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明月夜（四）
桂花酿虽性温，初尝滋味者，却也易醉。
白竹烟对此一无所知，偏又嗜甜，一时贪杯。此时后劲上头，脑中一片迟缓，意识也渐渐模糊。
她醉倒在暮临朝身上，恰好枕着他搭在膝头的手臂。
暮临朝目光一顿，尝试着将手臂抽回，下一瞬，却被白竹烟牢牢攀住。
他的动作便停在那里。
他本不喜与旁人有所接触，只觉无比厌恶。即便熟悉如师长，也会保持恰当而不失礼数的距离。
可如今对上这个妖族女子，他心中竟丝毫不觉排斥。
若非这女子现下灵力全无，他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中了什么惑心乱神的妖术。
他垂眸看向她，眼底闪过一丝困惑。
白竹烟的侧脸贴在他臂弯里，仿佛对自己当下所处境况不甚满意似的，抱着他的手臂来回挪蹭着，似乎始终都没找到合适的支点。
她皱着眉头轻轻一哼，声音颇为气恼。而后迷迷糊糊抬了抬头，连眼睛都没睁开，只往那人手底下一钻，便趴伏在他腿上。
趁着她微微松手的间隙，暮临朝本想抽出衣袖，却不料白竹烟顺势一抓，又将他的手拉到自己脸侧。
这样一来，她便像是被他圈在怀里一般，不及迟疑，毫无顾忌。
她总算舒展了眉眼，心满意足地弯起唇角，做了美梦似的。
而另一边，暮临朝整个人却都僵住了。
咫尺之遥，她温热的呼吸轻洒在他掌心里，蜜糖甜香和淡淡的桂花清气萦绕在他身周，避无可避。
他绷紧了脊背，那只被禁锢的手像是触电一般微微蜷缩着。又因离得太近，不敢有太大动作，生怕手指一屈便会碰到她的脸。
困惑渐渐转变为无措和彷徨，他却并没有收回手，也没有推开她。
这一刻，仿若云山之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也开始渐次消融。
自幼修行至今，并非没有女修同他示好。只那些女修在他眼里，与苍生万物并无分别。
他于情之一字其实不甚明了，唯一的印象，也仅来自于他的母亲。
幼时记忆里，母亲时常凭栏望月默默垂泪。每当他问起缘由，她便温柔抚着他的头，轻轻留下一声叹息。
后来他便以为，世间情爱无外乎“贪嗔痴”三字，伤人伤己，无趣无味。
师父常说，“不入世，无出世”。
他下山时，便以万法诸道为守心之基。行迹虽亦有背离随心之时，却也终能回归大道正统之运行，断情舍欲，清心明性。
大道无情，众生皆被收于眼底。
只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眼中除了众生，竟不知不觉开始有了别的、具象的影子。
他一路克制，这无法言说的情绪虽尚不明朗，却到底在他心里生了根。
他惊异于自己内心的变化，却对此毫无办法。
直至此时方才惊觉，原来入世非是人间游历，而是遍尝欲念。
得而后失，失而不悔，方能成就无情之道。
可他的心却乱了。
妖魔环伺不畏于心，地裂山崩不惧于前，危机险阻他从未放在眼里。
此时此刻，只这一点微末情愫，竟会令他惶惶不知所措。
他欣喜于自己终于“入世”，又惶恐心底那生了根的欲念无端疯长。
天人交战，终无所得。
正思忖时，困在他手上的力道突然松了许多。
白竹烟伏在他膝头，呼吸绵长，已然陷入沉睡。
她的手渐渐无力可着，从他指间滑落下去。
暮临朝不及思考，近乎本能地反手去抓，将她纤白的手包覆在掌心里，动作轻柔得像是握着一朵娇弱的花。
他一时怔住，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只看着她的手滑落在地便于心不忍，哪怕这高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也醉了。
可身边之人，是只妖啊。
他苦笑一声，认命似的将手微微收紧，指腹摩挲在她光滑的手背上，寒凉的心里竟也生了暖意。
这一瞬，以冷厉果决闻名仙门的仙君暮临朝，凝视着这个扰他道心的罪魁祸首，决定让自己放肆一回。
他任由欲念在心内滋生蔓延，再不做任何抵御。
凛冬雪终是包不住心头滚热，冰封在最深处的那一点离经叛道，便由此悄悄苏醒了。
什么仙途世俗，什么天命所归，不如暂且抛诸脑后。
妖族本相可改，灵台却无法掩饰。他曾探查过她的灵台，那里竟是一片澄澈明净。既然如此，是妖是人又有何分别？
他现在只想好好护着这怀中女子。无关来途，不问终局，便是陪她走完这一段须臾之路，也已足够。
“阿烟，你去酆都，究竟是为了什么？”暮临朝的声音比微风还轻，“你又为何，会出现在人间？”
云州，云中郡。
巍巍山脉连绵起伏，山脚苍翠，越往上，雪色越浓。
这其中，有十二座山峰最为显眼，山巅覆雪高耸入云，名曰：云外山。
衍宸教便开宗在此，稳立仙门首府，至今已承袭数千年之久。
教中积雪万古不化，常年一片霜白，来者莫不叹一句肃杀庄严。
时值中秋，掌门特允休沐半日。
是夜，衍宸教内三谷十二峰，除却需持掌门手令才可入内的几处禁地，北斗七座名下弟子，皆可于山中自行安排。
当然，一入仙门，凡尘皆断，这俗世节日在避世山巅上，便也不那么重要了。
教中仍有不少弟子勤修不辍，天玑座下的小弟子源轸，便是其中之一。
玄妙峰上，源轸手持天权长老令，经由松香小径，趁月色踏入藏典阁内。
藏典阁的外形是一座八角琉璃塔，塔身七层，每层四象正位处各有一扇窗，只底层开有四道门。每扇门与窗的正中各悬着一枚无舌铜铃，平时无声，若感应到术法和外来者穿梭于塔内外，铜铃便会示警。
典学重地，卷宗典籍浩如烟海，也是衍宸教的立教之本。
为防藏典阁遭窃，教中有所规定，轻易不可在藏典阁内动用灵力。是以来此进修的弟子，皆需由大门步行入内。
源轸轻车熟路沿着回梯拾级而上。
藏典阁最末一层设有经堂，为弟子们在此听学之用。底部五层分别为宗学理论、功法秘籍、教内四大派系宝典、各仙门相关卷宗以及三界内各族的有关记载。
第六层存放有各门秘辛，轻易不能示人。而第七层，则是封存禁术之地。这两处所在较为特殊，故而均有守塔弟子巡视看守。
寻常弟子到了第五层便不得再往上了，只源轸有天权长老所赐的手令。借此便利，他可轻松通过梯口守卫，直入六层。
但这第七层，却需持有掌门手令才可进入。
源轸在六层停步，一边假意翻阅卷宗，一边观察着塔内布局。
回梯入口有两名弟子把守，另有四名弟子在林立的书架间巡视。这些弟子修为均已至筑基，仅凭他一个炼气后期的小弟子，根本不可能堂而皇之地从他们眼前溜上七层。
源轸轻轻叹了口气，自己竟还是托大了。
大约半月前的浔阳城客栈内，源轸信誓旦旦地答应帮师兄的忙，却不料他的好师兄竟对他说：“回去之后，到藏典阁顶层，寻一部名为‘禁灵术’的残卷，把它录给我。”
源轸一听便有些后悔：“藏典阁顶层，所存皆为封禁之术，须有掌门令才可入内。弟子资历尚浅，怕是会……有负师兄所托。”
“无妨，你只管进去便是。届时，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源轸挠头：“可是藏典阁禁施术法……师兄如何助我？”
“我自有办法，定不会触动清风铃，你无需担心。”暮临朝说着，丢给他一枚墨玉珠，“此为化影珠，将它置于书卷上，其中内容便会被此物录下，传到我这里。”
小弟子还在犹豫：“禁灵术是何物？师兄要这个作甚？”他顿了顿，“啊，师兄的事，弟子不该过问……”
却听暮临朝道：“救人。”
源轸诧异地睁大眼睛。
暮临朝：“我……有个朋友被下了禁灵印，我怀疑此术会对她的灵识造成损伤，故而借来查阅一番。然我现下回山不便，就只能靠你了。”
源轸一听这话，立时正了颜色，郑重道：“既然如此，弟子愿意一试！”
中秋夜教中众人休沐，前来藏典阁修行者比平日少了大半。师兄弟二人便商议，于此夜行动。
只源轸来此已过去一个多时辰，目下已是丑时末，师兄所谓的“相助”却迟迟未至。
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
思及此处，小弟子又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源轸只觉灵台内隐隐有了异动，下一瞬，暮临朝的声音传入识海：“想办法去往回梯左侧第三排书架末端，莫要让人察觉。”
师兄的声音出现得猝不及防，源轸一个激灵，手中书卷险些掉落。
竟是传音入密！
传音入密需以灵力为媒，但周围清风铃却并无动静。
师兄远在千里，竟能越过清风铃的感知与他传音。
源轸惊讶不已，只道是师兄的修为已至臻化境，自不能被他一个炼气期的小弟子轻易参透。
助力已至，他稳了稳心神，装作不经意扫视周围，绕过巡守的弟子，来到暮临朝所说的地点。
而那书架末端，赫然是一处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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