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重逢
我隔着苇帘悄然望去,打马鞭来的中年秦将依稀能见到大父的面容。
“欢弟长途相迎,兄喜不自禁啊。”我那年逾四十的伯父一把抹开腮下浓须,冲阿欢拱鞭抱拳。
“自渭水一别,思念亲人每日不能安睡,今日得见表兄,欢亦大喜难抑。”
“不忙不忙,家父在后,与我一道接来。”
“自是,汤沐已备下,只等秦侯。”
我那伯父语锋一转:“家父路上一直念叨穆嬴,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也只有这一滴血脉,哪怕再不成器,世子若要发落,还请留点情面让我们娘家人来。”
阿欢面色尴尬:“哪里敢劳动您,我如今怜惜阿郑都还来不及,怎会嫌她?”
太子罃促狭笑道:“我就说你们新婚燕尔,阿父偏偏不放心,他啊,爱惜小辈惯了。”
二人心照不宣,又说了些往事。我已被人扶下马车,眼神不由自主向前张望,风中玄色大麾里裹着一个枯瘦的身影,沉重的冕冠压在他稀疏的发髻上,我眼眶湿润,见他正凝视着我,亦带了欢喜。
这些年所有的不甘和怨恨早已经化作了尘土,这个人是将他的血脉注入我的血脉中的人啊,我最伟大和亲密的大父!
“阿郑我的孙儿。”大父将我搂在怀里,如同我是八岁稚童一般,“我的阿郑都长这么大,有了夫婿了,大父都以为要见不到你了。”
“大父……”
“阿郑,我知道你受的委屈,你放心,大父这就找熊恽讨回来一个公道,不声不响将我的乖孙女嫁到别人家,若是有个……”大父杵着拐杖敲击着泥土松软的地面,却丝毫不松软地等着南方。
“大父您慢点,水!”我急道,老人家身体仍然虚弱,见到我竟然激动至此。
“父亲,您看阿欢和阿郑好着呢,您注意好身体,别让我们儿孙老担心。”
“阿郑莫怨大父,大父带你下棋去。”
我扶着大父走回营帐,留阿欢和伯父详谈。
“你年幼的时候阿决和阿渠常返郑国,你却不能颠簸,我一见你面便喜欢上了,就叫你父亲把你抱过来,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才那么大,我一根手臂就能包住你。”
“从我有印象起,便是您一直陪伴着我,若不是您悉心教导,阿郑只怕也不过是个乡野村妇了。”
“那年你跟准在太清宫相遇,他偏要抢你父亲留给你的长生配,他明明个头大你许多,愣是被你打趴下。哈哈……”大父说起以前的事,我却多没有印象。
“我那时候就看到,这女娃儿,年纪虽幼,却同我年青时相像,表面不动声色,内里一股狠劲,甚得我心。孤很久没有在儿孙辈里看到如此角色,当时只想,若你是男儿身该多好。”
难怪大父孙儿数近半百,却唯独令我侍奉膝下。
“我最得意的儿子早殇,阿罃虽得长兄勇猛,却智谋不足,我当年便想,若能得你襄助,百年后必然我大秦不足忧虑。只是意料横生,令我有愧乃父,更不敢同你相见。阿郑,大父不求你原谅,只求百年后,你能顾念故土的情分,与晋联秦,大父便是现下去了,也心安了。”
“大父,阿郑从未怨过您,没有您阿郑便无以长成,您有何吩咐,阿郑都照做。”
“你嫁入晋室,自当做晋妇,大父,大父不能陷害你做不贞之人。你的伯父虽然鲁莽,却是可靠之人,我百年之后,你只须记住,无论你变为何人,秦嬴都是你的亲人。”
“大父别再让阿郑忧心,此次跋涉劳心费神,您早些休息,阿郑不敢叨扰。”
年迈的老人嘴角噙出笑:“好,我的好孙女,大父歇下了,明日再与你手谈。”
五月里梅雨延绵,等到车队到达衡雍,商臣阿兄奉楚王令也已到达。我亦听闻,姬兰已经离开晋师,在郑城接受封嗣仪式,倘若外大父仙去,他便是毫无疑问的下一任郑伯。
大父似乎此行似乎只是为了见我,盟约会谈皆是伯父到场,大父只是拉了我絮叨昔年旧事,或者央我陪他手谈一局,仿佛又回到七八年前的时光。
“那天来拜访我的,是赵宣吧?”不经意间,被大父问住。
“您怎么看出来的?”我丝毫不怀疑大父能看出来,只因他是我那英明神武的大父啊。
“赵克那小子,闲暇时就来我雍城骗吃骗喝,我怎会不认识。”老人精细的眼缝里透出一丝得意,“大殿上我早就听到你的说话声,只不过当时以为你真的沉于江中,错以为幻象,待我醒来令人去寻,人已经没了踪迹喽。嘿嘿,你是老头儿一把拉扯大的,老头怎会认不出你!”
“大父……”我无奈撒娇道,真是个不容易对付的老头。
“我就怕你被那姓赵的小子挟持,日也担心夜也担心,一听说你在衡雍便叫你大母收拾了行囊,顺便来找熊恽算账。”
“大父,您和我也姓赵。”我不意提醒一声。
“那能一样吗?从你出生起就没见过的人,我能放心吗?”老头气的鼻孔直出声。
“那不也是同一个高祖的子嗣,再说,您是想出来透透气吧,要我说,雍城也压抑得狠,听说大母一直不让您围猎?”
“……”老头彻底没招。就老头认得出我,我能不知道老头在想什么吗?
“等晴了,叫你家的陪我去狩猎,临老了不给我打一场,死了都不安心。”
“去去去,大父说的浑话,越老越不顾及了。”我气道。
“嘘……”老头故作神秘状,令我不由好奇,“大父跟你说个人啊,你知不知道前些年,我用五张羊皮换了个奴隶?”
“百里奚?”我疑惑问道,这事熊恽当做笑料说与我听过,无非是令我对大父有所怨恨和嘲笑,我却没能如了他的意。
“正是,这老头儿比我还不正形,整天不是叨叨这个死就是那个亡,你看,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那能一样吗?他是奴隶,您是国君。”我怨道。
“是啊,国君的命早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我这老不死的,不知道还要扛多久。”大父发出一声叹息。我竟没察觉,他竟然自顾自地睡着了,只得无奈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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