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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念存(上)


玉铃飘摇尘泥乱,苍何剑冷皓宇寒。素心一捧何所向,寄语离人泪阑干。

        凉风渐起,这光景确有些像暮秋了。

        凤九搂着滚滚坐在青丘碧蓝的往生海畔,白浪翻滚,潮声细细。绕了海子半圈的雨时花摇曳着绿幽幽的花朵,发出沙沙的轻响,冷肃的色调倒是衬了这阴霾的天色。

        花草无言却知秋。凤九扯了扯身上的袍子,觉出些凉意。

        一只暖暖的小手摸上她的额头:“九九,你可是冷了?”滚滚软软的童音在凤九耳边响起。这么个将将两百岁的小仙童,明明还是小豆丁,说出的话却十足是个大人的口吻。

        “折颜上神说你身体还虚着,不宜受寒,你倒好,连着好几日都来往生海边吹冷风。”滚滚一本正经地念叨,还拉着凤九的手给她取暖,“来,滚滚给你暖暖手,要是着了风寒,回头又有得受了!”

        凤九看着眼前这个圆润可爱的总角小童子,唇红齿白,眉目俊秀,一头银发像极了他的父君,就连这关切的模样也总让她想起他。她鼻子一酸,抱住了白滚滚,把头埋在小小的肩膀上。

        小豆丁两颊鼓鼓,柔柔暖暖,仿佛一颗带着奶香的糯米团子,能让人忘却烦忧,记起人世所有美好。

        “九九,你又在想父君了?”滚滚小小的胸膛里回响起一个疑问。

        “……想起在这里见到你父君,想起还没带他来看过青丘的星星……”她偷偷抽了抽鼻子,不想叫儿子发现眼中聚起的些许水汽,“对不起啊滚滚,娘亲以前骗了你,说你是娘亲一个人生的,其实你是有爹爹的!”

        “我知道!”滚滚并不在意地说。

        凤九讶异地抬起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就知道呀!”滚滚眨着大而明亮的眼睛道,“凡世的小童子都是既有娘亲又有爹爹的,那时滚滚虽未见过九重天的小仙童,但凡世不是有《神仙传》《列仙传》这样的典籍?从那里看,九重天与凡世倒也没什么不同,虽未必尽是真的,多少有些道理。”

        他看看凤九又不留情面地说道:“还有,九九,你每次说谎都会摸鼻子,滚滚早就发现了!”

        凤九觉得居然被个小豆丁看穿了内心,该说是自己着实荒废了课业呢,还是滚滚果然像他父君一样厉害呢?她摸摸滚滚圆润的发顶想,应是后者吧。

        圆滚滚的豆丁看着起伏的海浪小心翼翼地问:“九九,父君是个什么样的神仙?”

        他虽知道自己必是有爹爹的,可对爹爹到底是什么样的却全不知晓。初时他一提起,旁人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外公外婆也只是叹息着摸摸他的脑袋,并未说什么。滚滚原想,问九九也许会让她伤心,但今日既说到这里,是不是可以顺便问一问呢?

        凤九把滚滚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理着他被海风吹乱的头发,缓缓道:“你父君啊,是天底下顶顶厉害的神仙,你要是上了仙界的学堂就会发现,整整一部上古史就是你父君的征战史。他是受众仙敬仰的天地共主,后来虽然避世太晨宫,但只要说起他,四海八荒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父君是个大英雄咯?”滚滚清脆的童音带着孩子特有的孺慕。

        “是的,你的父君是顶顶有名的大英雄,数十万年来把五族生灵护于羽翼之下,也不管自己身上添了多少伤,他为四海八荒实在是付出了太多!”再说起那段烂熟于心的历史,凤九颇有些惆怅,她眼圈红了红,轻轻叹了口气,任那海浪拍击礁石的声响充斥了此后的静默。

        滚滚觉出娘亲的失落,拿小胖手捧着凤九的脸软声问:“九九,父君还会回来吗?”

        凤九低头摩挲着指间的凤羽花戒,良久才哑着声说道:“会的,一定会的,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父君说,他还没见过滚滚,他一定会回来的!”

        仿佛是为了坚定自己的确信,她仰起头站起身来,抿了抿略有些苍白的唇,牵过滚滚的手,说:“滚滚和娘亲一起等父君回来!”

        “嗯!”小小的脑袋也重重地点了点,又说,“在父君回来之前,滚滚会照顾好九九的!”

        迷谷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想是白奕夫妇久不见女儿和外孙,遣他来寻。小狐狸起身牵着狐狸崽,随迷谷而去,步履间倒颇为铿锵有力。

        东华会不会回来这件事,墨渊和折颜却没那么确信。

        数月前,东华在碧海苍灵以星光结界大战缈落,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因此设界之人不死结界不破,并没有什么后路。

        等他们赶到时,凤九、叶青缇、谢孤栦与重霖俱已在场,连宋、夜华、白浅亦堪堪落下仙姿。凤九捶着结界一壁喊着“东华”,声泪俱下几似杜鹃啼血。众人各种法术施尽,均不能动结界分毫。

        彼时决战已近尾声,他们见得银光闪烁的结界中漫天妖息,东华御了苍何剑向缈落发起决杀一击,又支起最后的力气施法净化,脸色苍白如纸,身形在黑色的浊息中隐隐散出光来。

        折颜愕然:“不好,东华是在燃烧仙元,这如何使得!”他与墨渊、夜华、连宋急急施出几个重法,欲在星光结界上打开一处破绽。

        凤九一听心神俱震,情急之下一口心头血喷出,正正洒在指间的凤羽花戒上,激起一团莹莹紫光。这团紫光在凤九手接触的结界处闪烁了几下,引得戴着戒指的手突然一空,竟是穿过了结界去。

        凤九一愣,迅速穿行而过,跌跌撞撞向东华奔去。谁知手还未搭上他的发,东华却已然化作了重重虚影,只剩她伸出的手在空气中徒劳地挥舞。

        “东华——”凤九惨呼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朦胧中,她仿佛听到紫衣尊神的声音在回响:“小白,自此一别……愿你长安……”

        因着结界消散,墨渊与折颜等人也紧随着赶到此处,见此俱是心头一痛。都是从远古洪荒走来的伙伴,虽则这些年并不常走动,到底心是近的。在他们眼里,东华之能,通天彻地,原想他总会比他们都活得长久,谁知今日竟折在了这里。

        天地间失了一位尊神,有甚分别?

        除却九天星盘错行、三界淫雨霏霏,碧海苍灵一夜间冻了灵泉、凋了佛铃,九州共殇替不了亲人的哀恸,寰宇同悲比不上同伴的离愁。青丘、太晨俱是愁云惨雾,来往众人莫不面露凝重,交谈皆为低语,不敢稍有言笑,恐惊了一众上神们的愁绪。

        待到凤九醒来已是三日后。

        平素眉眼含笑的少女此时容颜憔悴,满脸悲戚。连着做了几日噩梦,原指望醒来能见到紫衣尊神的身影,诉一诉离愁别怨。谁知睁眼一瞧,周遭一圈皆是亲人们担忧的脸,却独独少了那个最想看到的人,心中又是一沉——梦中事竟都是真的!她沉默不语,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凤九这伤怀的模样比嚎啕大哭更令众人心疼。狐后搂着孙女一个劲地叫:“我可怜的九儿啊!”白止捋着胡子催折颜给凤九把脉诊看。

        凤九呆愣了一阵,直直盯着折颜问:“东华他,果真是羽化了吗?他可还会回来?”

        远古尊神的存在,乃天地造化的大事。造化之奥妙,便是如他们这些活了几十万年的老神仙都不敢说窥见了一斑。三界中确有“羽化又归来”之说,可到底如何并无人知晓。就算是墨渊当年为困擎苍生祭东皇钟,修为散尽,魂飞魄散,在炎华洞中养了七万年方才归来,却也是因为现时的白浅、彼时的司音护住了他的仙体。

        折颜和墨渊、白止他们当然都希望东华并未真正羽化,然若仙体还在,经了万十来年的修养,许会有些机缘,可这连分毫都不存的境地,如何保那一分生机?

        是以,听得凤九如此一问,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沉默着叹了口气。末了,也不过以“东华这样的尊神不能以常理揣度”来做结尾,不致断了人的念想。

        凤九却似未曾听到他们的叹息,她咬了咬嘴唇,扭头看着狐狸洞外断线珠子般的雨丝,轻声却又坚定地说:“他一定会回来的,帝君不会扔下我不管,我还有滚滚,我要等他!”一双如星美眸又蓄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流下来。

        滚滚是谁,青丘众人也将将知晓。

        谢孤栦虽言语不多,却很妥帖地揣摩了人心,他在众人将凤九带回青丘的第二日便将滚滚送了来与她相伴。孩子是最好的解忧草,有个活泼可爱的孩子陪着,也好让凤九分散些注意,不致沉迷于回忆无法自拔。他倒是没多在意白止白奕白浅白真等人能不能接受滚滚。

        滚滚的出现果然让聚在床榻前的众人都有一刻恍神。银发的小仙童虽面目稚嫩,除了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很有凤九的灵动神韵外,端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样子确有六七分像东华。

        折颜念头一转,想起给过凤九的两剂药,立时明白了前因后果。墨渊话虽不多,见折颜的表情约莫也猜了个八分。连宋这么个通透的性子,摇着扇子淡笑不语。只白止张大了嘴,回身问白奕:“这是,这是……?”重霖和迷谷均是一脸激动,说不清谁更突出些。

        谢孤栦将滚滚交到白止手上,一贯的言语简洁:“见过狐帝!滚滚想娘亲了,我便把他带来青丘交于你。”

        他又蹲下身子拉了滚滚攥紧他衣衫的手,安慰道:“滚滚,这些都是你的亲人,这位是你娘亲的爷爷,你要好生听他们的话,陪着娘亲,叔叔日后再来看你。”

        白滚滚盯着谢孤栦看了看,又抬眼扫了一圈周遭的众人,缓缓地点了点头。

        众人见了这么个粉妆玉琢的小仙童,本是天生贵重的尊神之后,倘使没有星光结界的事,正该一家团聚,说不尽父母亲情,如今却是生生成了失怙的苦人儿,怎不叫人唏嘘。

        翌日,凤九醒来,因着伤怀悲秋好一阵身体都不甚康健,好在有滚滚看顾左右,又时时宽慰一二,倒似回到了母子二人在凡世相伴的日子。

        这年青丘早早地落了雪,往日四季如春的神仙之国一时银装素裹。白浅来看凤九,说起这事认真地回想了下,仿佛上一次这么下雪已是千多年前。

        滚滚陪着凤九蜷在狐狸洞里猫了个冬,待到来年开春,方才从洞里探出脑袋来。

        凤九出洞的头一件事便是取竹林中依山傍水、曲径通幽处,把旧日描好的竹楼盖起来。当日里为留几间房还与帝君理论了一番,如今她仍旧原封不动照着那图纸盖了,她愿意把他们说过的事都变成真的,说不定这样就能把人也变成真的了。这是他们的家,家在,人总能有个归处。

        长辈们见不得她沉迷在过去的悲戚里,是以,白奕遣了迷谷来催凤九把学塾中的学业做个收尾,好歹是青丘女君,连个学塾都未毕业成什么样子!

        这回,凤九倒没有愁眉苦脸地推三阻四,一反常态地十分勤勉,还常为功课事请教夫子,夫子为此捻着须到白奕处夸耀,倒叫青丘众位上神刮目相看。

        滚滚见九九如此上进,便错把娘亲当成了学塾中的优等生,私以为荣,每日里跟着娘亲旁听,也听出不少趣味来,让夫子大夸“虎父无犬子”。

        过了几十年,凤九从学塾中毕了业,不用人提,自己先自请跟白奕学了如何处理东荒政务,倒渐渐有了些女君的样子。

        四海升平,青丘本也无甚大事,对辖内各族并未有严规,东荒又是富庶之地,升斗小民无需为生计烦忧,所奏之事无非礼敬先祖、延嗣后裔、家族争端、五族交际,从一开始的毫无头绪到抽丝剥茧、有条不紊,凤九花了一百年。

        当年与小精卫、灰狼弟弟天真打闹的小帝姬已不复踪影,唯有走亲访友时,说起滚滚的趣事那副眉眼弯弯的明丽笑容,才让人恍然想起眼前的女子不久前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几番消磨,娇颜虽仍是娇颜,眉目间已有了点尘霜,好不叫人叹息。

        那日,成玉着了宽袍广袖的男儿装,摇了一柄折扇前来探望凤九,正碰上凤九在教导滚滚。

        “滚滚,以前有人教娘亲,强者生来就是为了保护弱者存在,那时娘亲还不甚领会。后来你父君也同娘亲说,身为神仙,既受了凡人的供奉便有一份责任在,有时候不是喜不喜欢、愿不愿意,而是应不应该、能不能够。你娘亲我虽不是顶顶聪明,可这道理尚还明晓,是以如今所作所为也不过尽一本分。”

        滚滚似懂非懂,又似有所悟,他犹疑着问:“那父君他也是因为责任而……如果明知道会有意外,为着责任也必须做吗?”

        凤九摸着滚滚的发髻默了默,道:“你父君曾言,身为上位者,有时需得摒弃一己之私,牺牲一下小我。倘使以一人之力能将亿万生民护于身后,其实是值得庆幸的事,流血漂橹,生灵涂炭,并非仅是凡世的劫难,苍生尽入彀中。因此,有些事他不会躲,也不能躲。”所以,东华他是早就做了决定,正如他几十万年来始终坚持的那样!

        滚滚低着头,思考着什么,手却紧紧攥住了凤九的手,仿佛在怕她也像父君一样消失。

        气氛正有些凝重,成玉哗啦一下收了扇子,潇洒地撩起衣摆跨进了门:“凤九殿下这庄重的模样,小仙觉得委实有些陌生!”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拿折扇轻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装模作样揖了揖,“哦,该称青丘女君才对!小仙见过青丘女君!”

        见是成玉,凤九方才收了女君的端肃,眼波流转,似嗔似喜,确恢复了几分旧日的灵动。

        成玉从袖中掏出样从凡世淘来的小玩意递给滚滚,打发他去外间玩耍,自与凤九说话。她细细端详了凤九的神色,说:“你憔悴了些,精神倒还不错!心里可好些了?”

        凤九淡淡地笑了笑:“忙着就不致浮想联翩,但即便是忙着,忘不了的还是忘不了。”

        成玉啧了啧舌:“谁能想到你们俩能这么曲折呢!情之一字,我也未曾参透,说来……说来终觉浅。”

        “谁又能说参透了情呢?”凤九苦笑着摇摇头,“明知在情情爱爱里纠缠着实费神,却还是身不由己。爱那么美好,又那么艰难,最艰难的是拿起了又要放下。忘却也许是良药,但忘却就如剜去了过往,剜去了我心上的一部分,这件事上,我委实做不到!”

        成玉拉起凤九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慰道:“忘与不忘,也不过是个选择,你拿定主意就好!几时离开青丘出去走走?”

        “再过一阵吧!我还在跟着爹学习政务,滚滚也有课业要学,一时半会恐走不开……”

        成玉听出她话中的推托之意,也不勉强:“听闻你近来勤勉得很,我也没什么好劝你的,别太累着自己!所谓定数,其实也没什么章法,定是不定,不定是定……你且放宽些心!”

        凤九未立时答话,良久方说:“是啊,活着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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