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心愿
二人回到校学时,其实已过了入门的时辰,只是毕竟有关山明月在,林箊便十分坦然,狐假虎威地随她进去了。
即便进入校学中时被门口的护学瞪了几眼,青衣女子却还是一副从容模样,笑着向护学拱手行礼,直惹得五大三粗的护学板着脸偏开视线,懒得理会她。
幸而今日课业都排在午后,还不至于因为缺漏课业被罚。回来以后,林箊与关山明月分别,便径直回了一趟舍馆。
她用管钥将门打开,推门而入后,见屋内空无一人,便也没有关门。意料之中曾砚秋并未在舍内,想来应当又去文辰阁借阅新书了。
林箊望着舍友打理得十分齐整的书桌笑了笑,而后从身上的褡裢中拿出两本文集,轻轻放在了她的小桌上。
曾砚秋先前便一直想要拜读金老的文集,奈何金老文集在文辰阁中仅有几本单本,还时常被其他人争相借阅。昨日林箊在书肆中见到有卖,便买下了打算送给舍友,也算免去了她时常跑文辰阁借览却不得之苦。
将褡裢中一些暂时用不上的东西大概收整放好,林箊拎着余下的几样物什又出门去了。
静雅的寝舍内,手执兼毫的女子长身玉立于书案前,手下笔墨不停,落纸云烟,遒劲小字洋洋洒洒地撰于书上,直叫一旁研墨的侍女目不暇接,看花了眼。
眼见女子终于停住了笔,将手中兼毫搁在了笔架上,侍女才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撅着嘴嘟囔了一句:“娘子,你写得太快了些,这墨都要磨不过来了。”
柔和温善的女子便将侍女的手握了过来,一面替她细细按揉,一面含笑歉然道:“辛苦榆儿了,今日心下略有所得,便忍不住写得多了些,下次定然不会了。”
侍女就在女子温柔体贴的动作里消散了所有劳累,她抿唇笑起来,撒娇般地晃着自家小姐的手道:“替娘子研墨本就是我该做的,又哪里能说得上辛苦呢?只是可惜了娘子最喜爱的那方月隐砚被碰坏了,那是夫人在娘子及笄时亲手为娘子刻的砚台,娘子向来珍而重之的。”
想起那名摔坏了小姐砚台的男子,白榆颇为不快地皱了皱眉。
若不是小姐心善不与那人计较,她定然是要跟他理论一番的。那男子口口声声说什么是无心之失,愿意送一方新砚弥补过错,在她看来却分明是找借口来故意接近小姐。用此下作手段,实在可恶之极。
正当白榆心中暗暗斥骂那痴心妄想的郎君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月灵,是我。”女子清澈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听出了来人身份,白榆喜上眉梢,当先快步上前拉开了门。
“林姑娘来了,快请进,我家娘子方才在写字,刚巧歇下来,你来得正是时候。”
她一席话一气说完后,又转回头向楚月灵欢欣雀跃地呼喊:“娘子,是林姑娘回来了,我瞧林姑娘定然是刚回来就来找娘子了,身上还带着褡裢呢。”
青衣女子站在门边,看着叽叽喳喳像一只小鹊鸟一般活泼可爱的侍女,笑着夸赞:“白榆姑娘果真聪慧过人,这般洞幽察微,都可以去写探案传奇了。”
她边说边迈步而入,望着站在书案后的女子,缓缓朝她走近,眸中带笑,声音都柔缓了许多。
“我的确刚回山不久,念及月灵应当正在寝舍,便连忙赶来了。昨日七夕佳节,不知月灵与白榆姑娘是如何过的?”
楚月灵从书案后绕了出来,站在林箊身旁抬首看她,而后笑着伸手替她将耳侧散发挽到耳后,轻言细语道:“乞巧节的旧俗,左不过是穿针取巧或净水视影,我因失约于此君,却没有心思再行如此逸事,便只与榆儿月下观星而已。”
听出她话语中轻浅的歉疚之意,林箊知晓她还为不能赴约而感到自责,于是摇了摇头,语调含笑却认真。
“千里共婵娟,天涯若此时。我与月灵赏的是同一轮月,观的是同一片星,月灵又怎能说失约于我呢?”
未曾料到她会如此宽慰自己,楚月灵微微一怔后,便垂眸轻笑起来。
“此君向来能说会道,我远不能及。”
白榆见到小姐神色显然松快了不少,不似昨日微带愁闷,于是由衷地开心起来,在一旁连连点头道:“林姑娘说得在理,娘子凭吊老太爷的时候不也说过‘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吗?既然娘子与老太爷都可‘共看明月’,昨日自然也曾与林姑娘共赏星辰了。算不得失约,算不得失约。”
林箊冁然一笑:“白榆姑娘引经据典,果真伶俐非常。”
楚月灵见身旁少女得了夸耀,脸上顿时满面神气,不禁好笑地摇了摇头。
林箊却觉得楚月灵有如此忠心赤诚的侍女很是欣然。她侧身而站,目光随意扫过书案上的文字,大略看过后,颇感兴趣地问道:“月灵在写什么?”
见她注意到了自己方才所书,楚月灵有些赧然地将纸笔收拾起来,并未直言:“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只是将一些浅显的授业文籍稍作整合,大约提炼其中要义罢了。”
林箊仍作嘉许:“我虽只是略看了几眼,却也觉得月灵所书简明扼要、条理分明,十分有夫子风范。”
得她如此夸赞,楚月灵眉眼微弯,如同新月璀璨。笑过之后,女子眼波稍凝,却流露出了几分庄肃严谨神色。
“不怕此君笑话,我一直以来有一个心愿,便是希望天下女子都有登学修业的机会。”
她微微垂首,沉吟道:“当今世态,虽然各地校学得世家扶持,已设立了不少赍发举措,寒门弟子满师之后得校学举荐,也可被世家提拔出仕,然而各门各户愿意让家中女眷登学受业的却还是少之又少,更遑论缴纳不起束脩的寒素人家。”
“我幼时曾有一名知交好友,她敏而好学、聪慧伶俐,与我同在女师授下开蒙,但十岁之后,她家逢变故,母亲因病早逝,父亲再娶新妇,其后便举家搬离了南柳。那新夫人认为女子不必如此敏慧,只需安分守己即可,因此她在及笄之后便被许配了人家,早早嫁作人妇,与我也未再通过书信。”
短暂的沉默后,林箊喟叹道:“你该会觉得可惜吧。”
“我自然是觉得可惜的,更多的却是无奈之情。”雍容闲雅的女子略微仰着头,洁白如玉的面上落了一道窗外的光,她望着光线中起伏的尘埃,便仿佛望尽了漂泊无定的蜉蝣草芥。
“张公曾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生来幸运,家中从未因我是女子之身而不屑教导,因而我一人可以做到立心、立命,修君子之道,习圣人教诲。可天下苍生盈千累百,世上逋客屡见不鲜,我读书至此,便常常茫然若迷:以我一己之能,又该如何改变时下态势?”
见她目光望入虚空,神色似有迷惘,林箊欲要宽慰,却张口无言,面色复杂难堪,不知从何说起。
她也常常因为时局窘困而苦思对策,但所思所想中却从未念及天下之人,只想脱离洪流之中,自顾独善其身。如此贪私之人,又岂能轻易对眼前仁善盛德的女子妄语胡言呢?
幸而楚月灵只略现惘然,片刻后又展颜而笑,面露烂漫神采。
“只是,虽有些自不量力之嫌,然而我既得圣人教诲,便不忍心再见到身边友人为世道所弃。因此我在闲时撰写下一些粗浅文思,欲待满师之后,效仿先贤游历四海,以我所能教习各地女子,略尽绵薄之力。”
闻言,青衣女子如梦方醒,久久未语。
眼前女子一贯温文尔雅,与人相处时也常常是娴静温柔地倾听或给予对策,还从未见过她如此意气飞扬的粲然面貌,好似漫天辰星都入她眼中,双目熠熠生辉。
林箊满含郑重之色,躬身向身前女子长揖而拜。
“月灵志存高远,胸怀仁士爱人之心,当为我辈师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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