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3)
修罗鬼终究接受了阿青的存在,也习惯了她的存在。
吟诗诵经,讲道悟法。
他看见女子跪坐神前,口中吟唱着经法,连那单调无趣的木鱼都显得格外动听。
而他则徘徊在庙宇之外,一双眼睛始终游弋在她身上,偷偷打量着她的模样。
菩提下,婆娑世界,她融合在背后连绵起伏的山景中,好似庙里供奉的慈悲圣人。
而他依旧沉沦红尘,不曾领悟。
寺庙中的日子平淡安静,偶尔也会有别的声音。
修罗鬼好动,不打招呼就翻动阿青的东西,他在女人的包裹中发现一把素琴。
并非什么好木材,也没有好琴弦,普通的一把琴用法术保护,才得以木材不朽,弹拨起来,声音清脆如新。
阿夜抱琴而坐,难得陷入沉思:
二十年前,他在法光寺的降魔塔中苦捱,一日修士疏忽,让他逃了出去,在山林中捡到包着襁褓的漂亮婴儿。
恶鬼本性凶恶,本想吃了孩子果腹,然而那日,那云掐玉揉的孩子见到他来,粲然一笑,像是蛊惑人心的诱饵,让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美食,将孩子放到了法光寺门口。
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一次寺庙门口的伏魔镜没有灼伤他,山中布下的天罗地网也没有为难他,任他离开这里,寻往他乡。
毕竟因此解脱,修罗鬼偶尔也会回来看看,给当年那个女孩子送上一枝新绽放的桃花,或一把古琴。
后来本性难移的恶鬼再造杀孽,法光寺终究不能再去了,他也再没见过那个女孩。
眼下,当年的婴儿就在眼前,她已经长成了大姑娘,风华绝代,容颜倾世。
阿夜无法再回顾当年的心情,一个笑容而已,怎么会让吃人恶鬼摒弃本性,放过到嘴的食物?
他伸手抚摸琴身,冰凉如水,透过肌肤仿佛能触及心底。
她把古琴保养的很好,微微一拨便发出低沉声响。
转身,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菩提子缠绕皓腕,像是跑来的,身上蒙尘,眼底囤积着千愁万绪。
像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阿夜猝然站起,琴重重摔在地上:“这么旧的琴,你还留着啊。”
“你会弹琴吗?”阿青却答非所问。
风雅之事,修罗鬼是不会的。
阿夜回答:“我不会。”
“你可以学。”阿青语气认真,“没有谁一开始什么都会。”
“学?”阿夜嗤笑一声,“你开什么玩笑?”
他伸出自己的手,不是人类的手指,更类似于野兽一样的爪子,锋利如刀,琴弦根本架不住他的弹拨。
女人走进里屋,抱起地上的古琴,多亏了法术的保护,使它毫发无损。
“你可以学着欣赏它。”
暖暖光晖,悠悠撒在无忧神社上空,青葱菩提都被染上一层温柔的色彩。
暖阳下的眼眸,无情似有情,阿青的眼睛宛如盈盈秋水,盛着世上万千情愫。
琴声悠扬,宛若高山流水声,宛若百鸟朝凤歌,宛若无数光阴在眼前飞逝,回溯到一切开始之际。
阿青坐在修罗身边,捉起骨爪放在琴身上,感受着旋律翩翩时,那细微不可感知的振动,而她的手指游弋在琴弦上。
两具身体靠的那么近,一个赤/裸半身,一个衣衫不苟,隔着一层织物,传达着彼此的体温。
阿夜紧张的绷直了身体,脸庞向反方向侧去,眼神却忍不住停滞在女人秀妍的侧脸,下意识吞了口口水。
她长发不挽,青丝如同藤蔓,盘旋缠绕在她的胸前,有些落在他的脖颈,随着清浅鼻息而摇曳。
一种异样感觉蔓延全身,让他心中愈发烦躁。
心跳声密集,手指也开始不安分地游移,然后猛然抓住纤细手指。
阿青手指冰凉,却像是火上浇油般让心底的那团火愈发灼烈起来。
宽大的手掌包裹着纤纤玉指,强烈的视觉反差更容易生出隐秘的心思。
修罗贪婪,除了烦躁之外,一股愉悦心情悄然越上心头,雀跃占领了整个头脑。
冰凉纤细的手指,脆弱的仿佛一掐就碎……而他想要更多……
阿青眉心拧成一处,强硬将手从那铁铸的手掌抽出。
阿夜想要追逐时,抬头便对上了那双澄澈眼睛,方才的旖旎荡然无存。
“怎么不继续了,弹琴啊?”修罗鬼邪笑着,凑近了脸,呼吸喷洒在阿青的长发间,远远看去仿佛亲密无间。
阿青别过脸去,一抹红色从交叠的对襟里攀延至双颊。
她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已恢复清明:“今天就到这里了,你想听的话,去看乐谱吧。”
“我又不识字,得你教我啊。”黏腻的嗓音听着很不正经,这是阿夜经常用来恶心小道姑的方式。
百试百灵,常常把人腻得梗住。
本就是非人之物,皮糙肉厚,不在乎他人目光,自然也没脸没皮。
只见阿青眼里划过一丝慧黠,勾起唇角:“你若真想学,我就教你。”
一反常态得让阿夜警觉,连忙收敛了表情:“不了不了,我不爱学习。”
“呵。”她轻笑一声,“琴送你了,想听就自己学吧。”
她一边说一边走出去,光在她身上流转,素衣黑发,衣带当风,猎猎欲飞。
光阴在这一刻停止,万籁俱寂,唯有心脉搏动。
*
修行之人喜静,无忧道观终日笼罩在一片寂静中,极少有香客拜访。
自从被白珍珍宣扬出去之后,外面纷纷传言,无忧道观里住进一个放荡的道姑,豢养着修罗鬼行苟且之事。
偶尔有好奇的冒险者来验证传言的真假,阿夜便会站在房顶上龇牙咧嘴,吓跑不明真相的来人。
凡是能败坏阿青名声的事情,他都乐此不疲。
直到一天,阿夜上山猎野味时,来了位真正的修道人。
男人与阿青一样,手腕上缀着菩提,一身皂衣,束顶戴冠,拂尘垂落成一束,仙气飘飘。
他被一群人簇拥着,来到神社门口,望着斑斓破碎的大门:
“纵容妖孽,枉做修行!”
人们说得义愤填膺,高呼回头是岸。
阿青闭门不出,木鱼声声,将众人愤懑之语隔绝在外。
金身神像就在眼前,他低眉俯视着跪在膝下的修女,斑驳剥落出惨淡苍白的颜色,沿着纹路一点点裂开,将慈悲面孔一分为二。
阿青抬头,望着那漆黑缝隙,像是有什么可怖肮脏的东西要从中爬出来。
是我的问题吗?
阿青不解,那道裂缝就像是一个预示,将自己心中晦涩难解的地方暴露无遗:
她道心乱了。
并非听不到门外的指责,她知道,那个道人颇具声名,他说自己有罪,那便是真的有罪。
“啪啪”几声,是黄符贴在门框上的声音,急促又密集,叫她心中惶恐不安。
二十年修行便是这样的结果吗?
阿青闭上眼睛稳住心神,她从出生起便开始了修行,早就有了境界,何况她不曾犯戒,慈悲为怀,这除魔法术对她无用。
有荧光在周围缓缓升起,撑出一方结界,与外界相隔开。
然而她想岔了,这一次,那降魔除妖的法术重重撞击在结界表面,碎裂的纹路像桃树枝丫,蜿蜒曲折,将整个表面分割得支离破碎。
收到重创的阿青“噗嗤”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被当成魔物被法术重伤?
就像是要解答她疑惑似的,一直藏在衣袖里的荼靡花滚出来,一如绽放时的鲜妍明丽。
血红花瓣,乌黑花蕊,就像它的主人,那个红衣乌发的女子,清丽又妖娆。
阿青根本没有正眼瞧过这朵花,那日黄昏,红衣女人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不以为意,这朵花自然没有仔细打量过。
然而这妖异的花仿佛诅咒,总是猝不及防出现在视线里。
阿青把它放在柜子里,关上门,转眼它就出现在衣袖中,如影随形。
此刻荼靡花就在腿边,静静停驻在那里,影子被拖得很长,像只张牙舞爪的怪物。
恍惚间,那朵花逐渐扭曲,几般变化下来竟变成了那红衣女子的身姿。
红衣潋滟,美艳绝伦,荼靡依旧带着面纱,垂眼望着阿青,眼神悲悯,与往日的阿青如出一辙。
“我说过,收留他,你会后悔的。”模糊间的话语带着哀叹,哀叹着命中注定。
“你到底是谁?”
有风自窗台吹来,将血红裙摆高高卷起,黑发在身后狂舞,绚丽夺目。
面纱一角被风扬起,底下的面容暴露出来:与妖娆身姿完全相反的素净面容,唯有一点朱唇仿若饮了鲜血,红得刺眼。
与阿青如出一辙的一张面孔,只是少了些纯净,多了点邪气。
面纱曳地,而荼靡依旧悲悯的看着她:“我就是你啊……”
“轰隆”一声巨响,腐朽木窗哗哗作响。
只听窗外众人欢呼:“出来了,出来了,那怪物终于现身了!”
“道长,快把那妖怪收了!”
阿青一惊,回过神来,再去看神像前方,哪里还有什么红衣女人,荼靡花依旧卧在地面,花瓣不见一点萎色。
刚才是幻觉!
阿夜现在有危险!
她猛的推开大门,远远就听人声鼎沸,目光再往前就是一阶蜿蜒绵亘的石阶。
上面布满了降魔阵法,伏魔咒闪着幽光浮其上。
这阶梯,是可以夺取修罗性命的!
夺门而出的时候,阿青来不及思考后果,众人的话语,世间万物都被抛之脑后。
她心底惶恐,素衣展开成一朵花,奔向毫无知觉的修罗鬼。
阿夜看到她来,嘴角不自觉上扬。那是一场双向奔赴,叫人心里雀跃欢喜。
阿夜提起手里打着的山鸡,冲她招手,阿青则张开双臂,缠在腕上的菩提子散落一地。
石阶上的阵法骤然亮起,灼烧着阿青后背。
她不敢停留,咬牙一跃,跳出阵法范围,脚下重重一滑,倾倒下去。
“你……”阿夜毫无知觉,不知道为什么阿青忽然不顾一切朝自己奔来。
抬头,就看见那诡异的石阶铺展,石阶后是乌泱泱的百姓。
“他们是来收我的吗?”
“你会没事的。”阿青微笑,世间再无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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