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明月夜(三)
那一刻,白竹烟似乎从他眼中看到了自责和悔恨。
那双冰眸所流露的为数不多的细微情绪,敲在她心里,竟也钻心地疼。
事后之言谁都能说,本无意义。但这些话出于暮临朝之口,便有些不一样了。
云外山上苦修十三载便能得大乘者,仅凭天赋是不够的。
仙道与妖族的修炼之法虽大相径庭,却也都讲求一个“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贸然提升功法境界实为险棋,一着不慎,便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他又何尝不是真的在豁出性命?
原来他之前所说“想救却没来得及救”的人,是他的母亲。
自己竟是误会了。
白竹烟不由懊恼,她怎能那般对他胡乱猜测。
暮临朝看着她苦大仇深的模样,不觉浅笑道:“做什么这副表情,觉得我很可怜么?”
白竹烟摇摇头:“你虽自小与家人分离,但却拥有母亲的爱。这份爱护之心,不会因她陨落而消亡,相反,她会一直陪着你。”
她抬起脸,眼神真挚,“只我觉得,你和你母亲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你们不该被如此对待。我,讨厌那个人!”
“他凭什么随便将苦难施加于你们母子身上,自己却高枕无忧。他才是那个最该去死的人!”
她又垂下眼眸,蹙眉道:“可若没有他,便也不会有你。我……我很庆幸能遇到你,所以又不知该不该让他去死。即便是我这样的旁观之人,都会为此纠结烦恼,更何况,你本就身在其中。”
暮临朝怔怔凝视着她,许久,喟叹道:“世间因果便是如此。年少不懂时,的确会有所困惑。后来懂了,便也不在意了。”
白竹烟:“你难道……就不恨吗?”
“一个不相干的人,为何要恨?”暮临朝道,“母亲自戕只为换我一命,也算得偿所愿。要怪也只能怪我那时没有能力,反成了她的拖累。这么多年过去,人世羁绊于我而言,就如浮云过眼,已不重要了。”
白竹烟低着头撇撇嘴,并不认同。
“只心中还是会有些遗憾。”他又道,“勘不破,道心便立不稳,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人世游历。”
白竹烟倒是没料到他竟会承认,问道:“可有所得?”
“尚未。”他轻叹道,“师父说我悟性不足,当破而后立,罚我十年不得回山。如今,只余三年了。”
白竹烟愕然抬眸:“若你三年后还是参不透,又会如何?”
暮临朝:“不知,许会再被罚去闭关罢。”
“啊?”白竹烟苦着脸,喃喃道,“那我岂不是,想偷偷溜出来看你一眼都不成了……”
她一语说罢,方才惊觉不妥,生怕被他听出端倪,连忙又道:“云外山上好玩吗?”
白竹烟话一出口便后悔了,直在内心扶额。
问的什么屁话。仙门正统,清规戒律自是只多不少,不被闷死就不错了,还玩什么玩……
果然,只见暮临朝无奈地摇摇头:“便是有趣又如何,你敢去么?”
白竹烟全然没听出他的话里意有所指,只轻哼一声,心道:废话,当然不敢,去了还不得魂飞魄散?
嘴上说得却是:“有什么不敢的,难不成你们衍宸教没有女弟子?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罩着我嘛。”
暮临朝失笑:“你还当真是……”
傻得可以。
白竹烟:“怎么?”
“无知无畏。”
“哼,少看不起人。”她觑了他一眼,却见他手里的莲灯灯烛已燃了近半,赶忙催道,“哎,只顾着说了,你快去许愿啊。什么都好,不然就可惜了。”
暮临朝垂眼看向莲花灯,不再犹豫,提步走下水埠头,将那盏河灯轻置于湖面。
那孤零零的一盏星光,漂入银河,渐渐再难分辨。
白竹烟喜道:“这次这么爽快,愿望想好了?”
“嗯。”
“是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
白竹烟撇撇嘴:“不说就不说。你猜,我方才一共许了几个愿?”
不待他回答,她又道:“五个呢。我是不是很贪心?其实这次已经算少了的。因我明白,放河灯也只是个仪式而已。”
“不过我想着,那么多愿望里,总能实现一个吧?于是每次都会想出来好多好多。这样,等愿望实现时,就能说,这不是我自己拼命挣来的,而是上天怜佑,帮我达成的。”
“其他未达成的,是因为天神嫌我太贪心,祂忙不过来,所以下次再补上。”
她嘻嘻笑了一声,“自欺欺人呢,是不是很傻?我也觉得傻,但是这样也会开心许多。想着想着就信以为真了,觉得自己并没有被放弃,而是被眷顾着的。”
“你要是觉得难过,也可以像我这么想。反正也没人知道,不会被笑话的。”
她说话时人也闲不住,在水埠头的石阶上来回蹦跳,腰间双生铃随之轻晃,虽无声,却叫人挪不开眼。
也真的很傻。
暮临朝浅笑出声。
白竹烟疑惑地回头:“你笑什么?”
“我知道。”
她更不解:“知道什么?”
“我知道了。”
白竹烟简直莫名其妙,盯了那人许久,才恍然悟了:“好啊,你笑话我!”
她伸手隔空指着那人:“你这人怎么这样,亏我还好心安慰你!你……你自己玩吧!”
她边说边转身上岸,连背影都气冲冲的。
还没走两步,却又折返回来,隔着暮临朝的衣袖,抓起他的手腕就走。
暮临朝一路被她拉着往前,哭笑不得:“……你做什么?”
她头也不回:“不许问!”又对着远远坐在树旁石墩上玩草叶的少女喊道,“茶茶,回去啦——”
“欸,来啦!”茶茶闻声起身,转过头时,却被眼前所见惊得合不上嘴。
这两人怎么回事?放个河灯怎么还牵上手了?
她现在只想当自己不存在,有些后悔方才没有早早回去,只远远跟在后面。
暮临朝有些无奈,却也没抽回手。
待上了大路,他才轻声说道:“不是说,不认路?”
白竹烟风风火火的脚步蓦地顿住。
少顷,她转过身来,睁大眼睛皱起眉,煞有介事道:“哎呀!该往哪儿走了来着?”
暮临朝无语。
他觉得自己今夜笑得有些多,像是把这辈子的笑都攒在了这里。
可他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个小妖,真是又傻又聒噪。
怎么就这么能烦人。
白竹烟愣愣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眼前人生了一双冷若寒潭的冰眸,此刻却也如春风化雪,有了盎然之意。
她早说过,他还是应该多笑笑,这样更好看。
也更易使人沉沦。
她甚至,有些不舍得去酆都了。
她敛起思绪,逼着自己抽离出来,脸上浑不在意地粲然一笑,继续牵着他的手腕往回走。
心中欢喜极了。
回到客栈时,尚未至子夜。
茶茶觉得自己十分多余,转眼便跑到一旁躲清静。
白竹烟倒不在意。
她将暮临朝往露台上一摆,先是折回屋内,搬来两个矮脚小杌子,再返回去端出那壶桂花酿,径自在左边的杌子上坐下。
“坐啊。”她扯了扯身旁人的袖子。
那两个小杌子紧挨着,暮临朝也只好依言坐在她身边。
白竹烟将托盘放在身前的空地上,端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桂花的清香混合着蜜糖的甜味立时扑鼻而来。
她惬意地眯起眼,将另一只白瓷杯也斟满,送到暮临朝面前,“喏,一起啊。”她顿了顿,“唔,衍宸教会禁酒吗?不过你现在人在外边,他们也管不着吧?”
她嘻嘻一笑,满心期待,“之前见别人倾杯畅饮,都有人作陪。哦,百里京那个酒鬼不算。可在家中,阿娘不让我如此。你要不要……”
她话音未落,手中送出去的那杯琼酿便被暮临朝接过。
他指尖冰凉,从她的指背上滑过,她却像是被烫着一般不露痕迹地收回手,藏在袖中握紧了拳。
暮临朝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哎,你等等我!”白竹烟有些意外,急忙又给他斟上一杯,而后端起自己的那盏和他手中的轻轻碰了一下,“好啦!我见旁人都是这样的,虽然有些不大懂,但也挺好玩的。”
蜜酿入喉,桂花香顷刻溢满唇齿,竟不似寻常烈酒那般辛辣,反而带着丝丝绵甜。
她来到人间,最喜甜食。这桂花酿恰好对味儿。
暮临朝虽不语,却也依着她。
二人如此对月畅饮,不觉间,那酒壶竟空了。
白竹烟提着酒壶倒了倒,眉头一皱:“店家真小气,只送这么一小壶。”又傻笑两声,“我原以为酒这东西,尝起来都辣喉咙。没成想这桂花酿竟是甜的。嘿嘿,我喜欢。明日定要再向小二讨两壶。”
暮临朝轻声道:“你是不是,根本不会饮酒?”
白竹烟茫然地看向他:“这东西不是加了桂花的蜜浆吗,为何还要分会与不会?”
暮临朝叹了口气。
这桂花酿质地醇厚,的确能称作上乘。只这掌柜太实诚,并未兑水。
虽不致酩酊,但于白竹烟这等初尝者而言,却也带着后劲。比如现在,这大小姐言语间已隐隐有些含糊不清,如同梦呓。
白竹烟尝试着站起身,却使不上力,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她眨了眨眼睛,说道:“暮临朝,我好像,又开始头晕了……”说罢,便往前一栽,直扑到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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