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人间(二)
一十三天近来风头正盛,太晨宫中诸人均是风风火火,干劲十足。无他,帝君一家团聚矣。
初时,众人见了原以为羽化却历劫归来的东华帝君,洒了一波激动之泪;再是,得知青丘女君凤九殿下早已是名正言顺的帝后,且与帝君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又洒了一波感慨之泪;最后,亦是最出人意表的,是见了与帝君足有八分肖似的白滚滚殿下,众人瞠目结舌之余更是洒了一波欣慰之泪。
太晨宫有后啦!众位仙侍竟是比三十多万岁的尊神老父亲还要心潮澎湃,又兼帝君需好生休养,并不如何外出,便纷纷代他行了炫耀儿子之职,一时间九重天众人都知道太晨宫中多了个冰雪聪明、钟灵毓秀的小殿下,逮着机会就要来观摩一二。
太晨宫的大门是不会随意敞开的。如今帝君一家归来,帝后亲自操持宫中一切,帝君他老人家圣体不豫,帝后自然事事以帝君休养为第一要务,其他诸事均要靠边。就连天君想来探望,这位帝后都有胆挡那么一挡,是以别人就再不敢来相扰了。
按着折颜的说法,东华要完全恢复最好的办法是沉睡个数万年,他当然不会选这法子,如此便只有零敲碎打地多花些时间,先把外伤养好,再择机以药物辅以调息稳住神魂,然后加上一定时日的闭关来逐步恢复修为。
墨渊和折颜当日虽然给东华渡了些修为,但到底不是自己的,也就是提个气、凝个神,过了两日精神便有些委顿。
凤九见他这副样子心中委实着急。隔了五百年她发现自己更见不得老神仙有个头疼脑热、伤情病痛什么的,他但凡眉头略微皱皱,凤九这一颗狐狸心就揪得厉害。三番四次去十里桃林把折颜请来相看,折颜作为见过大世面的老凤凰自不会大惊小怪,只安慰凤九说:“九丫头,东华这病急不得,你让他养着就行!”
倒是东华躺着还要与老凤凰斗嘴:“说来说去就那么两句,也不知怎么当上的神医!”老凤凰哼了一声:“你要真有力气跳起来,我站着不动让你打!”遂扔下一堆药和几句交代就扬长而去。
东华倒觉得这日子挺好,太晨宫中从未如此有人气过。他家小帝后越来越有样子了,他喜欢看小白为他忙前忙后,偶尔他咳嗽一声或哼唧几下逗她,还能得来小白的特殊照顾。
还有他“新得”的儿子白滚滚,他娘亲忙的时候便遣了滚滚来作陪,圆润的小豆丁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鼓着腮帮子也不说话,只悄悄打量他。有时他睡得不甚安稳,还能感到儿子暖暖的小手来摸他的额头,带着奶香的呼吸扑在耳边:“父君,你觉得怎么样?”东华记得自己朦胧中摸了摸滚滚的脑袋,对他笑了笑。他与滚滚虽然所见时间不长,但他们都在努力接近对方,他们是一类人,这点东华很清楚。
而这些在他看来,都比无关紧要的病痛来得更重要。他们一家人终于在一起了!
自东华归来,太晨宫中的佛铃花便悄悄地冒了新芽,百年来倒也恢复了些旧观。此时,清风尚好,卷着点点佛铃花瓣在空中起舞,又打着旋儿落在了小荷塘边的父子俩身上。
这一百年来,凤九对东华管得甚多。头二十年躺着的时候多倒也罢了,好不容易下了地,出门得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凤九和滚滚一边一个扶着,这架势东华觉得自己不是养伤,可能是半身不遂。奈何帝后娘娘如今威风日盛,还有一招泪水滔滔的杀手锏,老神仙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寝殿和院子,竟是连书房也不常去了,比那凡世的闺阁小姐还要矜贵。
譬如今日,东华本想要去芬陀利池边钓鱼,小白不让;他想陪滚滚放风筝,小白也不让;他又想在六角亭里画个画,小白还是不让。于是只能叹着气在小荷塘边的软塌上边闭目养神边听滚滚背书,盘算着等会儿怎么装个穷极无聊的颓废样儿来卖乖。
不知是不是因为滚滚软糯悦耳的童音十分舒缓,配上这暖阳里带着甜香的空气,正是好眠的氛围,东华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宽阔高旷的大殿内,数颗大如龙目的夜明珠正熠熠生辉,殿柱庭廊间云纱轻舞,几名仙侍女官垂手而立,远处几个身影或站或坐,正在商议着什么。
居中那人背对着众人,峨冠博带,紫衣银发,正微侧着脸聆听身后人说话。
一名着了朱紫袍子的方脸男子躬身奏道:“天地初开,阴阳始分,四海八荒五族之中,贪嗔痴三毒绵绵不绝,尤以凡世为甚,而凡人少慧根、无修为,最易为三毒所侵扰,也因此人族入得凡世时日虽短,却隐有礼崩乐坏之相。吾等思虑良久,皆无佳法。我主高义,愿以己身修为另造世界以存三毒,臣等感念我主一片拳拳之心,然虑及三千大世界中十数亿凡世,这三毒汇聚不能小觑,一日变生肘腋恐成大患。”
一旁坐着的玄衣男子微皱着眉说道:“东华,皓德所言不错,造境存三毒浊息虽是个法子,一来造境所耗修为匪浅,我等虽可为你护法,却不能帮你造境,且此境诚如父神所言只认造境之人,此后但有差池都只能落于你身上,担子不可谓不重;二来你虽有净化浊息的天赋异禀,修为也的确独步天下,但三毒浊息非一朝一夕事,何况三千大世界源源不断的三毒浊息?我只怕久则生变……”
“墨渊,你还是这么瞻前顾后!”上首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我只问你们,可还有他法?”
墨渊与皓德俱低头不语。
“既无他法,多说无益!明日便助我造这妙义慧明境吧!”
“是——”在场诸人均躬身伏礼。
“……父君……父君……”
迷蒙间东华听得耳边传来滚滚的声音,他倏地睁开眼,按了按有些发紧的胸口。
上古尊神少有梦境,只因神之梦非同小可,若非执念而生,必是感应了天地造化、万物奥义,须臾之间或泽被万方、或哀鸿遍野,不容小觑。东华不知自己为何会梦到造妙义慧明境的前夜,但他知道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父君,你怎么了?滚滚叫了好多次你都未答应,可有哪里不舒服?”滚滚软软的声音里有着不安。
东华回过神来,抬手捏捏滚滚圆润嫩滑的小脸蛋,安慰道:“无妨,父君只是不小心打了个盹,没听完滚滚背书是父君不对,不过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娘亲在做什么吧!”他牵了滚滚的小手引着他走远。
果然,过了十来日,此事有了后续。
彼时,连宋与司命恰来太晨宫中走动。这百多年来,凤九既不让老神仙出门,别的人也少有放进来的,说既是静养便不能有人打扰,把个太晨宫生生整成了孤悬于九重天的坚壁堡垒,恨不能给每个进出的人都发了通关文牒论个单双日排个当值表。如这次两人得以同行而来,还是不久之前才得了的待遇。
两人在书房中坐定,与东华说了些闲话。开始尚说得正经,什么天君进来愈发不理事,大小典仪都让夜华出面;什么魔族自燕池悟当了魔君之后倒有些新气象,近日来九重天议事时言谈举止确有改观;什么妖族自妖尊缈落消亡之后群龙无首,族中厮杀不断,大小部属分分合合……
后来不知怎么话题就渐而琐碎。连宋打趣说自打众女仙知道了帝君与帝后的爱情故事,莫不心驰神往,引为典范,为当年未敢大胆追求帝君而懊悔不迭,加之夜华夫妇珠玉在前,如今九重天乃至四海八荒老夫少妻、老妻少夫均十分盛行,一班稍有年岁的真君、真皇也似逢了第二春,竟收了不少女仙的情书情信,有两位上个朝会十分难得地扑了个香粉,众人纷纷议论是否好事已近。司命频频点头,说如今九重天上的好事者给那些个浪漫诗意的所在排了个榜,要不是一十三天有帝君坐镇,闲杂人等不敢接近,说不得芬陀利池旁就能杀入前十去;还说排在前几位的所在等闲人都不敢去,怕惊起鸳鸯无数,又如某某某某就算是进去了出来怕也难,毕竟裙下臣易做、风流债难了云云。司命一时口快,提到近日连话本子里都是千里追妻、剖心明志的桥段,刚想眉飞色舞地说两段,想起眼前二位对于他这八卦集中地的身份均有认知,应也不难猜到他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便讪笑着转了话题。
连宋见今日东华着实平静,居然对司命这般八卦都未出言讥讽,甚为新奇,转头道:“帝君今日倒颇为仁厚,连有人编排小帝后都能不计较,着实……”语音未落,见东华一手支颐,眉目低垂竟是睡去了,修长手指随意地搭在暗合云纹的白色袍服上,绣着佛铃花的紫色绅带闲闲地垂将下来,案上青莲濯波的香炉里焚着白檀,暖风吹起他荡在胸前的长发,好一派神仙图景。他朝司命打个手势,预备悄悄出去,唤重霖进来伺候帝君休息。
怎料刚转身,便听身后一阵几案响动,东华猛地站起身来,怒目圆睁直直盯着前方,忽又一阵身形摇晃,捂着胸口直直呕出一口血来,惊得二人疾步上前扶住,一叠声唤“帝君,帝君!”
东华知道连宋与司命前来无甚大事,不过念及自己被困在太晨宫中无聊便来探望一二,连宋性子跳脱,司命性喜八卦,这是天界众人都知道的事,因此他们说的正经不正经的话他也只当消遣听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距离上次来时日有些久,今日二人说的时间颇长。殿中白檀香气袅袅,东华竟又有些困意。既然前日里已察觉异样,他也不抗拒,只放松了身形安然入梦。
这次他在洪荒的战场上,手握苍何剑,正欲驱动坐骑,向对方发起攻势。四壁满目狼藉,朔风呼号,前方敌阵尸横遍野、赤地千里,身后将士杀声震天、气势如虹。一道红衣的身影从敌阵中掠起,挡在他面前,竟是缈落!不,应说是年轻许多的缈落。此时的她尚是名娇艳的妖族少女,眉目清纯却冷若冰霜,她甩着红绫欺上前来喝道:“东华,你不要欺人太甚!凭什么我们妖族就不能在此常驻!枉世人称你秉持公心、主持正义,谁知也是个偏心的,你只护了天族,却把我们妖族置于何地?”
他听得自己说:“不让妖族常驻非为别他,乃是你们不事生产、专肆破坏,夺人修为、滥杀无辜,如此怎与他族和平相处?”
“哼,各族自有各族的活法,我们妖族崇尚强者,自然谁有本事谁就能夺了别人的东西,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天族假仁假义,嘴上说得好听,不也要与魔族争那天下!这有什么两样!既如此,不如大家打个痛快!”缈落眼含轻蔑、毫不在意地答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开打吧!”梦中的自己不欲多说,挥剑而上。不多时已打得缈落节节败退,遍体鳞伤。
缈落几次三番被逼到死角,心生绝望,她擦着嘴角的鲜血,不甘心地瞪着血红的眼珠喊道:“东华,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
她的声音在战场上空回荡。那张狰狞扭曲的仇恨面孔,与东华的另一个记忆慢慢重合了。
梦中场景突然一虚,东华再睁眼时已是身处一暗无天日的所在,漫天妖息遮云蔽日,只有方圆十丈内隐有微光,不知从哪里时不时传来凄厉的鬼哭狼嚎之声。
缈落的红绫正在身畔飞舞,她原本一张还算清纯的面庞涂金描红,带着十足的妖媚,水蛇样的身躯时而绕到他身后,时而又扶着他的肩在耳畔低语,使的正是摄心术。
东华指尖掐着诀并不看她,凝神驱使苍何向她攻去,不出十招已将这女妖劈落剑下。
他正欲卷起佛铃净化妖息,怎知那柔得滴水、媚得起腻的一把嗓音又从四方响起:“东华,你是杀不死我的,哈哈哈,你杀不死我——”一团团翻滚的浊息中又浮出缈落的那张脸来。
东华不信这个邪,他皱皱眉,再次提剑上前,刺劈挑抹挂撩绞,仍旧是十招以内打散了缈落的身形,然不过须臾,她邪魅的声音依然浮现……
如此,腾挪闪转间,他们已大战了三百个回合,次次缈落都扬着得意的神色把那张被砍了数十次的脸凑过来对东华说:“你杀不死我,别费劲了,东华,我会让你后悔的,哈哈哈——”
东华一次次穿过如有实质的浊息,黑暗里有无数的窃窃私语,和尖利的叫声交缠在一起,包围在他近旁,舔舐着他的袍角。他一边与梦中的缈落周旋,一边又抽离着神识细细推敲这梦究竟是何用意。
梵音谷……星光结界……
他蓦的想起,缈落的这句话并非只说了一次,实则他每次补缀调伏、击退化相、净化妖息时她都说过类似的话——她是杀不死的,她说他杀不死她。
东华当然知道缈落是杀不死的,因她已与六界浊息化为一体,三毒浊息不除,缈落就不会死,每次击退不过是止一时之战、得一时之安,所以他才要不断调伏,不断净化。果真被墨渊说中了,乃是背了个莫大的累赘。
此时,一个念头如一道电光照亮了他的识海——这是妙义慧明境!这里就是妙义慧明境!
当日妙义慧明境崩塌,他才在碧海苍灵开了星光结界大战缈落,然妙义慧明境虽崩塌却并未尽毁,三毒浊息既不能根除,它就仍在吸附浊息,可虽吸了浊息却没有封印加固阻隔,假以时日浊息必然外泄。好比一个破罐子虽然有了缺口却仍还能盛些水去,只是一旦水漫到缺口处就会漏出来。
东华顿时明悟,居然是妙义慧明境!这梦境乃是告诉他妙义慧明境关不住浊息,三毒浊息已经外泄,缈落仍是大患!失了封印的妙义慧明境更可能成为让渺落孳长的温床!
一时间,墨渊那句“我只怕久则生变……”与缈落的“你是杀不死我的”齐齐在他识海中炸响,竟让他一贯坚定的道心有了一丝颤动。
与梦境中缈落的争斗并未停歇,因东华手中剑势一滞,被缈落钻了空子,三道红绫直直击在了他胸口。东华捂着胸口倒退两步,刹那间脑中有无数念头闪过,想及过往的几百年,只觉一颗心似被大掌狠狠捏了一把,一阵绞痛,一口赤金血就这么呕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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