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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东邦事(六)


一想到陈悦将长困深宫被个年岁大得都能当她爹的男人玩弄,她便一阵快意。自打陈悦进府后爹娘对她的关照就更少了,下人在背地里更是嘴碎拿她们二人去比,说她不及陈悦貌美、脾性也没有陈悦温和,她将散布谣言者发卖,心里那根不舒服的刺却没有除去。

        陈悦的厄运就是陈鸾鸾的欢喜,陈悦的枷锁就是陈鸾鸾的自由,她们二人只能存一。

        当陈鸾鸾得意洋洋告诉她如同噩耗的消息无非是想看她错愕恐惧、难以置信甚至痛哭流涕,可惜她内心毫无波动,即便有些想法也不会轻易表现在脸上。

        陈悦脸上没什么表情,倒是拧着她衣摆的小孩儿紧张兮兮的,弱弱问道:“二姐姐要进宫吗?”

        不等陈悦回答陈鸾鸾就讥讽一笑:“怎么,你们的娘亲没告诉你们,她赶鸭子上架将你们推给陈悦,不正是这个原因?”

        小家伙听不懂,也不敢直视凶神恶煞的陈鸾鸾,只能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眼巴巴看陈悦。

        “你既已全身而退就该知足,本来……该是我恭喜你的。”陈悦冷冷看她,心底一片清明。陈主母将她过继到名下无非就是想她顶替陈鸾鸾进宫,这便罢了,陈鸾鸾还想看她好戏。

        陈悦说到底是代替真正的陈家二小姐活,多数时候她可以很好地从陈悦的角色里挣脱出来,不带一丝情感冷眼旁观陈府的明争暗斗。

        陈鸾鸾一个咯噔,心说陈悦莫非早就知道,吐出口的话却不怀好意:“我娘也是为二妹你好,说不定哪天你真的荣登高位,也算光宗耀祖。”

        陈悦比她还阴阳怪气:“若真有那天,我回门你不得跪拜我,那可真是委屈姐姐你了!”

        陈鸾鸾与陈悦的口头交锋从未赢过,此刻正咬牙切齿,一旁的大狼狗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怒气,怒喝喝低吼着。此时有下人小跑而来,附在陈鸾鸾耳边禀告陈主母被狗叫声惊醒正在气头上,陈鸾鸾不敢惹母亲生气,生怕将事情闹大自己理亏,恨恨瞪了陈悦一眼,无可奈何摔门而出。

        陈鸾鸾前脚刚走,宋姨娘听闻风声就派嬷嬷将一双儿女接走了,此时院内一人都没有,风吹着满院植被发出沙沙声,旁侧的秋千有一下没一下摇晃着,吱呀声诡异又空荡。

        院中的老嬷嬷以照顾之名行监视之实,发生这么大个事至今还未现身,想必是将院内的实际情况禀报给陈老爷去了,陈鸾鸾前脚刚走后脚宋姨娘的人就到了……她这院中,到底有多少人的耳目呢?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邵悦坐回桌边抬眼去望院内的屋檐墙瓦,桌上是小孩吃剩一半的糕点。

        陈府仿佛一座牢笼将这帮勾心斗角的人自困其中,有竖着进来的也有横着被抬出去的……那她呢,她跳出陈府像个旁观者却仍旧身陷囹圄,被困于国仇家恨和纷争不休里,手脚皆是仇恨的镣铐,牵一发动全身。

        陈鸾鸾不愿入宫尚且能找个人代替,可她却回不了头,只能身披尖锐步步前进,即便撞个头破血流,也要硬着头皮往前冲。

        她有时还……挺羡慕陈鸾鸾的。

        陈悦忽的想出去走走透透气,想去戏楼听听曲,想将目光落在一条街外,去看那厨子忙活却总是灵动的身影。

        陈悦前往醉云楼的空档,洪府,会客堂。

        会客厅里一派质朴,透过摆设隐隐可窥出屋子主人是个守旧的中年人,地上铺着暗灰色地毯,纹饰简而不华,檀木椅,木雕金丝屏风,每一件都简朴无华但每一件皆非凡品,地毯是百越贺岁时献给前朝元和帝的,被宣威帝当成战利品赏给洪福儿,檀木椅的质地是百年檀木,便是那屏风也是当朝金雕大家临终前的绝品,世间再寻不来第二件。

        洪福儿穿着黄袍随意坐于右侧椅上,抬手滤着手中茶盏的沫儿慢悠悠品着南城的陈年龙井,左侧案上摆着另一盏未凉透的茶盏,来见洪福儿的人刚离去不久。

        洪福儿右侧立着位身穿蓝袍、年轻白净的小伙子,二十不到,半躬着身子,是内侍府的秉笔主事李原木,人称小李子,早年被洪福儿认作干儿子后就跟在他身侧,专替洪福儿代笔纪要的。

        入宫为宦者到一定年龄或拥有一定地位财富便开始担心后半辈子,有的宦官生育完才进宫,有的则在进宫后认干儿子给他养老送终,洪福儿就属后者。

        “干爹这身黄袍不错,穿在身上精气神十足!”李原木惯会拍马屁,观察能力也强,见洪福儿换上新衣裳便夸赞起来。

        洪福儿哈哈大笑,道:“你这嘴儿倒是甜,这黄袍可是咱陛下赏的,否则你爹我可不敢穿呦!”天底下除皇帝本人或皇帝赏赐外任何人不得身着明黄,否则按谋反罪处置。

        说话间,有两名仆从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木箱往会客堂走来,其中一名仆从被门口的槛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个狗啃泥。

        李原木呼口气三两步上前,指着两人的脑袋数落道:“怎这般不小心啊!若是砸坏干爹的东西你们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两名仆从慌慌张张将箱子放在地上,颤巍巍的正要跪下请罪,洪福儿道:“儿啊别急,并非这二位的错,是咱这会客堂门槛太高咯!”他瞥了眼膝盖高的门槛,心情很好地摆摆手让两人退下,抿了口茶一脸舒畅。

        李原木见风使舵道:“干爹说的是,咱这会客堂可不是谁都能进来的,方才离去的那位还是个当朝公主呢,在您面前不还得毕恭毕敬的!”

        洪福儿瞅他一眼,道:“你这嘴可收着点吧,小心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便是干爹也保不了你!”言下之意是有些事心里知道就好不必说出来。

        李原木忙不迭点头,视线转向地上那口大木箱,眼珠一转道:“这是工部那位侍郎差人送来的吧?这里面得……有一千两吧!”心下愈发震惊,又问道:“光天化日之下明晃晃给您送银子,若是被那位知道……”他伸出食指指了指天。

        洪福儿歪过头看他一眼,笑了下道:“你爹我啊,能当上这内侍府总管又受人敬重是因为什么?”

        “忠心耿耿?今上偏爱?”李原木接过他的茶盏为他续杯。

        “是安分守己,是歪心思少!”洪福儿哼笑道:“世上忠君者何其多,但能安分守己的却不多,坐上这个位置还能不动心思为自己牟利的就更少了,你爹我从皇帝幼时便跟在他身边伺候,他身侧忠贞者有之却不乏有掉脑袋的,为甚?”

        李原木道:“是因为他们结党贪墨,还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吗?”

        “呵呵,那位耳目聪明什么都知道,咱家也不敢相瞒,正因为他放心咱家也默认咱家如此行事,你爹我才敢收了这一千两呦!”

        李原木瞪大眼满脸错愕。

        洪福儿哈哈大笑道:“你要学的还多着呢,等你坐上我的位置……”

        李原木连连摇头打断道:“干爹人如其名,洪福齐天,这事儿子想都不敢想的!”

        洪福儿觑他一眼,笑骂道:“油嘴滑舌,咱家怎敢与天齐!”

        李原木:“那就只比这天小上一点。”他抬手摸了下指甲盖谄媚道。

        “你倒是个嘴甜的,可你需记着,咱这位陛下的御下之术多着呢,莫要小看。”

        醉云楼外两道女扮男装的小小身影走在街上,未末申初,醉云楼还在打午烊,街道上行人稀疏,摆摊卖菜的多已收摊回家,目光所及除了一些陈年古董、字画店还开着,便只有不远处卖糖葫芦的老汉坐在台阶边上,也不吆喝,悠哉悠哉哼着不远处戏楼里传来的小调。

        邵悦难有冲动的时候,事先也不知会萧容让她姐姐打掩护就女扮男装凭着轻功偷偷溜出来,萧容瞧见这个点有人站在醉云楼门口是惊讶的,只一眼就认出邵悦,看出邵悦心情低沉她赶忙换了身衣服陪她散心。

        四下静谧,黑靴踩在地面上甚至能听见点点回音,邵悦花了几个铜板买了两串糖葫芦递一串给萧容,自己咬了一口。

        这个季节的山楂不合节令,外层的黄糖化了里头的果实酸溜得很,邵悦微微皱了下眉,本该疲乏的心神清明几分,口中却道:“挺甜的,你尝尝。”

        萧容狐疑地看她一眼,道:“山楂要九月成熟呢,你可别诓我!”她小心翼翼咬了一口,刚尝到外头的黄糖就被突如其来的涩意刺激到味蕾,转头“幽怨”地盯着邵悦。

        “是吧,挺甜的。”邵悦眼底划过得逞,笑吟吟看她。

        萧容反驳:“哪里,分明酸涩无比!”

        “我是说外头的糖甜。”

        两人斗完嘴皮子就安静下来,萧容知道邵悦不请自来又心事重重必定是有话对她说,索性陪她慢慢散步,从街道这头走到那头。

        这种时候她更愿意当个倾听者,这让她仿佛回到很多年前的公主寝宫里,邵悦旁若无人与她倾诉心中苦楚委屈,哭红了鼻子要她拭去眼泪。

        六七年后她们已不复当初单纯,身上背着沉重的使命踽踽独行,正因如此对方偶尔流露出的脆弱与信任才更加可贵也更应当珍惜。

        思索间就听邵悦闷闷说了句。

        “我想去看海。”

        萧容牵起她的手勾了勾嘴角,道:“走吧,陪你看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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