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人间(一)
自五百年前东华帝君于碧海苍灵败了缈落化归天地以来,九重天的气氛就一直甚为凝重。东华帝君虽退避太晨宫已久,到底威名赫赫,震慑四方,但有难事总能指点一二,或帝君亲自办了也是有的。他这一去,平常的仙者不过唏嘘痛惜,天君却是唉声叹气,不知这一来又要生什么变数。这尊神在时,天君总觉如泰山压顶,时时负重,处处掣肘,可一朝失了束缚,不但未觉松快,反倒诸事无了商量,均要自己斟酌裁定,顿感芒刺在背、热火烹油,一时竟有些惶惶然。好在太子夜华理了政事,一些颇为棘手的大事也一一接手,总算有了倚仗。再不济还有墨渊这个战神在,有了夜华这层关系,他也不致袖手旁观。五族之内并非没有起了异样心思的,只这四海八荒到底不如三千世界风云变幻,各界时光悠长,五百年尚不足以理清其中头绪,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只最近几日,天君的日子过得颇为跌宕。
先是十日前东方木德重华星君来报,言道“斗指丁时,是为启蛰,阳升阴削,万物生发,然今时山林草木三盛三竭、江河水涨三枯三盈,恐为殊异”。天君不得解。
五日前,星宿府与普化天尊座下的玉枢府起了争执,说玉枢府雷部众神将无故徇私,滥执雷刑,竟以九天玄雷扰了星宿们的修行,日日降雷八十一道。其中尤以东方七宿脾气最盛,直言普化天尊御下不严,有失风范。玉枢府执事遍翻执行簿子,未见所谓八十一道玄雷的出处,一时不慎被东方七宿扭了前襟,从三十六天一路打到凌霄宝殿。天君不得解。
自东华帝君仙去,苍何神剑一直封于太晨宫中。天君恐神兵落于旁人之手,不顾连宋、夜华、司命、重霖等多番阻挠,寻一时机又给神剑加了两道封印,自以为可高枕无忧。哪知连着几日苍何神剑铮鸣不已,因着封印的缘故,只他一人听得真切,每日里寝食难安亦不得解。
连日来九重天上电闪雷鸣,东方苍穹混沌一片,千里眼顺风耳报称乃碧海苍灵方向异动。然碧海苍灵之地,乃东华帝君化生之所,尊神虽化归天地,余威不减,闲人不敢接近。
直至今日,苍何神剑挣脱封印而出,当着凌霄宝殿一殿君臣的面只取东方呼啸而去,天君便觉得事情着实不简单。
未几,雷止电歇,东方苍穹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三十六天道炁弥漫、云层峨峨,九重天宫紫气蒸腾不绝、天外之音袅袅,东方青龙孟章神君、西方白虎监兵神君、南方朱雀陵光神君、北方玄武执明神君于空中显了真身齐齐揖礼,五彩翎羽的凤凰领着万千神鸟将那祈福祝祷的献祭之曲舞了又舞。
如此异象,众仙者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知是哪位先天圣人临世,均是议论纷纷。不多时,夜华与连宋归来报曰,东华帝君引混沌神雷于碧海苍灵,劫成归来矣。
天君虽已隐有猜测,可一朝坐实了消息却也有些愕然。他望着云蒸霞蔚的一十三天,一时倒也说不清心头是忧是喜。
碧海苍灵既是东华的化生之所,本是他最好的养伤之地,可混沌神雷之下碧海苍灵已成一片焦土,就算是有重霖这么能干的掌案仙官,怕也得忙活好几百年才能还了旧貌,更别说恢复灵气了。青丘虽则水秀山青,离十里桃林也近,但毕竟东华这伤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总不如太晨宫人手充足、九重天上各类奇珍异草也应有尽有。是以,太晨宫又迎来了昔日的主人。
重霖满心欢喜,捧了苍何剑先一步回太晨宫中指挥众仙侍拾掇整理,他这掌案仙官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
待到宫中众人见着青丘女君白凤九并墨渊、折颜两位上神扶着清贵高华的东华帝君回转,俱是心神激荡,不由纷纷跪倒叩拜,口中连称:“恭迎帝君归来!”。有几位略微激动过了的竟是热泪滔滔,抽噎不已。帝君虽面色苍白,却仍虚抬了手免了他们的礼,轻道一声“众位辛苦”,方才入了寝殿。
凤九将东华扶到榻上,一双妙目一瞬不瞬直盯着折颜给东华诊脉,见他皱眉她也皱眉,见他展颜她也展颜。
折颜见她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心生笑意:“九丫头,我又不会让你家东华少块肉,你这么盯着做什么!自己身上还有伤,到一边歇着去!”
一句话倒叫榻上的东华睁了眼,他见凤九身上的衣衫割了大大小小的口子,除了在自己身上沾到的血迹,确有些伤口周围染着血,一时气急爆出一串咳嗽,又皱着眉挣起身子要拉着凤九细看。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虽有些底气不足却满含着怒意。
凤九待要上前解释,折颜已把东华摁在榻上:“这么心急!九丫头这是受了三道劫雷飞升上仙了,我给她看过,无甚大碍!你给我躺好,正诊脉呢!”
东华再凝神一看,果然,凤九已然是上仙的修为。他这是关心则乱,居然没有察觉!
见凤九眉眼弯弯,一副等夸奖的表情,他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当日将半心戒给凤九,确是虑到日后自己不在、凤九年岁却小,待过上仙劫时许能护她一二,没成想不过五百年,他的小白已然飞升上仙了,这么些日子她到底是怎么过的!
“小白,你受苦了!”东华伸手去拉凤九,想要安慰一二。
不想伸到半途,又被折颜拉回来:“哎哎哎!诊脉呢,这么不消停!你还要不要我看了!”
东华斜睨了折颜一眼:“这么半晌还没诊出来,你的医术退步了!”
折颜气急:“早知道你这老冰块这么挤兑我,方才我和墨渊就不该给你渡修为,就让你那么半死不活的,让你这太晨宫上下看看他们的帝君站都站不直的可怜样儿,也好过跟我顶嘴!”
墨渊在一旁见他们斗嘴,淡笑不语。
重霖端了茶进来,见此情景眼中一热,只觉又回到了往昔,此时帝君虽需将养,日子总还往好的方向去,这便够了。
东华心中明白,此番他引混沌神雷淬体归来确是极为凶险的一招。
且不说自星光结界一役他燃了仙元归于天地,能有生机乃是靠碧海苍灵护了一点神魂与神识,五百年的休养不过杯水车薪,单论混沌神雷自闻于六界以来无人有幸得见,连着九日每日八十一道玄雷的消磨,便是听着都觉瞠目结舌、千磨百折,遑论亲身受之!
东华此时方可说,自己确有些托大了。引混沌神雷行化生之术,乃是逆天夺命,与天道抢一分生机,非一般仙者所能受,就是在他修为全盛之时亦不敢说有十分把握。若非碧海苍灵这集万物毓秀的仙灵之境倾其所有为他造了护体的结界,于混沌神雷之下分担了六七分攻势,只怕他连三日都挨不过。即便如此,神魂不稳、修为大损的后果仍是逃脱不掉,约莫不好生养个万来年是不得过了。
这一点,折颜和墨渊也看得分明。
然若问东华是否后悔如此选择,他却是万万不悔的。
东华的性子,向来是以最干净利落的法子解决问题。征战四方时,他所算计的是如何使自己的部属在最小的牺牲下取得最大的胜利,而自己的得失却并未计算在内,也因此旧日里常使敌人闻风丧胆、使战友满心景仰。
便如此次,他化归天地时为了不让小白伤心而希望她忘了自己,但既留有神识,想的就是如何在最短的时日里回到小白身边,与她解释曾经的误会,再争一份相守。至于用什么代价来换取回归的结果,他未考虑那么多,尤其是在会让自己受伤这件事上,就更不在意了。他东华,喜欢用行动来印证一切。
墨渊说他喜兵行险着,他不否认,甚至要感谢以兵行险着换来的清平。世间智者有善推演斟酌者,谋定后动;有善揣摩人心者,攻心为上;而他东华是灵光乍现、霹雳雷霆的行动派,取的就是别人的措手不及、难以置信。
也因此,天命说有缘无缘都无妨,天道说羽化应劫亦无妨,他总要试过才知道。
三十来万年里,连带着历混沌神雷的这次,东华做了不少开天辟地的头一回。既然四海八荒没有他东华可参可比的对象,他做那头一个又有何妨!
他只求结果,能与小白再聚首这个结果他甚为满意,其余的不提也罢。东华看着近在咫尺的小白,面色柔和地想。
凤九胆战心惊地看着折颜诊了良久的脉,摇头啧啧了几声,又拧着眉思索了许久,忍不住发问:“老凤凰你倒是说话呀,东华到底怎么样啊!”
“还能怎么样,死不了!一个两个都这么性急!”折颜翻翻眼皮抱怨,他端起重霖沏的茶喝了一口,“受了这么多道雷都没死,算你命大!既是神雷淬体化生,秋水毒倒是无虞了,不知为何半心仍是半心,另有这神魂不稳、修为大失,啧啧啧,九丫头,你还是看着他别让他折腾了,怎么也得养个一两万年才好计较!”
折颜说一句,凤九的脸色就垮一分,到最后竟是恨不得要哭出来。
东华冷哼了一声:“自己医术不济就说医术不济,拿这话吓小白做什么!”他撑起身子拉了凤九的手,见折颜还坐那儿慢条斯理地喝茶,又道,“诊好了脉就走吧!记得把小白的药也送来!”
折颜恨恨道:“哎,你个老冰块,这是拿我当牛做马了!我……”话音未落,便被墨渊扯着袖子拉出了寝殿。折颜转念一想,东华一贯是这么个性子,跟他计较也得不了便宜,再说凤九也需休养,该交代重霖的交代便是,大不了抓药的时候给东华那份多下几分苦药,让他知道总是得罪医者的下场。
打发走了两个碍眼的,东华要紧跟小白说说体己话。一个要为当年错过了大婚、又赴了缈落的死会而道歉;一个则哭了一番离愁,诉了几段别怨。两人躺在一处唧唧哝哝说了半晌,都绝口不提自己所经的难处,只想着对方怎样的苦怎样的痛,末了总是东华在替凤九擦眼泪。
凤九哭着哭着突然破涕一笑,她抱着东华的臂膀说:“此时回头想想,那些误会都不算什么,只要我们还在一处!”她瞪着红红的眼睛看着东华,“东华,你可不能再诓我了!你不心疼自己,我心疼,我最心疼你!我们以后都要好好的,可别再分开了!”
东华深深地凝视着眼前这张略有些憔悴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他伸手把凤九紧紧地搂在怀里,沉声应道:“嗯,你也是,小白,我们都要好好的,再不分开!”重又感觉到熟悉的温度,让他心口有些发烫。
这天他们都经历了许多,如今大事已毕,东华确有些累了,他微垂了眼眸,听凤九边打呵欠边跟他念叨着各种琐事。
她说,她终于从青丘的学塾中毕业了,先生夸她课业学得不错。
她说,她跟着白奕学了政务,如今青丘女君当得很有些模样。
她说,这么多年来她其实经常梦见他,只是他总不转过来看她。
半梦半醒间,他听凤九在问:“东华,你是不是能听到我在梦中想你回来?”
“嗯,是听到有只小狐狸总在耳边念叨,快回来吧,我要你回来!”东华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答道,“不过,滚滚是谁?”
一语惊醒梦中人。凤九蓦的清醒,猛地从榻上直起身子,啊呀呀,她这是,把儿子忘得一干二净啊!
白滚滚自娘亲走后就一直坐在窗前。娘亲既然与他说等她回来,她定是要回来的。
他见青丘的天空从墨染到落雷,从落雷到放晴,不见娘亲回来;他从天色尚明时等到远处山坳里的黄兔大叔家燃起了炊烟、点上了灯,还不见娘亲回来。
滚滚觉得肚子有些饿,桌上倒有娘亲离开时做的栗子糕,可他全无胃口,想及娘亲不知在哪里历劫,可有遇到什么危险,他就坐立难安。
滚滚在黑暗里抱着双腿团成一团,眼睛却盯着竹楼前的那条小路一眨不眨。
作为一个七百岁的小仙童,滚滚常被长辈们夸赞沉稳懂事,聪明伶俐,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最害怕的是一觉醒来找不见娘亲。最初在凡世的两百年里,相依为命的记忆已然印到骨子里,后来虽然见了青丘的众位亲人,但娘亲毕竟是不同的。他已经没了爹爹,不想连娘亲也丢了。
总算,在滚滚设想了无数种自己成为孤儿的可能之后,迷谷来解救了他。
迷谷带着滚滚来到他曾外祖父狐帝白止的面前,在那里滚滚见到了一个他曾经见过的仙者,滚滚记得其他人都叫他重霖仙官,娘亲曾说他是父君的掌案仙官。
白止让滚滚跟着重霖去找他娘亲,说娘亲此时正在九重天上。滚滚有些疑惑,不过既是曾外祖父首肯,想来是没错的。
重霖仙官一边驾着云头,一边看着滚滚偷偷抹眼泪。滚滚不明所以,不知是不是娘亲有什么事,十分忐忑地问:“重霖哥哥,娘亲……娘亲可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重霖连连摆手:“‘哥哥’这称呼小仙万不敢当,小殿下唤我重霖便可。凤九殿下此时正在太晨宫中,并没有危险。小仙这是高兴的!小殿下稍后见了凤九殿下,便可知道缘由。”滚滚歪头想了想,也不多问,只沉稳地点了点头。
滚滚乃是头一次上九重天,虽听娘亲说九重天上殿宇雄伟、山河壮阔,最见仙族气度,但耳闻与见面到底不同。说到底,滚滚也只是一名七百岁的小仙童,再怎么懂事,孩子的好奇心总还是有的,他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果然不同于青丘的明丽自然,这里的一切俱是庄严堂皇、气势浩荡。
不过,一路上遇见的人就不怎么大气了。从上了南天门开始,两名守将盯着他直发呆,一个还不小心掉落了手中的长戟;途径的几队宫娥仙侍模样生得还算周正,就是礼仪着实不过关,经过他身边时不是后面踩了前面的脚,就是前面阻了后面的路,队伍歪歪扭扭,全无章法;他朝两名白胡子的老者行礼,谁知他们张口结舌,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还不小心捻断了自己的几根须。滚滚在心中叹了口气,暗自摇头。
转过几道弯,七拐八绕,他们站到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门口,宫门上方“太晨宫”三个大字古朴端方、熠熠生辉。
宫门口,笑容可掬的娘亲已在等候。滚滚扑到娘亲怀里,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总算放下了一颗忐忑的狐狸心。
东华见到滚滚已是第二日的午后。
他从昏睡中费力醒来时,见着凤九正在屋子里兜圈圈,一副热锅上的蚂蚁模样,觉得颇为有趣:“小白,你不好好歇着走来走去做什么,转得我头晕。”他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凤九过来。
凤九磨磨蹭蹭坐到东华身边,瞧着他的脸色期期艾艾说道:“帝君,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你别急啊!”
东华有些好笑,什么事能让他急!他看着凤九僵着脸挤出个似哭非笑的笑容,紧张得咽了口口水:“你昨日不是问滚滚是谁?我,我把他带来了……”小狐狸又一步三回头地蹭到门边,从门后扯出一个圆润的总角小仙童,一身淡蓝色的小袍子很是板正严谨,倒是一头银发着实醒目。
这次轮到东华愣住了,他难得地露出了愕然的神色,一路看着凤九拉着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娃儿走到他面前,又把孩子肉乎乎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手掌上,说:“夫君,这是咱们的孩子,他叫白滚滚。”
东华捂了捂胸口,觉得一贯平心静气的半颗心今时跳得有点奇突。他缓了缓心神,看看凤九又看看滚滚,轻轻握住了那只暖暖的小手,另一只手在滚滚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摸,注视着孩子水灵灵的大眼睛说:“滚滚,我是你的父君。”
凤九激动地看着父子俩的第一次见面,丝毫没觉得自己给了东华一个多么大的惊喜。她蹲下来搂着滚滚在他耳边说:“滚滚,这是父君呀!你看,娘亲没骗你,爹爹他回来了!”话未说完,自己先落下一串泪来。
一只大手和一只小手都来帮她擦眼泪。
东华说:“小白,谢谢你!”他抱起滚滚,在凤九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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