愧是万年前无情道修失败后，留下来的星君啊！”

        这话分明是反讽。

        白衣仙人下意识捏紧双拳，闭着双眼，声线竭力要做到不卑不亢。“臣只有此一念，还望帝尊成全！”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连玄衣仙将叶慕辰都不再开口。

        凤帝静静地，左手支颐，不知想到了什么，就这样笑吟吟的突然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

        “帝尊、帝尊？”玄衣仙将叶慕辰忍无可忍，略提高了些嗓音，提醒道：“南极星君身犯数罪，理应押入无极天狱，还请帝尊下令！”

        凤帝像是这才回过神似的，一双绝色眼眸微转了转，再次又软又糯地笑了。“南极星君方才不提醒我，我倒是忘了，须还有万年前私自放妖帝上三十三天瑶池这一桩。既如此，南极……”

        凤帝微一倾身，目视铁索加身站在白玉阶梯下的仙人，道：“南极，你到底想要与那位妖帝说什么呢？告诉他，这下界凡尘的一千两百年缠绵不过是场虚无缥缈的梦？亦或是，你打算与他说，他眼下所以为的一切皆是虚妄，他的真身仍幽锁于三十三天的瑶池？”

        白衣仙人嘴皮子动了动。

        凤帝却率先含笑摇头。“不，南极，你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告诉他。告诉他之后，他只会愈发地恨你。这上界万年幽锁之苦、下界千年之梦，一旦谜底揭晓，你只会让他愈发地恨你。所以你打算继续在下界去诱哄于他，好让他以为，过往鸳梦可以再续。”

        白衣仙人这次把眼眸低垂，半晌，憋出了句：“臣不敢有此妄念。”

        “口不对心。”凤帝懒洋洋又瘫回黄金王椅内，左手轻巧扶手，轻笑道：“不过这也怪不得你。你既一心一意地要修你的无情道，便只能如此拖延下去。只是……朱雀说的对，你如今数罪并罚，依吾看，南极你倒是不必再去下界扯你那个弥天大谎了。”

        朱雀将军叶慕辰浓眉一扬。

        凤帝却又懒洋洋地道：“吾今日就再送你一程称心如意。南极，你困锁于无情道万余年来不得寸进，或许那位就是你成道路上的心魔。杀了这只心魔，兴许你便能从此成道也说不准。既这样……叶慕辰？”

        叶慕辰低下头，沉声应道：“臣在。”

        “送他去瑶池边便是。”凤帝笑容里满是漫不经心，又带着点儿玩味。“将看守的众天兵天将都撤换下来，从今日起，就由南极星君亲自于瑶池边镇守那只妖。”

        “帝尊……？”叶慕辰顿了顿，低下头。“是。”

        白衣仙人被众天兵押送着出了白玉殿堂外，刚要迈步出门槛，陡然间回头，望着那位永远高高在上的三十三天帝尊，嘴唇翕动了数次，最终低低地吐出句：

        -“罪臣，多谢帝尊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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