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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长春班是个各地走的戏班子,常年在永乐县以及其附近地区走动。

        永乐县富庶,长春班在永乐县停留的时间也往往最长。

        原来有人问长春班为什么不在永乐县常驻下来,总也好过四处为家。

        长春班后台胖老板吸了一鼻子羊脂玉鼻烟,和善一笑:“上任老板留下的规矩,不可破,不可破。”

        这长春班是个另类的戏班子。

        戏班子的老板分两种,戏园子老板——俗称后台老板——和戏班子老板,常常被叫做“班主”。

        别人都是角儿当班主,带着戏班子走南闯北。

        然而在这长春班里,戏园子老板也跟着处处漂泊,自然而然地替换了班主的角色。

        据说他在附近几处都有戏园子,因此戏班子到一处,就在那一处唱戏,后台老板也就一起住下来,等到长春班唱完时日,再换个地方悠闲地喝茶谈天。

        唱戏唱到半夜,人走茶凉。

        芳景轩上上下下一并将长春班送出门,着一小厮远送。

        那小厮打灯笼走在前面,一边自说自话一边打呵欠,要多惰怠有多惰怠。

        行到一半,小厮忽然被身后的戏班子叫住了。

        “小二,不必送了。”

        打灯笼揉眼睛的小二虽懒懒的不愿出门,可也畏惧掌柜怒目圆睁,连忙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我且将诸位送到客房再回。”

        胖老板拱手:“我长春班在永乐县的时候多了去了,你家掌柜不必拘礼。城中昨个儿死了人,快回去吧。”

        一道阴风穿过冗长的巷道。两旁门户紧闭;树影斑驳,摇曳下浓重的阴影。

        小厮没来由地打了一阵寒战,连忙裹紧了棉衣,道:“既如此,就麻烦老板们自己走回去了。”

        说罢,将纸灯笼往演丑角的小孩儿手上一推,打着寒战缩手缩脚地往回走。

        阴沉沉的巷子深邃悠长,灯笼往巷子深处一照,立即打出一片幽幽惨惨的白光来,宛如灵堂上垂下来的白色帷幔,轻轻飘飘地盖在石板路上。

        唱青衣的魏清荷忽然娇声道:“洪老板?这地儿阴森森的,奴害怕。”

        声音连着糖丝儿一样,加上一张五官灵活的脸,眉目传情不在话下。洪老板笑盈盈地将人搂过来,两人黏在一处,几乎像是热恋中的人。

        可惜那青衣比洪老板高了半个头,简直没眼看。

        戏班子的其他人都看习惯了戏台下的蝇营狗苟,转开来脸去,只当没看见。

        洪老板安慰道:“这么多人,有何害怕的?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对打一双;咱们有武生刀马旦,还不能保你一个小妖精?”

        魏清荷粘糊了一会儿,惴惴不安地倚靠在洪老板肩上,真真如同害怕极了的样子。

        “这这巷子怎的如此长?”

        洪老板摩挲着青衣的肩膀,嬉笑道:“不长,不长,一会儿就能走到底。”

        放戏服头面的箱子里传来若有若无碰撞声。

        魏清荷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抬在人手里的箱子,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忙回头道:“洪老板,怎的有哭声?”

        洪老板细细地听了一遭,道:“哪里有声音?”

        “那那箱子里。”

        抬箱子的年轻人殷勤道:“你刚来,不知道。那里头可是咱们戏班子的宝贝。”

        青衣的嗔怪道:“怎不知道?咱们长春班有三样宝贝,一个财神爷转世的洪老板,一个宝箱,最后一个才是戏园子。可这箱子里,到底是什么啊?”

        洪老板故作高深,摇头道:“仔细莫问。”

        打灯笼的孩子忽然停住了。他颤抖着张了张嘴,终是哑了一般什么也说不出来。

        “喂,怎么不往前走了?”

        “那那是什么”

        一道黑影出现在小巷的正中央。

        洪老板也被唬了一跳:“什么人!”

        那黑影不说话,只是怔怔地对着众人。

        青衣有些惧了,拉了拉洪老板的袖子:“洪老板,咱们从另一边走吧。”

        洪老板摸了一把额头,摸下来一手的冷汗:“走。”

        谁知道当众人转身的时候,只听得耳边一阵厉风刮过,挨着墙的两位被刮得东倒西歪,再睁眼的时候,那黑影已经正正好好地挡住他们出巷子的去路。

        “我呸!哪里来的脏东西。”

        洪老板虚张声势,带着青衣一步步往后退,缩到众人的身后,顺便推了一把长靠短打。

        这长靠是长靠武生,端的是大将风范;短打是短打武生,动作干净漂亮。

        戏台子上,几人便可以描绘千军万马,好一出腥风血雨的厮杀,当真是流血漂橹、尸首成山;然而在台下的时候,纵使有几分本领,也没人真刀真枪地干过,谁能更胜一筹还是未知数,更不必说连对方是人是鬼都不清楚。

        谁知道,就在众人要抄家伙打起来的时候,那鬼魂忽然往前迈了一步,暴露在灯笼的幽光下。

        那鬼魂的扮相却极其好,叫人挪不开眼。

        发流柔光、目转珠华,满头点翠闪着银色的光芒,颤抖的时候叫人联想到三月桃花上点点晨露;一颦一蹙有板有眼,水袖飘开就是步步生莲,冗长的戏服在高佻的身子上服服帖帖,飘飘洒洒未失却半点风情。

        若不是脸上带着惨白的面具,不知道的人还道是哪儿来的角儿。

        “台上横死的孤魂野鬼,无碍,”洪老板拍拍自己被揉得皱皱的袖子:“就是咱们箱子装的鬼,都比这厉害多了。”

        他大手一挥,转身走在前:“不必管了,还是照常走路。”

        魏清荷连忙应了一声,跟了上去;余众纷纷抬起箱子跟着走。

        那鬼魂倒也是矢志不渝,飘飘忽忽地跟在后头。

        众人都没有想到,这会是一场单方面屠戮的开始。

        听云楼深说完他的所见所闻,我的汗早已经变冷,黏腻在身上,当真是难受无比。

        “你说有戏装的女鬼索命?”

        云楼深摇头:“定然不是鬼。你见过哪只鬼索命的时候还戴着面具的吗?”

        这我还真没见过。

        毕竟,我可是正经人家的闺女,得罪的人都不多,更不用说是遭厉鬼索命了。

        况我也不相信鬼魂能胜过人。

        若真有那样厉害,为什么人不都当鬼去?

        云楼深又道:“昨日我本追着另一人的;追到半路失了踪影,不曾想能目睹这样的事情。”

        我小口小口地喝水:“后面还看见什么了吗?”

        云楼深失望道:“那倒没有。跟丢了。”

        听闻云楼深受挫,我那潜伏了几天的冷嘲热讽终于得到了发泄的机会,哪里能不抓住?

        于是微笑、默叹,以为妙绝:“峰主大人,你怎么又跟丢了?”

        没等他替自己的本领辩解,林掌柜的声音就钻过镂花木门往房间里来了。

        “抱惜姑娘,你师姐回来了。”

        师姐一脸疲倦,然而在看见云楼深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大跳,顿时又神清气爽,能再战几百回合的那种。

        她指着云楼深,声音中充满了惊恐:“这就是那位誉满天下的段惜玉的弟子?”

        云楼深靠在窗户边上,悄悄地“啧”了一声。

        我说过,师姐也是个不搅事就不开心的主子,随我主母。

        从进门伊始,她的目光就一直粘在忧戚峰少年峰主的身上,看得我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我拽拽师姐的袖子:“师姐”

        这一叫,才将师姐从呆滞中叫回魂来。她喃喃道:“怎么跟个小叫花子一样的?”

        声音不大,可惜房间里过于寂静,以至于“小叫花子”这四个字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拜托,师姐你能不能稍微见外一点!

        果然就听见云楼深抄着手冷冷道:“这就是那位恶贯满盈的白曦和的弟子?”

        嗯,不错,对仗工整。

        我微笑、默叹,以为妙绝,同时替我的主母感到一丝尴尬

        主母,您知道自己的弟子在背后是什么一副鬼样子吗?

        玉瑶师姐立即换了一副面孔,款款点头:“正是在下。”

        我大惊,这话若是被主母听到了,会如何?

        谁知道下面还有半句牢骚呢。

        “说到恶贯满盈,我师傅真是当之无愧。”

        玉瑶师姐用帕子掩住嘴,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平日里炊金馔玉的,想吃野菜换换口味也不行啊。”

        “平日里驷马轩车的,想要散散步怎么就如此难呀。”

        “哎呀,谁想视富贵如浮云嘛,还不是因为金门绣户大方惯了。师傅就是想让我们不思进取,混个膏粱纨绔当当,真是误人子弟”

        玉瑶师姐还要说,忽然就对上了我哀求的眼睛。

        师姐,你说的真好,能不说了吗?

        请不要用如此温柔的声音说这样话好吗,句句扎人心啊!

        很容易就被箪食壶浆满足、能在嘲讽下安然啃鸡腿、脸皮厚得江湖上没几个人能比的现任忧戚峰峰主云楼深,在这一天,忽然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

        魔门,是真的在某些方面很优秀啊。

        比如财资,比如脸皮。

        魔门确实不一般地豪华。

        上一次去魔门的时候,我瞧那亭台楼阁,规格不输相府,规模不输皇宫。

        饶是我这样见识短浅的人,都不由得为主母暗暗地捏一把汗。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即使“君”正是她的亲皇兄。

        师姐装作很为难的样子:“一日为师,终身为母。我本不该这么诋毁师傅的,然而一见到云小友,我就有些架不住了,非想一吐为快不可。”

        她说完便浅浅一笑:“走吧,请云峰主出门去吃些东西。抱惜就在这里,我给你端些白粥过来。”

        这一日我算是被完完全全禁锢在客房里了,没办法做和事佬。

        须知我师姐对主母可是万分敬仰,听不得旁人说她半句坏话,还说不定桌上会如何刁难云楼深。

        只不过云楼深也不是省油的灯,谁胜谁负还是未知数。

        看玉瑶师姐后来一关门就没有没有控制住垮掉的温和表情,大约她没能占据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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