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沁芳华(十)
带着水汽的清风拂上了东华的脸,轻柔的海浪声叩击着鼓膜。
他睁开眼,碧水映着蓝天,白云朵朵,似停似歇。几只水鸟在空中姿态优美地舒展了身姿,间或扇动一下翅膀,从高处俯冲而下掠过水面,又收了脚爪,点开一圈圈涟漪轻盈地升至高空。
这里是,东海?
怨不得他有这样的想法。
从突破最外层黑云进入阵内的一刻起,他满以为会见到峣关一般的境况,蓬勃的恶念、层叠的怨气、悖逆的法器、不安的生魂,毕竟外间风云涌动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
但这里与外间似全不相关的两个世界,清风和畅,岁月静好,一景一物并无被怨灵浊气消磨的痕迹,莫不是变故前的东海?
哗啦啦——
不远处的礁石旁传来海浪拍击的声音,东华转头去看,正见到一个白衣乌发的女子破水而出,她一头漆黑的长发闲闲挽在臂上,发间一朵白簪花在风中轻轻颤动,额发湿漉漉贴在脸颊上,眼角却盈盈带着暖意。
离着岸边还有一段距离,她趟着水缓缓走来,玉白的脚趾映着碧蓝的水花,在裙角下若隐若现。似乎眨眼间,她就停在了三步开外,朝着这边微微笑着说了句什么。
东华凝神去听,身边却突然多了许多声音。桃花飘落的声音,杯碟相撞的声音,连宋与司命切磋八卦的声音,墨渊与那女子低声交谈的声音……
摇曳的雨时花,滔滔的往生海。
这里是青丘,雨泽山,往生海,月牙湾。小白……
方想到这个答案,他眼前一花,此一幕便迅速向后退去,成了远处的背景,唯见碧水环绕中一座仙山笼于雾霭若隐若现。
有黑点出现在碧水的边缘,随着波涛的涌动而起伏,努力向着仙山的方向靠近,却在途中逐渐消磨,越变越小,直至没了踪影。但这样的变化并未阻了其他黑点前赴后继,它们密密匝匝铺在水上,几乎要遮住整个水面,原本遥辽空濛的山水反倒涂抹上了诡异的色彩。
东华分辨出,那些黑点应是凡人生魂中的欲念,所谓消失,要么是人失了生机,要么是欲念被什么所吞噬,总之并不是好兆头。
而这仙山与凡人的组合,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前不久土地所说东海上的变故。难道青丘的雨泽山就是出现在东海之上的海市蜃楼?
“可见到你想要的了,东华?”一个慵懒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一条妖息所化的巨蟒盘伏在深重的怨气中,瞪着灯笼似的巨眼嘶嘶地吐着蛇信。长发高束的女子,倚在巨蟒身上,一袭火红的衣裙随意地披散着,她状似无意地翻弄手中的红绫,语调熟稔得仿佛见了久未谋面的老友。
东华眯了眯眼:“缈落!果然是你!”不知怎么,从上次发现是妖力驱动的阵法开始,他似乎也有些预感,一见缈落便有了线索,之前种种境遇都能串将起来,“这次你又来祸害凡世!”
缈落并不接话,她轻轻抚摸着巨蟒的鳞片叹道:“这是又过了多少年?你看来过得还不错!”
“本君过得好不好无需你操心!倒是你,不知悔改,一意孤行,残害无辜,搅乱人世,看来之前的教训还不够!”
“呵呵,东华,你何时在意起凡世来了?你们神族高高在上,不是一向看不起人族和妖族?便是当年的章尾之盟也从未将两族放在眼里!此时在这里假惺惺做给谁看!”缈落乜斜着眼,语气十分不屑。
东华冷笑道:“以前你倒还有几分骨气,妖族式微,你尚能以一己之力与我相抗,如今却堕落至此,费尽心机设置阵法收人生魂,根本是草菅人命,悖逆天道,又何必为自己粉饰太平!”他抽出苍何,锋锐的剑光映在冷冽的眸子里。
缈落讪笑了一声:“骨气!能得你这句评价倒是不易!”她换了黏腻的语调继续道,“不过是蝼蚁般的凡人,东华,你我何须如此剑拔弩张,只要你愿意,我们什么事做不成!”
她扭着腰肢就要缠上来,与之相对的,苍何剑早已指向她的胸口,让她不得寸进。
缈落呵呵笑着,示意东华注意周围:“你看看这些凡人,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敢要,无穷无尽,杀了如何,救了又如何?”
不知何时,周围的黑云已成了虚空,无数的气泡浮在虚空中。
每个气泡中封存着一个小世界,那是凡人的欲念,或长命百岁,或荣华富贵,或娇妻美眷,或子孙满堂……
青丘雨泽山的世界是其中最大的一个,无数人的欲念合到一处,对缥缈仙境的向往使它看起来愈加如梦似幻,便是东华也在方才有了一瞬的恍惚,明知它是假,他还是多看了几眼。
这些气泡间仿佛有无形的线在牵引,排成巨大的阵列,一圈圈向着虚空深处延伸。
不知何求的迷惘、求而不得的痛苦、得而怅然的落差,都成为欲念世界下翻腾的浊息。而那些浊息正在缈落勾动的指尖凝实成团,又从她掌中没入,成为新的妖息养分。
“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可不像妖尊的做派!倒不如原先直来直往还率真些!”东华哂然,手上却不放松,苍何剑势微收,便转而向前攻去。
缈落的神色有些奇怪,她微微一顿,喃喃低语:“呵,率真!”闪身躲过苍何来袭的一招,她望着东华道,“如今怕也只有你会这么说了。”
“本君可不是在夸你!”东华剑锋一转,侧身阻住缈落的去路,回手就是一掌打在她肩上。
缈落身形一晃,略退了两步,待回转过来时,嘴角重又挂上了讥诮挑衅的笑容:“尊座怎不怜香惜玉!”
“你问错了对象!”东华冷哼一声,再不与她多话,剑式凌厉,一招快似一招,迅疾向她周身要害攻去。
缈落拍出红绫迎上,躲过苍何的锋锐缠裹撩避,以至柔克至刚,时紧时慢,腾挪闪转,擦着东华的袍角掠过残影道道,妖息所化的巨蟒亦穿插二人之间突袭撕咬,一时倒是旗鼓相当、难解难分。
苍何与红绫都是名器,即便是交错间的法力相激已足以影响阵内的空间。漂浮于虚空中的气泡仿佛是汪洋中的扁舟,随着波涛涌动而起伏不定,虚空中的阵列来回晃动,恍然生了许多虚影。而其下的浊息早已翻滚如沸水,虽不能化为水汽散逸,也已张牙舞爪呼啸来去。
东华压着法力不敢用力过猛,一则此处乃是凡世,倘使他全力施为,法力外泄,难保不坏了凡世脆弱的平衡;二则连宋以四海之水设阵时并不一定知道缈落现身,然而他进来见了此等阵仗,便知这四海之水困不住缈落,若再加上他的法力,恐怕这结界立时就要崩裂;还有三则,亦是最奇怪的一点,尽管有巨蟒相助,但他觉得缈落未用全力。
几十个回合过去,他们来来去去打得热闹,但除了周围的气泡与浊息翻江倒海,缈落并未得到便宜。东华一剑斩落蟒首,见缈落神色不动,不禁心中暗忖,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
又一次错身间,他挥剑劈开红绫化出的虚影,剑锋在缈落的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皮肉翻卷处没有血流出,却露出个森森的黑洞来,几丝浊息溢出伤口。
缈落不以为意地看了眼那道口子,狠狠瞪着东华道:“尊座真是好做派!对蝼蚁般的凡人如此有仁义之心,当初怎就对我族人赶尽杀绝!”
东华皱了皱眉,这已是缈落今日第二次提起同样话题。莫非真是年纪大了,总要回忆过往?他们几百年未见,生死关头她倒有闲心与自己叙旧,这些陈年老账说来何益!其中恐有机窍。
缈落说的是自己身合三毒浊息之前的事。
彼时人族与妖族尚未与其他三族分离,五族之间屡有冲突,一场混战旷日持久,前后长达十来万年。父神之后,墨渊踏足战场,七百年以战止战,终于有了章尾之盟。鬼族、妖族臣服于神族,而人族亦尽归神族庇佑。
若木之门启开,人族避居于十数亿凡世,唯妖族尚与各族散居。但妖族虽弱小,族人妖力相差亦有悬殊,有与世无争的草木精怪,亦有争强好胜的猛禽走兽化妖,大战之后六界方兴未艾、百废待兴,妖族处于下风,族中资源匮乏,不仅内斗不止,与他族起冲突者与日俱增。
神族既为胜者,自要出面主持公道。墨渊为神族首领不便出现,东华便担了这差事。他本意调解一二,谁知妖族与魔族、鬼族积怨已久,便是与神族手下亦有龃龉,不等商谈已大战数个回合,几族联合之下妖族自然讨不了好去。
缈落父母乃族中大妖,于几次交战中折损,自此缈落便将账记在了东华头上,怨他偏袒神族拉了偏架,战场相逢分外眼红,可偏生修为相差悬殊,便是东华让她十招百招怕也无用。那之后,妖族分崩离析,日暮西山。缈落自认背负血海深仇,四处寻找机缘。也因此,埋下了她日后身合三毒浊息修炼逆天邪术的根芽。
很难说,东华当日闭关七日造妙义慧明境没有了此因果的想法。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东华虽未想挑起族间争战,但他身在其中,或许无意中也成为了推手,此事再难分辨。
想起这段过往,他正色道:“本君早已说过,对你妖族并无成见,乃是你与族人的行事太过乖张,与他族有碍,与天道有悖,方才驱逐你们。但凡改过,焉有今日!”
缈落不知在想什么,忽而牵唇一笑:“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尊座手上染血的何止妖族!”她十指张开,红绫绕周身荡开,翻腾的浊息又拔高三尺,那些欲念所化的气泡陡然增大。
浊息与气泡层层叠叠压到结界上,结界边缘处微光闪烁,东华听得一阵吱吱咯咯的脆响,心中暗叫不好,缈落竟要在此时破坏结界。他卷袖一挥,苍何剑直取缈落心脏而去,手中却迅速掐诀化出数道银芒奔向结界。
果不其然,不过顷刻,浊息与气泡挤压之下,脆弱的结界接连发出“啵啵”的爆裂声,继而倾颓不见。释开的气泡尚有些迟钝,浊息却狡如脱兔,仿佛感知到了来自身后的危机,方接触了结界外凡世的空气便疯狂逃窜,意图四散而去。可惜此时东华掐诀施展的法术已到,数道银芒快速交织,结成一个巨大的罩子将浊息和气泡又扣在了里头。
一心二用难免疏忽,便是在东华凝神应对结界时,缈落甩出红绫卷住苍何,自己化作红影遁去。临去前,她还挑衅地扯了一把东华的袖子,轻声细语道:“尊座,我们还会见面的,下次你可要小心了!”几声娇媚的笑声萦绕在东华耳边,如蛇息般阴冷而粘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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