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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68章


玉骨低头,似有意若无意地,将手掌轻放在白云漆黑乌亮的发髻顶。“你如今当了官了,手底下好说不说,也掌管着成百上千条的性命与生计。你同我说这些,是盼我夸你呢,还是觉着我能为你寻我寻到这地步,掉几滴泪?”

        “阿爹所说的这些,孩儿都不敢。”十七岁的白云脊背挺拔,跪在玉骨脚面前,一字一声地道:“孩儿不过是实话实说。”

        玉骨叹了口气,意有所指。“你没有从前老实了。”

        不料白云倏地抬眉,双目雪亮,炯炯地盯着玉骨一字一声地问他:“阿爹所说的是哪个从前?是十年前,亦或……是孩儿转世投胎前的上一世?”

        玉骨眉头也跟着跳了跳,勾起唇角,垂眸仔细地看他。“你竟然知道?”

        “孩儿打小儿无父无母,就像阿爹说的,是阿爹在道旁随手捡来的一个孤儿。”白云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顿,眸光望着玉骨无限幽幽。“可阿爹本性只爱修仙,为何会特地眷顾孩儿?只除非……孩儿前世曾与阿爹你有缘。”

        玉骨没反驳,依然意有所指地叹了口气。“缘分善缘恶缘,你前世……算是个善人。”

        所以这一辈子再度转世为人的小道士成了书生后,居然耀武扬威,眼看着迟早会走上权势滔天的路,这一切都令玉骨匪夷所思。

        他是妖。

        人的事,或许他仍是不太懂得。

        “我这趟来寻你,”玉骨眼眸中的光压得极低,碧青色妖瞳有一瞬间不再隐藏,凝视着白云道。“原本是有桩事体想要交付予你。但你在人间世已混得如鱼得水,想必,也不必再叮嘱你才是。”

        白云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玉骨那双妖异的瞳孔,低低地笑了声。“阿爹,你在何处学的这异术?”

        玉骨懒洋洋从袖底又把洒金折扇掏出来了,人间三四月的天,本来尚且春光绵软的花厅内霎时间随着扇摇风动扑簌簌地降下青色妖雪。许是嫌弃这人间世过于肮脏,青色妖雪并不落地,瓣瓣青雪盘旋于玉骨周身。

        从花厅里望出去,已经望不见走出去的门。

        “阿爹,”白云冷得打了个阿嚏,却依然脊背挺拔地跪在青砖地面,固执道:“阿爹……阿嚏,阿爹您这法术,阿嚏!学的极好。”

        玉骨似笑非笑地半倾身,垂眸道:“你道我是在变戏法与你耍?”

        “难道不是?”白云振振有词。

        玉骨轻摇着洒金折扇,立在漫天沸沸扬扬的青色妖雪中,淡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我本就不同路。之所以当年从道旁捡了你回来,又养育你十年,仅仅是看在过往的情分上。现如今,你我之间情分已尽了,你也已长大成人,我这趟过来,就是看看你。你既过得好,我也就放了心。往后……就不必再见了。”

        白云又膝行了半步,如同幼时那般,抬手扯住了玉骨袍角,扬起脸认认真真地对他道:“阿爹难得回来一趟。当年阿爹的养育之恩,孩儿尚未及报答。阿爹,你且再多留十年!”

        “十年复十年,”玉骨漫不经心地笑叹了一句。“总有尽时。”

        “便能晚一日尽,也是好的。”白云顿了顿,少年嗓音微微带了点儿哽咽。“无论阿爹来自于何方、究竟是何等出身,于孩儿眼中,阿爹就只是阿爹。”

        玉骨斜眼乜他。“你又猜着了?”

        白云喉结微微滚动了下,哑着嗓子轻声道:“便、便算阿爹是妖,孩儿也是不怕的。”

        不愧曾是一身通天修为的修道人!小道士殁了,这根骨性儿倒依稀仍在,仍旧是人间世中顶顶儿聪明的一个人。

        玉骨似笑非笑,碧青色妖瞳中微微漾起点儿波光。衬合着漫天妖雪,啪嗒一声将手中那把洒金扇合拢,懒洋洋地道:“妖有妖界、人有人间,你纵是强行留下我,我在人间也过不得。”

        “怎、怎会呢?”白云终于急得结结巴巴,就像幼时那般,面皮通红。“阿爹当初在这儿也过得好好儿的。”

        “你道我在人间过得好?”玉骨忽然扬起脸放声大笑。

        “阿、阿爹……”

        嗤啦一声。

        玉骨指尖倒提着那把洒金折扇,将扇骨一根根拆开,拈起其中一根尖利的竹骨割破掌心。青碧色的妖血淋漓地下坠。

        “你且瞪大眼睛瞧仔细了。”玉骨浑似疼的不是自家那样,仍旧笑吟吟地,道:“瞧得再真切些。”

        “阿爹!”白云扑过来要替他捂住伤口。

        玉骨轻巧一个转身,避开白云,立在花厅正中央,墨青色长发无风自动。“你瞧,我这血,在人间可能止得住?”

        滴滴答答。

        每一滴青碧色妖血滴落,都散发出浓郁的异香。

        花厅内渐渐雾气弥漫。

        白云眼珠子边缘都染了红,又恨又惧,身子骨儿打着颤。“阿爹……那、那当年,您离家是为了在太湖石边儿那次……?”

        玉骨转眸。“唔,那次,我的血……也是这般。”

        噌一下!白云站起身,抬袖擦干坠满整张面皮的热泪,哑声道:“孩儿懂了,孩儿信了。既……如此,孩儿再不敢留阿爹。阿爹,您……”

        白云脸上现出剧烈挣扎,好一会儿,用力地闭了闭眼,松开拳,一脸颓然地道:“孩儿留不住阿爹,也不敢再留。阿爹,您走吧!”

        在弥漫开来的青色妖雾中,玉骨最后深深地凝望了一眼白云。

        许久……

        或更久。

        白云终于睁开眼,目光先是落在青砖地面,散发出浓郁异香的碧青色妖血早已渗入青砖地,原本玉骨立过的地方,每块青砖都散出妖异的荧碧色。他趴伏在地面,拿手指轻叩,叩叩,青砖触手极凉。

        每一块沾染过妖血的青砖,都化作了千年寒玉。

        玉骨自然早已不在了。

        白云终于能摇晃着再次爬起身的时候,放眼望去,花厅内太师椅仍在,桌上那半盏茶不知何时早已结了层碧色薄冰。

        花厅外人声寂寂。

        玉骨大约使了妖法,阖府上下,除了白云以外,所有的人都睡了。侍卫抱着刀靠在廊柱下睡得昏沉,后院厨下正在烧水的仆从就着添柴火的姿势瞌睡,树枝上就连鸟儿都蜷着腿睡了。

        这人……啊不,这妖竟做的如此决绝。

        白云眼底呛着泪,捏紧拳头,踉踉跄跄地出了府邸,沿着长街一路漫无目的地往外狂奔。

        长街拐过暗巷,有座野寺。

        又或许曾是座破观。

        玉骨背对着日头立在左侧的吉祥门下,耳内风声呼喝,有星子拖着长长的白痕滑落地面,毕剥地燎起一地火星子。

        -“……每次来了,都这样大动静作甚?”

        玉骨并不回头,口中懒洋洋讥笑道:“怎么,不在瑶池底养伤了?”

        星子落入地面后很快消逝不见。

        南极星君那把清凌凌的声线自地底响起,微带着抹苦笑意味。“宝宝,你何苦每次见了我都喊打喊杀?你明知,这世间的一千多年间,我待你确是真心实意。”

        他不提还好,一提,玉骨就忍不住扬眉冷笑。

        “是啊,多真心啊!”玉骨冷笑连连。“第一世里头你分出仙灵数道,化作一群九嶷山下来的小道士们,拿着桃木剑追着我就杀。光是狗血屎尿,都泼了我七八回呢!那可也都是你的真心。”

        南极星君的声音沉默了会儿,随后叹气,带着点儿难得的真诚。“我出身于上界三十三天,打从一睁眼,就是仙。杀妖除魔,原本是刻印在骨血里的。就算是我到了幻梦中、亦或转世做了凡人,骨血中的那部分,仍念念不能或忘。”

        玉骨也沉默下来。

        这座破旧道观不晓得是哪年建造的,门板早就缺了一半,吉祥如意门下荒草漫过膝头,就连日头到了此处,也像是幽幽化作森寒。

        玉骨到底打破了这片不该有的静寂,漫声道:“既是如此,那你一趟两趟地,又下来寻我作甚?”

        “寻你、护你、念你,也是真心。”南极星君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哪怕身为上古仙,我也有世间心。”

        “确实有。”玉骨冷嗤。“可惜,那只是你的一部分。”

        南极星君这次没否认。

        玉骨便有些焦躁。“你这趟来寻我到底为了何事?若是还想劝我同你一道去上界三十三天,可快别开口了!你既回了你的白玉蟾宫,就该晓得,我再不会去那处。”

        “……瑶池底那位醒了。”南极星君语声艰涩,慢慢儿地、一字一句地道:“那位被幽禁了一万余年,现如今,封印松动了。”

        瑶池底被封印着的自然就是那位万古妖帝。

        真正的妖帝。

        玉骨逆着光缓缓回过头,眼角儿半眯。“你告诉我这些作甚?”

        “宝宝……”南极星君的影子终于缓缓地在日头底下现身,依然是白玉莲花冠,怀中依然斜斜抱着柄白玉麈尾,周身藏在冷白星光内。“那位既然已彻底醒了,自然再容不得我苟活。我这趟来,是来与你道个别。”

        “这么说,你这是终归要死了?”玉骨恨他这一千多年来的无数次欺哄,强行按捺下心头不该有的悸动,恨声冷笑道:“死了好。我只恨、恨当日里不曾亲手杀了你。”

        南极星君的容颜模糊得很。

        许是星光太过惨白。

        又或是,南极星君仍在他跟前儿玩隐匿踪迹那套把戏。

        于是玉骨又恨声冷笑。“你瞧瞧,口中说的这样缱绻缠绵,哄给谁听呢?可不就连露个真身原形都不敢?”

        南极星君怀中抱着的那柄白玉麈尾轻轻抖了下。“上古仙轻易杀不死,但我等故去后,也再无转世机遇。此一别,便是地久天长。宝宝,我今日……就连我今日,也并不是不想见你,而是,我已只剩下这最后一缕神魂,竟尚能溜到此处见你最后一面。我苏醉,已足够欣慰了。”

        玉骨不信,依然恨恨地冷笑。“苏醉?如若你当真要死了,怎地至今仍自称苏醉?”

        苏醉不过是个化名罢了。

        玉骨逼近半步,眸光恨恨地瞪着立在虚影星光下的南极星君,不自觉拔高了个音调,连声追问道:“你怎敢自称苏醉?嗯?谁赏你的脸?”

        “我自睁眼便位列上仙,掌管南方星宿及下界阴阳生死簿。”南极星君声线微哑,顿了顿才道:“是,我确被封为南极星君,可我实则与你一般,无名、无姓氏。苏醉,便是我的名了。”

        苏醉这姓名代表着他俩之间一切的温柔情缠。

        一千多年前的上元节……

        灯火恍惚。

        玉骨被追杀着逃到凡间街市,撞倒了摊子,琳琅地洒下一地面具、灯烛、竹签儿。

        是那个人弯腰,扶起他。

        从今而后,那个人就只是苏醉。这天上地下,也就只有那个一千多年的人儿,才配叫作苏醉。

        玉骨咬牙切齿地冷笑。“你不配叫这个名字!”

        “配也好,不配也罢……”南极星君苦笑了一声。“宝宝,望你从今而后好好儿地过活。你往后,再也不必踏过三途河去寻我了。”

        但是那次在芝叶城蒹葭巷尾的司命树下,与南极星君同为上古仙的花清澪曾亲口告诉玉骨说,上古仙人是杀不死的。

        玉骨终是不能信,恨恨地咬牙,还待要再反唇相讥几句,却突然间眸光一转,厉声朝远处斥喝道:“谁?!”

        从远处跌跌撞撞地跑来一身朱红色官袍的白云。

        -“阿爹!阿爹是你吗?”

        玉骨皱眉。

        白云却已经从远处踉跄奔过来。在奔向玉骨时,白云直直地穿过了南极星君在日头底下晃荡的虚影,嘭地一声,撞入玉骨怀抱中。

        玉骨双眸直勾勾地瞪着方才南极星君站过的地方。

        那处空荡荡,南极星君的影子确实没了。

        “阿爹,阿爹!”白云也没料到自家居然当真能扑到玉骨怀里头,他满以为,会像往常那样被玉骨不耐烦地一把推开。“阿爹您……”

        “让开!”玉骨一手拨开白云,快步走到前方,手指尖在空气中微微捻动了几下。

        下一刻,玉骨低下头。

        指尖捻动的皆是碎裂星砂。

        嗅之,

        有焚烧烬余味。

        -“……上古仙人杀不死。”那日花清澪森冷的话语言犹在耳。“只除了,战死以外。”

        蒹葭巷子尾的那株司命树叶繁枝茂,一魔一妖,对峙着,话语间提及了上界三十三天。

        堕魔的上古仙人花清澪提着那盏似血的灯笼,寒声对玉骨道:“原来你竟然不知么?上古仙人,战死者,本命神魂皆化作烬余。嗅之,犹有残火烈焰。”

        毕毕剥剥。

        一小簇尚未灭尽的星火燃烧于玉骨指尖。

        “阿爹!”日头底下对这一切毫无所知的白云半欣喜半茫然,望着玉骨,诧异道:“阿爹你怎么哭了?”

        ……他,哭了么?

        玉骨抬起指尖,从指缝间落下扑簌簌的星砂。

        扬起脸,

        这日头不知何时竟也黑了。

        漫天碧色妖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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