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十二章01
冬天在g市这个亚热带城市停滞了,时间到了2010年的最后一个节气冬至,道路两侧依旧铺满花树花丛,只是今天有些阴雨绵绵,冷雾在清晨愈加浓厚,雾里看花一切都灰扑扑的。
等红灯的间隙,周文打开了雨刷器,视野却没见得干净起来。雨刷一下下有节奏地从左摆到右再摆回来,声音铺在车内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空间,在安静中显得让人烦躁。红灯转绿,前头的车流缓缓涌动起来,他关了雨刷器,打开了收音机,好像一定要有点什么声音才能让他消停下来似的。
新闻女声一板一眼地播报着,“近日,g市公安局禁毒支队成功破获一起重大制毒贩毒案,抓获犯罪嫌疑人徐某、庞某等共计13人,现场缴获毒品半成品100多公斤,成品5公斤,以及制毒原料和制毒工具一批……”
周文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上的黎颂颂,她紧贴着车门坐在他侧后方,正一脸平静地看着窗外,对新闻无动于衷。他又转到下一个频道,是个无聊电台,主持人正叽叽喳喳地说着冬至日的一些节庆习俗,用着很欢快的语调。周文这才觉得舒服了些,把音量调至合适的大小,平稳地驶向看守所。
黎过申的审讯进行得很顺利,边境运毒、主谋绑架苏佳宜、g市制毒,他都供认不讳。但对于绑架苏佳宜的动机,他只说是谋财,无目标犯罪,坚决否认有幕后主使人,问起罗唐邵阳,也只说没听说过,不认识。虽然他们一早想到黎过申不会吐露,但周文还是觉得要让黎颂颂来诈一诈,希冀有所发现。起初他还有些担忧,毕竟是亲生父亲,黎颂颂真的肯帮他们么,黄吉琛却很笃定。他去找黎颂颂的时候,果然如黄吉琛所料,她直接答应了。
看守所已经很近了,周文又从后视镜看了一眼黎颂颂,她始终维持着一脸平静的模样,似乎只是去见个陌生人。
近一个月,同事们轮流监视黎颂颂,周文虽然没有亲自上阵,但也有所耳闻,他们偶尔会交流起这个女孩子,说她生活单纯,很是努力,只是可惜生在了这样的家庭。黎颂颂的供词局里只有几个人可以接触到,去监视她的那些同事自然不知道,这个女孩子从小贩毒,她经手过的毒品怕是比他们局里所有人见过的都多,只因为犯事时年纪尚幼,父母唆使,所以无法定罪。
周文还记得黄吉琛提醒过他的事,黎颂颂未必像她看起来那样单纯,要有心提防,周文问起过如果黎过申的事情她做假怎么办,黄吉琛却说,最想把黎过申送进监狱的不是他们,而是黎颂颂。周文吃了一惊,转念一想也就想通了,黎颂颂是被父母毁掉人生的孩子,失去父母才是她消除阴霾的方式。
周文清了下嗓子,没由来地寒暄了一句,“高三了是吧?明年高考?”
黎颂颂终于从窗外转过了脸,淡淡地点了点头。
“呃,是不是还没和你说你爸,”周文突然觉得她应该并不愿意用爸爸称呼这个人,转口说,“黎过申是怎么被抓住的?”
黎颂颂摇摇头。
“那你不好奇吗?”周文从后视镜看着她问。
黎颂颂表情滞了一下,然后慢慢浮现出个嘲讽的笑,“我就知道他有一天会再被抓住的。”
周文顿了下,又问,“那他进去了,还有人照顾你吗,有没有什么别的亲人?”
黎颂颂淡淡说,“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周文叹口气,人生确实不公平,有人生在精英家庭一生顺风顺水,也有人生在泥潭怎么挣扎都会蓬头垢面。这一刻,他真心希望黎颂颂的将来可以告别过去,成为个安稳干净的普通人。
看守所已经到了,周文拐进去,带黎颂颂下了车。这几天他常往返这里,已经和这里的警官很熟了,一路上多有人打招呼,又好奇地看着他身旁的女孩子,黎颂颂一直低着头,似乎在有意地回避着旁人注视的视线。
周文特意申请了个独立的探监室给黎颂颂,一进去,不大的房间被一分为二,台子上架着冰冷的铁架,只在中间留了个玻璃窗,上面有孔洞以供犯人和探监人面对面交流。黎颂颂直接坐到了木椅子上,等待黎过申出现,似乎她今天过来真的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而已。
不多时,对面的门被打开,狱警押着黎过申走了进来。
见到女儿,黎过申下意识地把铐着手铐的双手往后躲,反而发出金属的碰撞声,在一片安静的探监室显得更是突兀。不长的几步路他似乎走了很久,终于在椅子上坐下后,狱警解开了他的手铐,站到了墙角处。黎过申松了口气,这才看向女儿,勉强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周文就站在黎颂颂身后,看到此景也是有些感慨。想着他在这里黎过申反而不会敞开心扉,该说的也已经和黎颂颂打过招呼了,于是离开了房间。到了隔壁的监控室,同事已经调好画面等在那里,把耳机递给了他。周文戴上耳机,刚好听见黎过申叫了一声“颂颂……”。
大概从他离开探监室到在这里坐定,这么久的时间里,黎过申终于鼓足了勇气叫出女儿的名字。
“颂颂……”
看着黎过申,黎颂颂没有任何想象中的那些有关忿恨的情绪,她竟然是平静,哪怕她知道这可能是和这个人的最后一面了。她的亲生父亲,此时佝偻着身子坐在对面,因为常年吸毒而瘦薄的身体撑不起狱服来,蓝色在他身上晃晃荡荡,肩处用白色写着囚犯编号433207,有些扎眼。她把那串数字默念了一遍,才去看他的脸。
黎过申低着头,和女儿不足半米的距离让他局促不安,这不是他第一次穿狱服戴手脚铐,但还是第一次让他感受到从头到脚的羞愧,几乎想冲出探监室,回到那个他憎恨不已此刻却觉得是避风港的小牢房去。
黎颂颂照周文所说的开口问,“听说你绑架了别人,原来你除了运毒还会干别的。”说完她自己先愣了一下,这样强的嘲讽语气是她没想到的。
黎过申低着头,没说话,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黎颂颂咬了咬下唇,对他这幅听天由命的样子更是气愤,脱口而出的话来不及细想,“你是不是又被人利用了?”
几年前就是这样,不是他做的,却要他来背锅,被判刑三年。她一开始甚至不知道他被抓了,还以为他死了。失去那点微弱的生活保障之后,她吃了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卖了所有能卖的,偷过超市的面包,被抓住后在门口挂着牌子站了整整一天,那时候她接受着所有来往客人注视的目光,靠想象着他是在哪里暴尸街头才不致饿得摔倒在地。超市的员工还算好心,下班后塞给了她一些过期面包,那成为了她一周的口粮。
那年她十五岁,最艰难的时候想过去运毒,这对她并不是难事。
对面,黎过申终于抬起了头,对着女儿笑了下,松弛的皮肤舒展了开来,随之那个四处作恶的黎叔好像也刹那间不见了。他回避了女儿的问题,轻声问,“最近成绩怎么样?”
黎颂颂愣住了,这样的表情从她妈妈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在黎过申脸上看到过,他出狱后,她曾经幻想过他可以好好做人,父女安稳生活,但他恰与之相反。三年的牢房生活将他变了一个人,暴戾,狂躁,对她动辄打骂,将她的幻想击得粉碎。面对此时他迟来的和蔼,黎颂颂咬紧了牙,憋住了眼泪,她声轻力重,盯住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怎么不去死?”
黎过申的眼睛湿润了下,但他很快地转过了头,将涌上的情绪咽下后才接着说,“你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以后才能有好的生活。”似乎是想到了自己并没有资格说这话,他自嘲地笑了下,“这些你比我懂。”
短短一番话却让黎颂颂更是愤怒,现在说这个,你早干嘛去了,我做小偷被示众的时候,我在家里灌冷水充饥的时候,我在学校被欺负的时候,那些我都挺过来了,一个人挺过来了,我会比你更清楚什么会是我更好的生活。
那就是没有你的时候。
但这些话黎颂颂没能说出口,她将十指合拢攥紧又松开,才感觉有了些力量,借着这股力量,她将干涩的喉咙打开了些,像个真的坚定的成年人那样对他说,“我不会原谅你的。”
黎过申只是点点头,不再说话。
黎颂颂记起周文的交代,深呼吸定了定神,问,“你是不是在厨房藏了毒品?”
黎过申猛抬起头,脸上出现惊慌失措的表情,他看了看身后站着的狱警,又去看墙角的摄像头,打着手势不要黎颂颂说。
黎颂颂随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一眼摄像头,她知道周文现在应该就在监控室,盯紧了他们的一举一动。她冷笑一声,“他们早就知道了。”
黎过申嘴半张了张,震惊又懊悔,“也对,他们一定会去搜家里的。”
黎颂颂无意解释是她销毁了毒品,她对他的执迷不悟几近绝望,有一瞬间想劝他,可话还没说出口她就想到,没有以后了,这个人最晚明年,就会被执行死刑,他不会再有逃脱的机会了。她继续问,“那么多毒品,是你偷来的?”
黎过申没说话。
黎颂颂换上威逼的语气,“你最好还是讲清楚,我可不想你死了以后还有人纠缠我。”
黎过申依旧低着头没说话,就在黎颂颂想催他的时候,他自己开了口,“毒品是留给你的。”
黎颂颂怕周文听到会错以为她和毒品有什么关系,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按住台子逼问黎过申,“你不要赖到我头上!我不吸毒,也不会再贩毒,那些事情是你们逼我做的!”
黎过申有些着急,慌忙摆手说,“你瞎说什么?你什么都没做过。”
看出他是在担心自己,黎颂颂自己也没察觉语气软了下来,“我都和警察说了,他们说我当时年纪小,不计罪。”
黎过申有些惊讶,“你说这些做什么……”
“唆使贩毒是大罪。”
黎过申看着女儿的眼睛,他们是最亲的亲人,也给了对方最多的伤害。他将头低下了,默默承受着女儿对自己的出卖。
黎颂颂还维持着站着的姿态,俯视去看黎过申却只能看到他的头顶,新理的平头有些稀疏,可以清楚地看见头皮上的道道伤疤,不知道是哪些年月的事。她放在台子上的手慢慢攥紧,咬着牙说,“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做父亲,我希望你快点死掉,我从小就希望你死掉,永远不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好像总是要逮着个机会就抒发自己对面前人的恨意,明明这是她来之前下好决心不要做的事,明明她此前决意只想维持一个冰冷平静的姿态,让他看出来,她一点都不在乎。可她原来做不到。
很久之后黎过申才抬头,缓缓开口道,“家里留的毒品,风头过了后会有人去取,然后给你一笔钱,够你以后上学还有生活用了。”又补充了一句,“我早就知道我这次逃不掉了,只是希望能对你有些补偿。”可连这点微弱的愿望都不能实现了。
黎颂颂嘴半张了张,瘫坐回椅子上,这个绝对猜不到的缘由让她一时之间难以消化。她抬起头去看黎过申,这是自己的爸爸。她有个年少时会把他抱到脖子上骑的爸爸,也有个沉沦毒品后逼他去运毒的爸爸,还有个对她见面就打骂的爸爸,这些回忆合在一起变成了面前这个面孔,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终于又重新有了点父亲的样子,她说不出自己是讨厌他这样,还是期待他能早些这样。
片刻后,黎颂颂努力让自己忘记这点温情,继续问周文交代好的那些话,但语气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坚定,仿佛只是无意识地把早就想好的话复述出来,“那绑架案呢?是怎么回事?”
黎过申一眼看穿,“是警官让你问的吗?我不会说的。”顿了顿,他又说,“颂颂,你觉得我说了以后,你还活得成吗?”
黎颂颂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年少经历过的事情让她一瞬间就懂了,那些人、那些事,岂是一个小小的周警官能撼动的呢?但她还是不死心,或许又是刚刚那点温情让她有了某种期待,她劝道,“你可以戴罪立功,污点证人,这些都可以的。”
黎过申摇摇头,“风险太大了。”
黎颂颂知道,所谓的风险,是她的命。话说到这里,她知道自己已经无需再问,答案会被面前的这个人带到坟墓里去了。黎过申身后,狱警看了看手表,无声地催促他们时间快到了。
黎颂颂鼓足勇气,将身子探上前几乎贴紧玻璃窗,黎过申的脸透过斑驳的孔洞被放大,看她凑过来有一瞬间的惊喜。她声音紧绷,压低声音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我妈妈呢?你知不知道她在哪?”一颗心狂跳,这才是她此行答应过来的原因。
黎过申脸上的惊喜转瞬而逝,他沉默了一会才说,“我不知道。”
“那有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黎颂颂继续逼问,她知道她已经问得太多了,已经太危险了。
黎过申还是摇头。身后脚步声响起,狱警走了过来,他真心觉得这是一个好的时机,冰冷的手铐铐回手上,不自由才是他熟悉的感觉。未加思索间他突然问了一句,“颂颂,你觉得她是个好妈妈么?”
黎颂颂点点头,“是,但你不是个好爸爸。”
手铐啪的一声合上了,狱警挡着,黎颂颂没看见黎过申的反应,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不该说后半句,到底这是他们最后一面。
黎过申随狱警站起来走出去,到了门口时却顿住了脚,狱警强拉了一下被他挣脱了。他猛地回头,眼神穿过空气,穿过铁架,穿过玻璃窗,清楚地锁在了女儿的脸上,这是最后一眼了,“颂颂,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爸爸?”声音有些颤抖,尾音微弱几乎让人听不清。
但黎颂颂听清了,她嘴巴紧闭。
两人的对视僵持了很久,黎颂颂逐渐呼吸起伏,黎过申的脸在她的视线里模糊了起来。终于,是黎过申先放弃了,他转过身随狱警出了门。门吱呀一声合上,探监室恢复了死寂。
黎颂颂终于把嘴巴松开了,盯着铁架子投射在墙上的阴影,突然觉得浑身冰冷。她的嘴巴开合了两下,似乎是无声的爸爸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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