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有时尽
东华帝君对于四海八荒的意义早已写在史籍里——自天地初开以来一路披荆斩棘荡平六界的上古神祇,紫衣银发,皓皓神威。他在,便是天地间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尽管于大多数神仙而言,刀光剑影、尸山血海的上古已然远去,天地一派平和,他们看到的帝君早已收了苍何剑、避世太晨宫,成了那只合挂在墙上的神仙。但只要他在,哪怕只是三不五时闲散地出现在凌霄宝殿上,面色淡然,不发一言,也能让众仙在被威势不减的目光扫过心头惴惴的同时又妥帖慰藉。好比是幼年见了寡言却严厉的父亲,虽然应对时头皮发紧、口中发苦,真要遇起事来却格外有安全感。
所以,这些于平安年景里待久了的仙便没想到,就是如东华帝君这样,在众人心目中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的尊神,也会羽化而去。或者说,虽然曾经想过,却不知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
远古众神皆知,神的结局就是羽化应劫,以仙元修为护佑天地。譬如被誉为万物始祖的盘古神,一朝羽化,“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出自《述异记》)。东华作为其中的一员,自然也是知晓的。他集天地三清之气,于碧海苍灵间走来,眉目舒朗,衣袂翻飞,倏忽数十万年。然终有一日,他仍将回到那个来处,回归于天地间。
说来也奇,这个众神皆知的结局,其实并非有人告知,倒像是某种与生俱来的印记刻在了神魂里。非要到了某一刻,许多引而不发的秘辛才被勾扯出来,悬在虚空的天机方才露了真容。
结局既定,缺的只是勾勒轨迹的线索与时机。
看多了他人的结局,东华也曾想过,自己的那个时机到底是哪一时哪一刻哪种面目?纵想了数万年,到头来原是如此。
那日东华在碧海苍灵开了星光结界,星辰漫坠,运时错乱,半幅天河如崩了堤决了窍,银辉散逸,四海八荒俱是地动山摇。结界内三毒浊息翻涌,结界外五族众生震荡,莫不在等一个分说,究竟是苍何剑利,还是缈落势强,苍生大劫只在旦夕。
假使时光倒退万年,东华必不会想到,区区一个缈落竟会成引致今日之果,妙义慧明镜虽精妙,也不致成为推致自己到那个结局的因。
岁月于东华,恰如白驹过隙,虽被四海八荒称为远古神祇,其实他自己并没有什么概念。
化生于天地之间,成长于八荒之外。彼时尚且挣扎求生,日日舍了皮肉与妖兽夺食,不过为着本能,计算日月有何意义?待到被知鹤的父母以施饭之恩,再到被父神母神带出碧海苍灵,新世界虽则新奇,却也没有特别的人与事需要自己计算时间。有些人今日见便见了,明日不见也未尝不可,一见就此别过亦属平常。总归自记事起便是独自一人,没有期待便没有怨尤,既无期待,时间也就没有意义,纵使它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世事的变迁。
以战止战、以杀止杀,说的是漫天血色里的东华,跨过的却是整个洪荒。数不清洪荒里多少风流人物作了古、多少娇媚红颜化了泥,昨日尚且浊酒一壶对月酌,今日却是杯残炙冷楼已空。花开花落皆当时,云聚云散终有因。心中的磋磨固然有,再坚硬的外壳都还护着柔软的内里,不过是时间久了,经的次数多了,东华便也将之作了平常,不必跟人提起,甚或不必提醒自己记起。
终于可以止战后的一日,东华拿起了佛理。
书中讲,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中有九百生灭。又说,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豫,二十罗豫为一须臾,三十须臾为一昼夜。
东华想,何须将那时间细细分了大小不下十种?不过是时间而已,叫什么刹那、须臾、一瞬、弹指,总还是一样过!这约莫是从那凡世来的,只因凡世寿数短促,须臾而逝,不将之缜密地划出不同来,不足以警醒众人珍惜。
而今隔了时间的长河回望,从万千年沧海桑田中走过来的仙,与凡世中辗转浮沉的人,究竟有甚分别?只是将凡世的年岁作了昼夜、将昼夜作了须臾。拿高高供在九重天上的神仙,与凡世里所谓蚍蜉与夏虫并论,亦无甚不妥,后者虽则渺小,然六合之外,冥冥之中,大道岂能尽现,焉知自己不是那另一种的蚍蜉与夏虫?
“漫长”这个词对于东华来说也颇难解——其他仙者的寿数总有个可参可比,唯独他自己,不知何时而起何时而终。世间所有的形容莫不是个比较,有长才有短,有方才有圆,然似他这么个特出的存在,实在不知用什么来比用什么来较。众仙揣着敬仰撑起一片传奇,隔了烟雾缭绕、紫气蒸腾的一十三天仰望,把他揣摩成了众仙之仙、众神之神、谜中之谜,臆想多于真实,委实有些可笑。实则东华自己也不确知,时光之河流淌到他这里,是要打着旋儿欢腾前进,还是堪堪静默着驻了足。
光阴是什么?存在是什么?天命是什么?
无论是跌跌撞撞求生的少年、杀气腾腾征战的青年还是老神在在神隐的如今,东华心中明澈,他虽不服天命,却也知道没有谁是没有来由的,没有谁是无所约束的,更没有谁是永恒不变的,若三十六万年尚未看到尽头,也许只是时机未到。
把道法和佛法都修得通透的东华,原以为自己定能坦然面对终局,谁曾想九住心竟也失了仓皇,乱了分寸。
也许,变化都是从他认识那只小狐狸开始的。
那只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九尾红狐就这么一腔孤勇、不管不顾地接近了避世而居的上古神祇。她说喜欢,一念执着地追了两千年;她说报恩,抱守潜心地望了四百年。彼时东华不知是她,只觉小狐狸天真有趣,帮架时勇猛无畏,共读时可添墨香,耍赖时憨态可掬,就连爱娇时都眉目可亲。他以为这是因为自己素喜圆毛,直到有一日得知她不见了才惊觉心中的失落着实不平常。
小狐狸走失了,却来了个青丘帝姬。
替夜华去青丘迎亲那日,往生海畔,月牙湾旁,晨风里踏着海波而来的白衣白裙的素影,渐次于心头重了笔墨、增了分量。席间踢来的俱苏摩花盆、承天台上的祈雨笛音、相亲宴后浇落的碧浮春、裟椤双树后的天泉中影、青云殿里讨要的茶晶镯子、宝月光苑的醉酒诘责、太晨宫里对他施的昏睡诀……如今想来,桩桩件件仍分外鲜明,而救她、戏她、诓她、逗她,东华的反应却是桩桩件件都破了自己的常规。
梵音谷里,面对缈落的化相,凤九将自己娇小的身躯挡在他身前,言说要来护他,在他一汪止水般的心湖里投了巨石,激起层层涟漪。原来被人护在身后的感觉是这样的!原来被人所爱所怜的感觉是这样的!东华觉得眼中竟有些酸涩,这娇憨的小狐狸呀!这旷达的小狐狸呀!结界之中竟也能安然入睡。他轻轻握着柔弱无骨的纤手,碰触的地方有些发烫。八荒六合间,让他觉得有温度的人与事又多了一件。
安禅栩栩,月令幽幽,他与她顶着息泽与阿兰若的名号享那男女的情、夫妻的意,缠绵缱绻,几不识归途,方知自己前三十来万年竟似虚度。
什么是缘?
他与她从陌路到相识,纵使年纪隔了洪荒,地位隔了九重,便已是缘了。前两千多年,她一味绕着他,却不能换来相见,大抵是缘份还不够;但他将她入了眼,她对他动了心,从此命运有了交汇、情丝有了纠缠,怎么就不是缘呢?再之后误会叠误会、错失再错失,大婚之日让小白伤了心,躲去了凡世,许是冥冥之中让他还了前两千年所欠的情意,这也没什么,但这还是缘啊!
说什么情深缘线!道什么天命无常!
他把数十万年里的冲淡平和都抛诸天外,非要与天争一争,与命争一争。过了秋水毒、剖了半颗心、翻遍三千世,调伏妙义渊错了节奏、恢复修为失了时机。这短短的百千年,东华竟是历了三生三世,心潮澎湃犹如蛰伏的兽,比那太晨宫中开谢的佛铃还要绚烂,比那碧海苍灵中涨落的灵泉还要深重。他快要忆不起当初的自己如何能淡泊地避世枯坐。
缈落说他心底的佛铃花海里有一白衣女子,他知那是谁,他亦知自己要的什么,破釜沉舟、死地求生,东华虽对自己一贯狠厉,但如今这热血涌动、飞蛾扑火的模样着实有些陌生。
事到临头,时间愈紧,他倒愈平静下来。
原想用两百年换一段与小白的蜜意柔情,然天不假年,自己大抵是等不到了。
东华这一路走来,少有与人解释处。于他人,那些能明白的终是明白,那些不明白的解释了也无用。可小白说相爱的人要互相坦诚,他便试着改变,不再独自隐忍。
但唯有这次,他不愿说、不可说、不能说。
两清?他与小白如何两清?那情丝拧了团、打了结,真真剪不断理还乱。但假使那是小白所愿,假使他不能使她见到两人的未来,纵使心中百般苦楚、千种离殇,也只能咬了牙忍回去、咽下去。
九重天上,星汉晦暗浓云近逼,天地间肃杀之氛已起,妙义渊崩塌在即。他想,那个时机许是要来了。
华泽之畔的星光结界,东华与缈落一招紧似一招杀个难解难分时,他突然又回想起琉璃阁中小白起身而去的背影,虽则纤弱瘦削却又坚毅决绝。他的小白明丽而洒脱,可以执着也可以放下,这与年岁无关,与秉性有关,与天赋有关,当真当得起青丘女君、太晨帝后。
然正如万千年来他所了悟的那样,天地万物皆有尽时,四时轮转皆有定数,莫之能改。他与之争乃是为了机缘,他伏于理却是为了使命。天长地久尚有尽时,如今既无力转圜,不如也给小白一个尽时,把她从恹恹纠缠的情丝中撕驳出来,还她个自由。
东华心头泛起一丝柔情,他凝着锋锐的眸子,注视着昏暗视野里蓦然出现的一圈光晕,红衣少女的身影骤然浮现,长发如泼墨浓云,秀眉似如钩新月,额间一朵火红的凤羽花,衬着唇边浅笑分外灵动。
他喃喃道:“小白,忘了我吧!”
三头巨蟒撞击着结界,意欲破障而出。砰砰的巨响仿佛远古的脚步沓沓而来,不知何处有低沉的嗓音吟哦着繁复的咒文,伴着戾风响成嘶吼。
许多张面孔从记忆深处涌上来,或欢言或放歌,或悲鸣或呼号:“东华,东华——”
铮鸣的苍何剑爆出一团银芒,万道光线迎头撞向了狰狞吐息的巨蟒,在妖息凝成的躯体上扎出无数破洞,破洞又渐次扩大最终燃尽了整个妖躯。
苍何剑势却是不堕,凌厉的剑风裹挟着万余截面的夺目神光,直直从缈落的前胸穿心而过,她躲无可躲,狂乱的笑声戛然而止在厚重的浊息里。
东华踉跄了两步,方才的攻势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但缈落虽除,浊息仍在,他支着苍何剑坐倒,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气血施法净化。层层叠叠的佛铃花卷起浊息,汇作旋流,紫色的花瓣战栗着燃起一簇簇的光,将几乎化为实质的厚幕熔出斑驳的痕迹,便又委顿落地、化为灰烬。
结界中烈风呼号,风刃在东华的外袍上割出无数道口子,血色渐渐洇出,染了大半幅衣衫。东华的脸色苍白到一丝血色也无,他掐着法诀的指尖虽如一贯的优美,却有些微的颤抖,一缕赤金色的血痕蜿蜒从唇边滑落。他微垂着头,脊背挺直,容色平淡,宝相庄严。
结界外似有人声纷杂,伴着连续捶击的闷响,如诉如泣。
东华的耳中却未听得任何声响,他的五感渐远,唯有心跳缓慢而沉重。他与小白的每一个过往如流光闪现,他想更深地将她刻到骨血里,即便自己即将归于天地。
“小白,自此一别,既失既忘,勿悲勿怨,惟余寸心,愿你长安!”
自古艰难唯一死,不,艰难的从来都不是死,而是爱啊!
被人仰望的尊神,落下了一滴泪。
有个声音在轻语:
东华,该你了——
星光结界尽作微尘,天地间有一瞬的宁寂,所有声音仿佛都封存消失,四时轮转一时停滞。
紫衣尊神缓缓阖上了双眸。冲入结界的人甚至未及伸手够上他如瀑的银发,趺坐的身姿已寸寸淡去,如烟消散。
唯余苍何神剑,仍泛着寒光插在凋落的佛铃花泥里,剑柄上一抹赤金印迹若隐若现,搅乱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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