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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二)


一连老老实实在大殿里抄了几天佛经下来,宋瑜觉得看什么都眉清目秀,看什么都觉得不过如此,空空如也,颇有些看破红尘、自暴自弃的感觉。

        索性抢在她生无可恋之前,佛经还是抄完了,而她们因为祭拜结束,也要下山回家去了。

        她将写好的一沓佛经叠放好,从衣袖里摸出一张黄纸来,可不就是宋让那天誊写一半换了位置没带走的佛经嘛。

        宋瑜仔细比对字迹,又挑出写得不怎么像的几张,重新誊写,确保都像了才将它们按顺序装订好,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供奉在案前。

        没署名,以后有个万一,她三堂叔和她都有退路。

        宋瑜本欲将那张写了一半的佛经烧毁了去,毕竟没用了,但是她想了想,又收回衣袖里,整容敛袖,恭敬的对着排位一拜,退了出去。

        下山没多久,就到了宋瑜梦里的宴会——为今上寿诞特意召开的,在这次宴会上,各国使臣都要前来庆贺。

        宋国公携着妻女以及她三堂叔一同进宫,宋瑜觉得奇怪,怎么她三堂叔也要去,于是特意去问她娘亲,“三堂叔也会去吗?”

        她三堂叔看起来着实不像是热衷宴会的人物。

        宋国公夫人当时正在拨算盘,闻言顺口答道,“当然要去,你三堂叔可是年年都去的,你祖父在时就带着他去的。”

        看起来这也是三堂叔每年回京一定会做的事情。

        旁人去宴会可能是为了吹嘘自己有幸目睹龙颜,亦或者攀附些权贵,再不济也是要结交些朋友或者在今上面前留个好印象以搏出路,但她三堂叔呢?三堂叔是为了什么?

        就像她三堂叔如何摆平四皇子的事情一样,宋瑜将这些疑惑都埋在心里,只等来日有了更多信息,抽丝剥茧,找出真相来。

        宋瑜这样想,却忽然发现了自己与往日的不同,她原先并不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物,性子也有些急躁,如今却沉静了很多,但是,她也渐渐地不敢相信了。

        若是梦境里的宋瑜能够和她三堂叔有过这样的交情,恐怕真真会将他当作自己实实在在的亲人,一点也不偷瞒,什么都说得干净。

        而现在,她不敢完全的相信任何人了,除了她的爹娘。

        她变得多疑了,宋瑜意识到。

        她下意识摇了摇宋国公夫人的手臂,像小孩子依恋似的靠了过去,“娘,我不想离开家了。”

        宋国公夫人是很少见着自家风风火火几乎和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姑娘这般小女儿作态的,她有些失笑,停下拨算盘的手,亲昵地点了点宋瑜的额头。

        “女儿家还是嫁了人好,日后哪怕我们老了,你也有个依靠,断不会有人欺负了你去。”

        宋瑜垂下眼,藏住眼里闪烁的泪光。

        她可能不敢相信任何人了,从来没有开始喜欢过,也没有爱过,那么从此以后,也不可能再有了。

        整个京城都因为今上的寿诞彻底忙碌了起来,花车游街,红灯笼高悬在京城的主要干道上,延绵了一路,烟火放了一晚又一晚,金发碧眸的异族人在街上越来越多,喜悦欢庆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了那日晚上。

        宋瑜在宫门口瞧见了搀着后母手臂的宋清薇。

        宋清薇虽然并不讨她父亲填房的喜欢,但是她毕竟是家里的嫡女,自古嫡庶之分为大,是以这样的宴会她的后母就算再不愿意,也得带着她出席。

        宋清薇行了个礼,宋瑜冷淡的点了点头。

        面对坑害自己的人,她实在没什么好感,毕竟谁知道策划的是所谓的渣男救美还是真的要命呢。

        宋瑜和她三堂叔并肩走了进去。

        宋清薇则有些难堪的咬住唇,继而被她后母拍了下手臂,“别耍那么多小花样,做出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给谁看?”

        她的后母是出了名的名门贵女,最讲究的就是端庄大方,看不得宋清薇这样一副小家子气算计别人的模样。

        宋清薇只能垂下头,怨毒的目光从宋瑜身上的绸缎衣裳一闪而过。

        宋瑜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定了主意今日不会饮用任何东西。此时,宴会还未开始,但是大部分世家贵族都已经到齐,正彼此寒暄打着招呼。

        先来寻宋瑜的却不是三公主,而是令她意想不到的庆宜郡主。

        “谢谢。”庆宜的语气有些生硬别扭。

        宋瑜眨眨眼,“不客气。”

        庆宜郡主在一边还未来人的空位上暂且坐下,再出口时已经自然了很多,“我会报答你的,你若是有难,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宋瑜被庆宜郡主的别扭生疏笑弯了眼,她并未推辞,庆宜郡主的人情是很有用的,“好。”

        于是庆宜走了,紧跟而来的是范世子。

        “谢谢。”范世子的姿态就要潇洒熟稔很多。

        宋瑜觉得奇怪,“我记得我救的不是你,是庆宜郡主。”

        “救她就跟救我一样。”范世子挑眉,端着手里的酒杯抿了一口,“你的人情我记下了。日后若有需要,尽管向我提,但凡本世子能做到的,尽量为你做。”

        范世子喜欢庆宜妥妥是真的了,可他们不是有仇么?

        宋瑜好奇问了句,“庆宜郡主知道吗?”

        范世子又抿了口酒,瞥了宋瑜一眼,没说话。

        那就是知道了,宋瑜聪明的没再问下去,好奇心也应该是有限的,再问出来的事情就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倒是范世子起了新的话头,“你和你三堂叔,真是一样的人。”

        “嗯?”

        “冷心冷肺。”

        宋瑜失笑,她头次听人这样说她,原先人人可都觉得她是一团火来着。“看来世子和我三堂叔交情匪浅。”

        范世子瞪了她身后正在喝茶的年轻郎君一眼,当然,他没博得任何回望,不过他也毫不意外,只是气笑了,“看见了没,冷心冷肺,有什么交情。”

        这话说出来倒像是泄愤的,宋瑜轻快地眨眨眼,总觉得有故事。

        但不等她仔细去问,宫殿外的撞钟一声一声犹如波浪似的重重叠叠响了起来。

        宴会,开始了。

        号角吹响,礼乐演奏。

        “有请各国使者进殿!”

        各色各样的异族人装着奇装异服依次上殿,为今上献上寿诞礼物。

        老虎、狮子之类的猛兽不足为奇。

        夜明珠、东珠之类的珍宝堆满宫殿的一角。

        黄金是最俗气的赠礼,因为单单这场寿诞的举办所花费的黄金就要不胜其数。

        当然,也有进献美女的。

        波斯人长长的卷发半遮半掩在红纱下,缀在腰侧铃铛叮叮当当,舞起来时就像一道旋风,充满了异域风情。草原游牧民族则要更为热烈,五颜六色裙摆散开来像一朵花,含笑的眼眸又纯又媚。

        宋瑜敢打赌,接下来的一年,这种五颜六色的褶边裙摆恐怕会成为好多京城闺阁小姐的私藏,无它原因,实在是太漂亮了。

        有老老实实进献的,也就有闹事的。

        比如契丹使者,契丹和大谢一直是死对头。

        契丹今年负责进献的使臣是他们的皇子,据说读了很多中原的书,学识渊博。

        “早闻大谢是礼仪之邦,某有疑问不解,闻名而来,特来请教。”

        这是宴会上,今上自然不会驳了使者的面子,况且大谢确实是以礼仪之邦自居,几千年传承做不得假,深厚的文化底蕴给了这位君主以及他座下子民绝对的文化自信,大谢出大儒。

        文渊阁的大学士摸着胡子站了出来,“使者说吧。”

        谁想契丹皇子只是瞟了他一眼,“您年纪大了,某怕您扛不住,换个青年才俊来吧。”

        这就是近乎□□裸的挑衅了。

        方才还莺歌燕舞觥筹交错的大殿瞬时静了下来。

        年纪大了?扛不住?

        文渊阁大学士活了好一遭,却从未见过如此无耻骄狂之徒,但他毕竟是见过大风浪的,直接道,“不知道使者是想问什么怕我这一把老骨头扛不住。”

        契丹使者笑了笑,“老大人竟然这样说了,我就问问您,若是孝道与忠君悖行,择孝还是择忠?”

        这是一个两难问题。

        但是在大殿之上,当着今上的面,傻子都知道应该说什么。

        文渊阁学士张口就答先忠后孝。

        契丹皇子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老大人高义,某常闻知也行也,现在就有一个绝好的实践机会,我契丹愿意用千匹良马换得老大人双亲与妻女归契丹,不知道老大人是否愿意?”

        宋瑜瞧着眼前僵持的一幕,心知契丹皇子恐怕是有备而来,连文渊阁大学士家中情况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这未免也太猖狂了些。

        文渊阁大学士面上的神情差点维持不住,“使者可是认真的?”

        契丹皇子大笑一声,“自然,那千匹良驹早已备好,只等老大人一声回复。”

        谁都知道千匹良驹的重要性,打仗时除了兵器、士兵,最重要的就是战马,大谢与契丹的屡次交战中,因为战马缘故常常吃亏,若能得了契丹那千匹良驹,好好改进大谢马种,未来再次开战,说不定能发挥扭转乾坤的作用。

        文渊阁大学士选也不是,不选也不是。他知道,自己的官僚生涯恐怕做到今天就结束了,帝王会猜疑他的不忠,而文臣则会质疑他的孝道。

        而他拖着时间不回复,也是不行的。

        “看来自称礼仪之邦的大谢也不能给出一个完美的回答。”

        拖着时间不回复只是给了契丹一个踩了大谢面子的机会。

        宋瑜觉得这个抉择实在有些残忍,契丹皇子几乎是给文渊阁大学士设了一个必折的套。如果是她,她也无法做出更好的选择了。

        她看向大殿里的每个人,几乎每一个人都在沉思着如何破解。

        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今上,好似只在薄怒,另一个是她三堂叔,依旧是淡淡的神色,正在喝茶。

        她轻轻拉了拉宋让的衣袖,低声问,“三堂叔,这该怎么解?选哪个好呢?”

        “为什么一定要选?”宋让抬眼,“与其在别人给出的选择里做选,无论如何都得不到更好的结果,倒不如自己给出一个新的选项,比如,扣住眼前更有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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