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穆姬

我侍弄着怀里的阿衍，只有醒着的时候，会偶尔哼几声。待她沉睡，又是一番憨劲儿。

        “夫人，雍城的穆姬夫人薨逝了！”石奴哀道。

        思虑间我未曾回过神，惊厥起来，薨逝的是大母，去岁她还同我在咸阳宫会面，尽管她不曾认出我来。

        这哀戚没来得及收敛，姑母亦遣人相告。因为姑母与我都是出嫁女，亦是大母的亲眷，乃服大功，孝期九月。甲嬴当服国丧。

        晋侯为大母亲弟，却为国君，当减一等，服缌痳，孝期一月。晋侯诸子，阿欢当服小功，孝期五月。

        黄昏时，因我方产下阿衍之故，姑母遣人特来告知，令我虽服九月之孝，饮食、穿着等从缌痳，可肉食。

        为怕麻布割伤阿衍，我便极少去探望阿衍，每次便是去见也无法亲近，然而阿衍极为聪慧，每次我来，手脚四处摇摆，喜不自胜。

        姑母即将亲往雍城奔丧，临行前我分别书一份帛书遥寄大父与伯父，感念大母之情，望君珍重身体，情难自禁，数次搁笔。

        大母这一生，荣华富贵，安宁德寿常享。大母几位弟兄，多命途多舛，结局凄惨。比起那些兄弟，她遇上上大父，荣华一生，又有大父倾情，这一生也算圆满。

        昔年晋惠侯败于大父，困于雍城，险遭人殉。大母更是以自身性命和二位伯父相胁，才饶得他一命。哪怕她享尽殊荣，却未曾遗失本性，也是真正足以与大父比肩之人。

        我怎么不念她，她时常揽我于胸怀，清唱着晋地的歌谣，她告诉我在河流的那端，生活着她美丽的故乡——晋国。她教会我唱小调，教我吟诵，教我晋风。我时常还能看见她弯着月牙的眼，向我笑来。

        分别那么多年，她仍然在我生命中留下深深印记。她诞下这许多子子孙孙，对我也付出了足够的爱怜。她是我所见最高贵的妇人，却也最温和。

        思及痛处，捉笔亦在颤抖。

        “夫人，更漏见底，您莫熬久了。”

        我痴痴看着执灯的桃姬，她的脸庞在我眼前，似是熟稔，又有些陌生。

        “是啊，更漏。”我回神，“更漏——我怎么想不起，要做何？”

        “夫人您手执插竹，方书素锦，明日交予桇夫人回秦。”

        “是啊。”我又看见案上未书完的锦帛，竟然变得如此迟钝，轻笑一声。

        桃姬不再多言，又添了些烛，静静立侍身后。

        待书完丧帖，天际初露晖曦。索性是夏夜里，这丝凉意恰到好处。将灯递予桃姬：“你且去歇息，今夜劳累了，晚间再来侍弄。”

        原本是花颜的少女接过烛灯，轻声应道。

        我不过大她几岁，却感觉自己老了好几分。总觉得再慢慢走下去，便是如大母一样别去年华，要慢慢走到尽头，仿佛就在明日。

        看着那抹青翠纤细的身影退下，眼眸止不住困意，直到睡前，还在回想那身影。

        生之匆匆，去之草草，太恍惚太突然，便仿佛什么都走过了一般。

        每日里反复摩挲着阿欢寄来的家书，殷殷切切记盼着我家阿衍的那封家书，我盘算着，归期便在这几日了。

        狐姑自从罚于宗庙后，又借狐戎之功回到晋宫的小馆居住，每日里同灵姬来往，好不密切。我承诺姜夫人将她辟走，姜夫人反而以为我下毒手。

        桃姑狐氏之希望，若卒，狐氏怎会甘心？我无阿欢助我，嬴氏远在雍城，我孤身势薄，断不会螳臂当车。

        这几日石奴的回禀确实有趣，不过令人拿了些不谷子姬之物和孩童用品，她便整日里惶惶。十来岁的女童，胆量本就不大，更何况是众人忌讳的鬼怪之事。但能撑过月余，狐姑确实心性非同寻常。

        她最后的救命稻草，是狐戎。

        然而，即便狐戎能回宫，也救不了她。

        狐戎的倚仗，在狐氏和灵姬。狐氏亦陷入原地叛乱，首尾难顾。而灵姬——

        早在灵姬有孕时，早已遣人同我交往，私下馈赠重礼，并询问狼环于伺，弱兔安免。

        当然，她不知我与不谷子姬渊源。

        我亦不会告知。

        只就其询问，答曰：狡兔三窟。

        又有在蒲县的兰舅舅奏议，请以公子黑臀年幼后质镐京。

        君侯不舍，留案与议。

        公子黑臀年幼获宠，总是令灵姬心忧。质镐京，一则令其有功；二则保全性命；三则向天子表忠心。

        余下的，便看灵姬如何吹枕边风。

        没有人会放弃我这样的外援而去就一名整日惶恐的幼女，灵姬不是愚笨人。

        几番推搪之间，狐姑失了庇护，狐戎杳无踪迹。我又将狐姑之母接来，母女二人泣涕一番，复请罪辟于宗庙。隗夫人准之。

        又有原地传来奏报，狐戎窃取军情通敌，当场处死。

        狐姑辟走之时，已惊吓不能自语。

        时至今日，喧闹一时的狐氏二女入宫，在此落下帷幕。

        事件的代价，却是利用不谷子姬之死。我将手掌紧紧陷在不谷子姬遇难之地，狠狠道：“狐氏二女已得惩戒，不谷子，接下来，我要向真正的元凶索命，你来不来看？”

        旋风扫过，似是听到我的决心。

        我心中一暖，往晋之途中患难与共的情谊，如今一在生，一在死。无论如何，你的维护之恩，我只能如此相报。

        狐戎之所以会通敌，不过是狐氏欲借叛军之手陷害赵氏，本欲拟作军情由赵氏泄出，不料当日巡检之人为那人，被当下五六名士卒指认，又活捉叛军一人，立了供词，当场诛杀。

        不管狐戎为何窃取行军图，又无论为何那人恰好守在那处，我只觉出一事，齐姜竟与赵氏有盟。晋宫的几位夫人里，若同赵氏有盟，齐姜无论如何也亲密不过隗夫人和桇夫人，甚至于我。就眼下来看，她与狐氏似乎是更佳的选择。

        但狐氏选择了灵姬，所以她拒绝狐氏的拉拢。另有魏氏、荀氏、先氏、阳氏等皆忌惮齐侯之妹的身份，或依附狐氏与赵氏。

        齐姜与赵氏的盟约，总归透露出一丝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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