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莫比乌斯环
这条路光靠导航是走不到的。徐冗顺着公路开车,最后只能在附近的城镇停车,然后和辜幸等人一起步行过去。乡镇的小路是在阴雨里融化又聚合的泥洼与电动车车辙的混合物。辜幸小心翼翼地跨越着软泥,保护着自己浅色的鞋。远处牛被系在枯树旁一动不动。
顺着刚才在街上问到的方向,三个人向着名为徐庄的村子疾驰而去。
和之前封村的村子相比,这个村子非但没有封锁,还接受过不少采访。或许是因为有过尝试做农家乐在网上营销自己的经验,他们敏锐地看到了这后面曝光的机会。
镜头下的徐庄像是桃花源。跨过难走的路,拨开竹林,走进一片临泽而渔的小村子,河流的上游下游有人在淘洗衣物,有人在赶着鸭子。这个村子有很多青年人。
“这几年直播行业发展以后,我们想着家乡是这样的风景胜地,正应该被开发一下。”带着记者走的大叔这样说。
“那件事情出现以后,生意有没有受影响?”
大叔爽朗一笑:“一开始确实有。之前谈的几家旅行社都不和我们签约了,接的一些散客也都避开。但是好在网友们还有之前来过的兄弟姐妹们照顾我们,现在我们就卖这一片河里独有的河鱼,刺少,鱼肉鲜美,备受好评,咱们这个购买方式就是在淘宝上面搜”
他下意识又打起了广告。
“可以具体描述一下那天xxx被捕时候的场景吗?你们对他做的事情知不知情?”
“可以的。xxx之前就来过我们村子好多回,给我们村子的人当工作中介。我们村里几个青年都是跟着他南下打工去的,在那边现在也成家立业了,一年半载不回来几次。有几个年轻女人也是。你看村口洗碗的小刘,她就是之前被介绍去s地那边做餐饮工作,过几年就回来了。她是xxx在这边的表姐的远房侄女。”村口洗碗的“小刘”如有所感似地抬起头,看到镜头她在慌乱中又回过头去。只能隐约看见她的容貌只能算是周正,一双眼睛黑漆漆的。
“不可能知情啊。他之前也带我们村子几个人出去过,这不也成功回来了?你回头也可以问问他们几个。说起xxx全是夸的。而且那种通缉令吧,我也没细瞧过,咱也想不到这拐卖犯就在身边呐。”
“警察来的那天啊。他们飞快地把村子翻了个底朝天,就一小队年轻人,看起来凛然正气的,我们就跟旁边傻站着看,xxx被押走以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
后面跟着被采访的那几个人说辞也大概一致。
“有没有没回来的人呢?”徐冗问正在打枣的大叔。他和视频里的样子没两样,只是青色衬衫换成了蓝白竖纹相间的。
“又是记者吗,你们看起来好年轻。”他放下手中的工具,邀请他们回他家里坐。
“有两三个女的没回来,据说在那边找对象了。”
辜幸和徐冗面面相觑。陈柯在一旁看着院子里玩耍的小孩。一共三个,两男一女,年龄差并不大。
大叔读懂了他们的意思。“我们看过他们发过来的照片的,还有婚礼照片。我拿给你看。”他用毛巾擦了擦手,打开手机。
辜幸看了眼屏幕。确实是那种标准的婚纱照,新娘穿着白色婚纱,对着镜头笑得洋溢。
“虽然不知道xxx为什么拐了那个女大学生,但是他之前给我们村子介绍工作的情况确实不是假的。”大叔开始抽烟。
辜幸并没有全然相信。但是这两天类似于这样的地点线索有点太多了,遍布全国各地。她有地方可找了,但是又觉着这张网仿佛太大了,零散又难以全部摸清。但是这件事却必须快点完结。她不能全凭直觉去翻遍全国。她很头疼。
“xxx的表姐,我们能去找她聊聊吗?”
大叔犹豫了一瞬,点点头:“但是那个女的我之前就跟她说过要配合记者工作,她却是问什么都说不知道。我带你们过去也可以,但就是怕什么也问不出来。”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陈柯说要留在那里。辜幸猜他看出了什么线索,也就没有强求。
在村子往里的一座二层小楼门口,大叔叮嘱他们说:“我就说你们是我的朋友,不提记者的事,你们不要露陷。这女的和我关系并不密切,她在家里经常做些纺织的活儿,有时候我也会带人去看她的成品。”
“老徐!有客人来了!出来接下。”
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走出来。她是标准农村女人的样子,眼窝略有些凹陷下去,颊上遍布着老人斑,还泛着红。但是她眼睛不小,脸尖尖的,可以看出来年轻时候样子应当是好看的。
那女人瞥了他们眼,沉默着把他们让进去。
屋里泾渭分明地划分成纺织区和生活区。
辜幸被引着在看不出原来花色的沙发上坐下,拒绝了对方倒的茶。
“需要补衣服还是怎么?”她第一次张了口,带着浓浓的乡音,很难懂。
辜幸看了徐冗一眼。
“他们是听说你会绣些精美的小饰品,想淘几件走。”
女人点点头,从身后架子上拿了几件纺织品递给他们看。“或者你们搜好图片,我也能织。”
辜幸接过来。她有点出乎意料。从小包到耳饰,这些纺织品或是编织品都十分精美,很像那种古着古玩店里面会卖的昂贵的饰品。
辜幸爱不释手:“这件小包多少钱?”
“十块。”
辜幸惊讶地看了她眼。
“嫌贵?不能更便宜了,要不然我会赔本。”她说。
辜幸连忙摆手。“我都买下来。好便宜啊,跟外面相比。”
“怎么会,你是大城市的人吧。我之前把这批货批发出去,都是这个价,人家还有点不乐意要。都是xxx给我们找的人,要不然我根本卖不出去,这村子里没几个人看得上我这门手艺。”
辜幸不禁咂舌。这xxx真是作孽不少。
大叔在满是粉尘的环境里不敢吸烟,早去了门外。
“看着年轻,你还是学生?”女人看了眼她。
“对。”辜幸也没细说。
“不要来这种偏远的地方。”她想了半天,才想到“偏远”这么个形容词。
辜幸笑着说:“没事,我跟男朋友来的。”
女人闻言看了眼一旁沉默半天的徐冗,一副白白净净的样子,也没有染头发,也没有耳钉,摇了摇头:“一个闷棍下去,你有多少个男朋友都没用。”
辜幸听到后半句有点尴尬地笑笑。她又被前半句惊醒。
女人却不再继续说下去。“现金还是微信?”
辜幸:“微信吧,我加您。”
那女人多半是也没有直接扫码收款过,也只当必须加了好友才能收钱。辜幸原本准备好说帮她拉生意之类的话搪塞过去,她没问什么,倒省了她一番口舌。
辜幸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她的朋友圈。很多都是工艺品宣传。她没再细看,把钱转了过去。
“欢迎下次再来哈”女人这就要赶客。
辜幸连忙道:“我想再看看。”
女人指了指:“都在那边了。我做的花样不多。”
辜幸顺着架子看过去,心不在焉:“这家里就你一个人住吗?”
女人顿了顿,半天才说:“没,最近我侄女过来了。”
“她和您一起住?”
“对。她家人都去外地了,就剩她一个。”
辜幸觉着有点怪。又听女人说:“她在那边嫁不出去,又到了年纪,这几年就在这村子周边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
辜幸五味杂陈。
那她呢。辜幸突然想到。她却没有真的冒犯地去问。
门外一阵异响。
辜幸抬头看去,发现是小徐回来了。
她头发半挽,背着光,整个人纤弱到像是要被光穿破。辜幸这才发现,她瘦得可怜。
老徐看到她冷嘲热讽了句:“让你洗点衣服也不知道上哪儿勾搭人去了。这也干不成那也干不成,哪有男的要你。”她说的是家乡话,辜幸和徐冗听不懂,但是辜幸看出了她的神情。
小徐像个木头人一样杵在那,没什么反应。
辜幸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说了句:“这是您的侄女?这也太瘦了,平时该多吃点。”
老徐听了这话,冷冷地说:“她活该。”
辜幸不知道怎么接下去。那边小徐已经往楼上走。
等她走的没影儿了,徐冗问:“您侄女”他只开个头,等着女人接下去。
“我怀疑她出去那几年干的是脏活儿。”她浑然不知家丑不可外扬似的,张嘴就是一句令辜幸震惊的话。
楼上传来一声巨大的尖叫。辜幸耳膜震痛的同时,突然感觉那不像是人的声音,而像是什么野兽。
“你嚎什么?全村还有人不知道吗?你自个选择的路,当初xxx也不是没劝过你”
辜幸惊讶地又听到“xxx”这个名字。听起来,他在里面扮演的是个不算坏的角色。女人请了客。辜幸却没走,拉着徐冗躲在小楼一旁的茅房里偷听,谨慎地打开了手机里的录音机。
声音停了好久,半天才有人声传来。得亏两个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老徐只能靠喊让小徐听见。
“他进局子你敢说没你半点功劳?我表弟我最清楚,很老实的一个人,只会干本分事,你们一个个自愿的到头来倒怪起他来了。我在外面什么都不说,那是因为顾忌着你跟我还有几分关系。要不然你以为我会不往外说?那个女学生和你串通好了?他就干过这一回坏事,干完以后那么害怕地找我说要我说,这买卖媳妇的事太常见了,只是我们一般不沾,他沾了一回,就被抓了,怪就怪你们这几个,胳膊肘一个劲儿往外拐”老徐喘着气,不再说话。
辜幸听了半天,屋子里面没了动静。她伸手推了推门,却和面容枯瘦的小徐碰了个正着。辜幸惊惧地看了眼她,看到她黑漆漆的眼睛里泛起了一阵波澜。
辜幸还没说什么,一旁的门就传来异响。老徐推开了门。
徐冗一瞬间反应过来不妙,拉着辜幸就往前跑。余光里,辜幸只看到了老徐一瞬间阴冷而凶神恶煞的脸。就像是野兽一样,深深地映在了她的记忆里。她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两个人顾不上地上的泥泞,一直到跑出村子好远才停下来。
辜幸鞋子和裤腿上都是溅到的泥。她喘着气,弯着腰对徐冗说:“快,快给陈柯打个电话。”后面的话她没再说,徐冗就明白了。
三个人丧家犬一样地往乡镇走。
“这村子都很团结。我们短期内不能来第二次了。”
辜幸沉默了一瞬,说道:“好在我录了音。”
辜幸把手机拿出来,想要回放一下。杂音响起。她缩了缩手指。什么也听不清。手机分辨率远远低于人耳。她心底泛凉。
徐冗攥住了她的手。
“我这边是误会了。”陈柯说起他那边的情况,“我最近也是有点杯弓蛇影,看到那三个小孩坐在那儿,也就差个一两岁的样子,就以为有什么内情。”
辜幸绞尽脑汁地回忆老徐骂小徐的话,但不知道是因为过于震惊还是怎么的,她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沌,抓不住重点。
“太可惜了,没录上。”
“现在能确定的是他那个表姐肯定和他沆瀣一气。还有就是,村子里也有被骗出去的人。”
“但是没有直接证据证明xxx是主动诱引小徐这样的女孩子去从事性工作的。这一点是最可怕的,他根本不是强迫的,在判罪中就会导致结果有质的差异。”
“也不是没有办法。”徐冗沉声说。
辜幸看向他。“我们从另一个侧面去抓事实。从这里到s地,我清楚的,不可能他一个人能把中间环节都搞定。现在几乎已经可以说明,这后面有一条线把这一切穿了起来。你只是记者,不是侦探,找到足够的证据让网友提出质疑,把这些晃眼的事实展示出来,地方就会出力去寻找真相。”
“还有两天我必须得做个正经的采访了。这些暗访都没有征求过别人同意难道偌大一个t镇,竟然没有一个有良知的人吗?”辜幸颓丧地说。
“刘娜那边结束了,我们去和他们汇合吧。”在一旁沉默半天的陈柯说道。
刘娜那边今天遇见了很奇怪的事。
“我们今天打麻将的时候,碰到一个女人来找她老公回家。她年龄看起来比她老公小了快一轮,还是外地人,也不会说普通话,对t镇话也只懂一点点,两个人交流都得边打手势边说。我们现在都比较警惕,所以就格外关注了一下。但是这两个人看起来关系不错。”
“但是那个女人对其他人都很畏惧的样子。我还听见那几个老头用家乡话调侃了几下,我也没听懂,不过倒是录下来了。”
“至于车祸我只能听出来是之前有个人酒驾,把路旁那个瘸子一家撞死好几个人,就剩他一个。”伍仁没说的是,那几个老年人当时描述的场景很恐怖,听的他毛骨悚然。
“他居然没有换地方住?还在那里开店”
“能换到哪儿去。他一家子都没了,他也建不起房子。那个小卖铺重修还是大家共同筹资建起来的。”
“开车的人”
“坐牢去了。据说是无期。”
“”两边人对接了一下今天的进度。伍仁陷入沉思。“看起来事情已经比先前明朗很多了。虽然今天知道的很多事情都是没头没脑的。”
“感觉这镇上好多事情也不知道究竟发生的原因是什么,就跟混淆视听似的。”刘娜撑着额头说。
“其实我之前查资料的时候看到了早些年一些关于拐卖现象的研究,说是有三种,很复杂。那时候也提到宗族观念重男轻女什么的事情,可那已经是六七年前的调查了。我以为现在变化已经很大了。”
车在乡村公路上急速行驶,路旁闪过小楼白墙上“文明新村”的红色标语。
“如果我们把一切都往坏了想”辜幸出神地望着窗外,“其实这两起案子就已经涉及好几条犯罪路线了。像是罪恶的浓缩体。在那个女大学生的案子里,是出游大学生在当地被拐;在xxx那边,女研究生是婚迁类型的拐卖,s地是流出的省份,这里则是流入地;小徐是性剥削型,如果那个大叔描述的没错,还有其他的一系列女性是劳动剥削型姑且算老徐一个。而且事实上,他们之所以能够做得无声无息,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是一个全员恶人的地段,又或者说,一体两面地,他们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人,就像xxx。”就像一个莫比乌斯环,困在环里的人、不小心从外界误入环里的被物化的女性,构成一条走不出去的长链。根本找不到起点,找不到缠成一团的红线的线头。
“但是呢,也不能就这样下断言。今天陈柯刚吃了这个亏。有的时候我们是容易根据固有逻辑设想事情,可能想不到还会有另外的可能。”她其实宁愿这些都是假设。
伍仁低吼了一声,捂住脸:“来之前真没想到事实是这样的。以我们的力量,根本没办法把一切扯明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有点能够理解xxx没逃的原因了。他可能是心里有疚吧。”辜幸喃喃道。
“有办法直接联系受害人吗?”徐冗突然开口说。
“对。根据老徐的描述,那个受害人应该是一个比较冷静的女孩,她可能是近些年为数不多自己筹划着逃出来的人。我们采访一下她,或许很多事情会清楚很多。”辜幸眼前一亮。
“我问一下警方。”陈柯掏出手机。
一伙人又有了方向。
“如果联系的上,明天我和辜幸他们就去采访一下。刘娜你们还是盯住那边。我总觉得他们说话信息量很大,你们适当地引导一下。”
辜幸这时刷着wb。“网上没有流传出来那个女孩的采访。说的是,她的母亲为了保护她拒绝了一切单独的访谈。”
事情过去了一个星期,她还是被保护的很好。这种很好当然只是针对公众眼里而言,至于那个女孩身边什么情况,辜幸就不清楚了。
“小幸,那个老徐,微信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我朋友圈把她屏蔽了,但是想着留着她可能还有什么用,就没删,只是开了免打扰。”后来对方似乎发来了什么,辜幸心里还是很怵,一直没敢看。
“不要看,不要回应。小心她寻仇。这个地方不能久待,我已经买好了后天早上的机票。”
辜幸嗯了一声。
如果最后还是这样,出于安全考虑,辜幸也只能把已知的事情整理成稿子。他们这几个人长得又比较惹眼,已经快被附近的人眼熟了,尽管今天换了酒店,但镇子虽大,街道却不多,很容易被打听到。
“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如果知道一切就是这样的话,我们该怎么做?我们还能怎么做?”刘娜靠在车窗上,“这种闭环,根本无法想象要如何打破。”
一时间上车上寂寞无语。
徐冗拐过了一个弯道。前方无车,四周昏暗,他把灯光切成了远光灯,视野瞬间宽阔许多。至少不会对远处毫无认识。“后面的事情可以有很多人与我们一起做。我们只需要做探照灯、引火索。”
“我们刚出发的时候,这个事还没有这么大的关注度。这几天却有很多自媒体公众号发文了。可能我们的报告还没出来,国家就已经重视起来了,先一步解决一切。”陈柯顺着发给局长的对话框往下拉,看到关注的公众号列表清一色写着上星期发生的事情。时事相关的采访等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即时性。否则一篇再好的稿子,也会像是马后炮一样失去振聋发聩的力量。
辜幸却接着上面的话说了下去:“这不就是闭环打破的方法吗?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打破它。而不是彰显我们自己。我们已经尽量快了在这种相对孤立无援的环境里,我现在只想看看我们能做到什么地步。”
刘娜说不出什么煽情的话,她满怀感慨,却在这样的黑暗中失声。第一次,她为自己的匮乏和渺小感到无力。陈柯感受到了她的情绪,默不作声地往她身边靠了靠。
伍仁叹了口气:“也许是理论做多了,总想着要有原创性与超前性。但是这世界上大部分的事,都阴差阳错的没有先来后到的讲究啊。否则很多事情也就不会因为种种误会与偏差落得个失落的下场了。”
生活在二维世界里,是窥不见三维空间的扭曲与复杂的,更妄论四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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