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两全法
陈柯收到的警局的答复是,得听受害人家属怎么答复。然后对面就一整晚杳无音讯,辜幸带着一种惴惴的心态入睡。这几天来,她遇到的最多的就是藏着掖着的态度,这团事情仿佛一个封闭的腐烂的鸡蛋,从外面看不出破绽来。每当她意识到什么重要的时候,什么偏偏就走到死胡同。
第二天还是没有收到回复。
辜幸心里的希望已经变得微弱了很多。她心平气和地在街巷转着,知道k地、s地都是很遥远的、她不能亲自去的地方了,她已经开始考虑怎样措辞把已知告诉警方或是后续负责的专案组。
陈柯左右找着还能作为替代的线索。但是自从徐庄的事情以后,他们不敢再靠近那个村子周围的城镇,能够走的范围也变得很小。
这时候陈柯的手机铃声响起。辜幸看了眼他接电话的神色。有点严峻,又有点惊喜。
她踢着路边的石子,猜到估计是刘娜那边有什么进展了。徐冗今天一大早说是有工作需要留在了酒店,辜幸也没来得及细问发生了什么,对方就被拉入了必须开麦开视频有录制状态标识的腾讯会议。辜幸只好默默退开。
“刚才听到了一个半好半不好的消息。”陈柯语气有了起伏。
辜幸好奇地看向他。
“几乎踩定了那个女人是被卖过来的,在伍仁他们的询问里,那几个老大爷说漏了嘴。虽然他们也不一定在乎说不说漏嘴。但是坏消息是,那个女人不愿意接受采访。好消息是,她对我们没有恶意,也没把实话说出去。本来刘娜他们都做好跑路的准备了。”
“其实根据以往的案例来看,这种情况多半是她比较满意现在的生活。”
“但是我实在是没办法接受这种畸形的缘分或是爱情。恐怕法律也不会接受。”
“我不能。”女人神色闪躲地在刘娜的手机上用方言语音输入道。当时的场景是这样的。
刘娜一时间想不到她的苦衷。主要是,这背后有太多种可能。
他们站在奶茶店前,离打麻将的地方不远。伍仁被刘娜支出去买奶茶安抚女人了。
“是有人逼迫你吗?”
“不是。”
“别再问了。这是我的生活,我的隐私。”
刘娜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女人笑了笑。她看起来太平凡了,很自然地湮没在乡间交错着相似的平凡女人之间,就像路边的野草野花一样无声地构成每一个角落。她的笑容倒是很干净,仿佛她的身后并没有这样一段错乱的过往。
刘娜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了,她叉着腰看了眼对面的店,里面坐着的人还在毫无知觉地打着麻将,屋子里烟雾缭绕。
伍仁把奶茶递给她。刘娜接过来,分了一杯给女人。“拜托帮我们保密。”
女人咧了咧嘴。
“你们也请为我保密。”
这次刘娜没有应下她的话。
“这样不是相当于毫无进展?”辜幸皱着眉说。
“不,有没有进展不是全由道德守则说了算的。比如说她要我们保密,但是我们为了整体的局面,最后会保密吗?虽然不能够替她做出选择但是最后可能还是要有所取舍的,如果想要拨乱反正的话。”
辜幸叹了口气:“这我知道的。每一种政策的出台都会带走一批历史的牺牲者。从东北老工业基地到双减世间安有两全法?”
“先等等看吧。主要是,我可能大概能猜到几种可能。每一种都让我觉得,我们的插手可能会在短期内毁掉她的生活。”比如说,一旦揭露了,她的丈夫肯定会被判刑;比如说,揭露以后,她会到哪里去;比如说,她渴望平静的生活。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有强大的野心。
“她问你们是什么身份?”局长发微信问陈柯。
辜幸和陈柯一起看着这句话,既有欣喜若狂的感觉,又有点紧张。这话的意思是他们有希望了,但是希望被掌握在了回话的内容里。
“怎么回?”陈柯问道。
辜幸脑海中百转千回。她回想了自己看到的消息,从女孩的性格到她妈妈的主张,猜测应该是女孩那边松了口,她母亲拗不过她。
“回真话。”
一个诚实的、想要摸清真相的,尚未出师的学生采访团队。
辜幸知道对方也是大学生。可能用这样的身份更容易获得对方的信任。更何况,怎么看他们都比那群采访多年的记者老油条更加好说话,在某种意义上,被当作噱头的可能性也更小。谁不知道,学生时期最容易保持那种天真的热情。
果不其然,对面松口说,可以在线上谈。对方推了个腾讯会议号过来。
辜幸的心跳达到喧闹的程度,一下一下地跳着,她全身以微小的幅度颤动着,几乎无法控制。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一切快要结束了。
到了安静的酒店,辜幸示意坐在镜头外的陈柯坐进来。
她深呼吸了一下,打开会议房间。一个带着有框眼镜,在美颜里看不出气色如何的女孩出现在画面当中。辜幸意识不到她美不美,她身上的某种气质一下子攫取了她的注意力。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辜幸,p大的在读学生,你可以叫我小幸。旁边这位是陈柯,已经毕业了一年,是我的师兄,现在在律所工作。”辜幸面上挂着微微的歉意,小心翼翼地说,“可能并不能纯粹算是学生队伍。”
对面的女孩挥了挥手。随着动作,她在虚拟背景里面闪了又闪。
“你好,小幸。我是小鱼。”她轻柔的声音响起。
“小鱼你好。你介意我们录音或者录像吗?中间有不合适的地方你可以及时让我们停下录制,后期也可以让我们剪掉。”
对面的女孩似乎笑了笑:“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在文书网上,所有不该被说出口的东西都已经被记录下来了,我没有什么不能是透明的了。”
辜幸被她的声音鼓舞到。
“小鱼很棒。那我就开始问了?”
“可以。”
问了一系列常规问题以后,辜幸听出她彻底放开的态度,试探着问:“我们查文书的时候发现,你和被告的陈述之间有一定的矛盾存在。关于那件事的细节,你还记得更多的吗?”
“事实上,后来我在复盘这件事的时候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虽然对于我来说,提前或是在本应发生这种事的时候发生这件事似乎没有任何区别。”她顿了顿,才说,“抱歉,我可能会断断续续地说。我想,我的记忆在保护我。”
辜幸的手指在镜头照不到的地方蜷了蜷。
“但是我回忆那个男人的在法庭上听到我的陈词时的表情,我觉得他的震惊不像是假的。当然,这样描述太过抽象,没什么真切的证据,一切都是感觉,我也就没对外说过。”
“但是这几天,我总是看到通报。虽然当初我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并没有受到这样大的关注——这是件坏事,也是件好事,但是我就突然觉得,可能我也很重要。我说的每一句话,回忆起来的每一个细节。我妈妈说要带我搬走。或许你知道,我们家里条件还可以,所以能够支撑一场追根究底的诉讼。但是我觉得,对于普通的家庭或者农村家庭来说,跨省乃至跨境的官司,他们并打不起。”她说话跳跃性很强。辜幸看着她皱着的眉眼,心里阵阵地疼,只能在脑海中梳理她的逻辑。
“很多事情可能就无疾而终了。包括这件事。但是我看到很多大咖发声,而一切还是在迷雾当中,虽然我自己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能因为我一开始反抗得厉害,再加上学历,他们对我警戒心很强,过程中我几乎是全程看不到的。我就觉得,我应该发挥点自己的余热,然后抛掉小鱼这个身份,也就是被害人公开的这个名字,去重新生活。”
“妈妈带走我之前,我决定还是这样做。”
“不是出于勇敢。我希望你们知道。我只是受不了这份气,如果所有的可能的潜在帮凶没有落网,更多的人因为我的不坦诚而陷入相同的境遇,我觉得,我会不甘心。”
“我回忆起来的,几个疑点,是这样的。我其实并不是在t镇被绑的。是在另一个旅游小镇。人不少,环境也没有那么坏。我从小听着妈妈的叮嘱长大,虽然大多数时候认为这个时代并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也不认为它会落在我身上,但是我想说,实际上我认为我已经足够谨慎。受害人小鱼,做的足够谨慎了。”
“在路上,我换过大概两辆车。我的眼睛被蒙上,全身无力,只能被背着走。我不觉得这种情况不会惹人生疑。虽然,绑我的人对外说我患了眼疾,见不得光。但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是冲着我的方向。”
“这个可能也不够令人信服。但是我还是相信自己惊惧中的记忆。”
“我是在其中一辆车上被侵犯的。绑走我的人不到五分钟前跟司机说要去服务区买水,却很快就回来了——司机也不知去向。过程中我没听出来声音的异常感受,我更不可能懂什么感受。”小鱼整个人支在了桌子上,陷入了回忆当中,声音颤抖。辜幸插不进去话。
“后来再没有过。直到到徐庄旁边那个无名村落。前几个星期我被关在一栋老房子里。我记得它的摆设,虽然这在证词当中并不重要——一个香案,上面祭奠着给祖先的整只鸭子和倒扣的饭。祖先的笑脸照片就摆在那儿,老人笑得慈祥。我被拴在离它不远,但是也够不到它的地方。其实我以前最怕这些神啊鬼啊的东西了。他们一把这间黑屋子的门关上,只剩下烛光在那里摇晃,我就忍不住想要求饶。当时我感觉我大概离疯不远了。或者说,他们也想叫我疯。”“当然,驯服我是更好的。只是我毕竟受过很多年的教育,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断不了。但是其他人就不一样了。我的那个村子里,很多人一开始不乐意,后面也就心甘情愿了。村子之间换来换去,贩卖的边界混淆了。人们的结局有好有坏。但是混淆不了的是,其中收钱的人贩子,他们的角色混淆不了。”
“你一定知道我是怎么逃出去的。我装成痴傻的样子。但其实那种痴傻是先骗过了自己,才骗过的别人。他们渐渐地把我关在正常的房间里面,然后是带着我去种菜。”
“如果你没有隔着屏幕看我,你会看到一张不复青春,坎坷的容颜。”
“我在那段时间里,在田间,和那些类似的女人碰了照面。他们有的无可救药,被打一棍子给颗甜枣的祖传方法驯得温顺极了,有的,有的没有被驯服,我也见不到。”
“最后和我一个阵营的,只有一个女人,还有一个良心未泯的村民。很抱歉,在这里我不能说出他们的名字。我不能确保他们的安全。”
“出逃并不容易。翻越好多座大山,我们才逃出他们的视域。直到最近的城市,我都不敢保证自己完全脱离掌控。我总感觉,有双眼睛,无数双眼睛,在后面盯着我。我时常害怕。现在也是。我必须和妈妈一起睡,还时常半夜惊醒。说完一切以后,我又会几天睡不着觉。”
“但是我不会后悔。在一切事情没有发生以前,我是个纯纯的文科生,在某个很好的学校里面学文学。这场事故彻底摧毁了我对生活的一切美好想象。或许在未来,那种文思也依然会暗淡。虽然很多人都说,文学系不是作家的温床。但是我被毁在这里,我觉得不是我的错。转走了又怎么样呢?我很骄傲,但是还不够,不足以支撑我没有阴影地活着。让我忘掉吧。我总是这样想。凭什么,我的生活轨道被这样毫无道理地打断。怎么就是我。我可能有点漂亮,看起来柔弱无害,但是我想从此以后,他们再也看不到我的皮囊,我要他们看到我抗争的力量。他们怎么敢小瞧我,把我看成猎物”对面的女孩情绪失控,发出困兽一样的呜咽声。
辜幸心吊到了嗓子眼:“小鱼,你别急,喝点水。”
“小幸,不要露出我的脸,换掉我的声音。这一切都不重要。我就希望,别再说什么人人都有苦衷,这不过是乡镇固有的弊端,我就希望,是非分明对错明明白白地躺在那儿,不要混为一谈。”
“你告诉我,我能去个没有人知道我的地方吗?没有人知道我,我就真的干净吗?”
对话的最后,女孩母亲冲进会议室,带着药和水。
辜幸在另一侧干着急,一边攥紧了拳,一边说着安抚的话。
“保护好她。我求的不多。保护好她。她已经够勇敢了。我要你们也一样勇敢。”沉甸甸的话从女孩母亲口中吐出,辜幸根本没办法拒绝。她的嗓子眼干涩得要命,张开嘴,却发不出声。
一旁的陈柯说:“好。”他记录的笔在纸上划出了很深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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