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沁芳华(十一)
以凡人之眼,初时只能见到空中黑云滚滚,水上狂涛骇浪。随着阵法的崩坏,数十丈的水幕轰然倒塌,原本凝实的云团露出真容,内里的黑气有如生了灵智,从静态变为动态,各做主张,四下离散,云层中一片电闪雷鸣。
凡人不得靠近,自然不知这所谓“黑云”有多凶险,身具修为的诸人却看得清楚。阵法崩坏的一刻,他们见到奔涌而出的浊息与其中闪着幽光的无数气泡,东海上空顿时气氛森然,阴风阵阵。
首阳宫的小道士们尚不及惊呼,便有一道比水阵磅礴数倍的宏大威压凛然出世。那些逃逸的黑气似被绑缚了手脚,生生拖慢了迅疾的势头。旋即,银芒连闪中骤然出现了一个比水阵更大的结界阻住了黑气的去路,仓皇不及收势的黑气一头撞在结界上,其上的法力荡开层层涟漪。
结界中一团银光灿若星辰,自中心冉冉上升,直到透过结界的最外层,悬停在黑云密布的高空。银光褪去,一个人影慢慢显现。
“是,是白公子!”莫问眼神甚好,一下就认出了那道身影。
众人举目向上望去,即便隔了如许的距离,依然能分辨出那人胜雪的白衣。衣袍在烈风中舒展从容,那人波澜不惊地望着脚下硕大的结界,发丝荡在脑后分毫不乱,仿佛风到了这里也变得俯首帖耳。他入定了一般,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
莫问惊疑不定,不知这白公子怎么又出现在了这里,此前他们机缘巧合数次相遇,如今倒不能说是陌路。他佩服白公子的翩翩风采、法力高强,却也知道现下境况并不寻常,他自言自语道:“他要做什么?”
这次不用他们费力猜想,东华已有了行动。
他望着结界中扭曲不定的浓浓浊息,以及被浊息包围着互相碰撞而变得惶惑不安的气泡,掌心一翻祭出了苍何剑。
名剑之祖一出,剑柄上万千截面的锆英石反射着天际划过的电芒,带出道道弧光,成了这方天地间最为耀眼的存在。
苍何剑在空中连连放大,剑身化出七十二道剑影,将下方结界笼罩其中,结界深处凭空结出一簇簇菩提往生花,枝蔓交错,盘根错节,沿着结界向上攀延生长,又在顶部交汇闭合。花簇弹指开落,一片片飘零的花瓣无声雨下,密布了整个空间。
此时结界底部缓缓升起一座八柱银莲法/轮,法/轮熠熠转动,吐出万道金光。那金光厚重而端凝,似穿透苍茫岁月、含着无尽造化,扫过那些大小气泡时,气泡被定在原地微微颤动,那些映射着欲念的图景刹那褪去颜色,在金光之下如冰消雪融一一湮灭。气泡中隐有人像晃动,那是生魂的残影,但只一瞬便不见了。
硕大的莲花□□升至半空,把结界内从头彻尾筛滤了一遍,囿于欲念的生魂得以解放,结界内的妖氛顿时去了一半。
莫问被空中的巨大阵法所吸引,像个没见过世面又乍然有了奇遇的憨小子,张大了嘴看得目瞪口呆。
从下方望去,八柱银莲法/轮庄严华美,就连每瓣莲花上的线条转折都无比清晰。□□在乌云密布的天空无声轮转,宛若上天而降的福音,带着天地初开时的壮阔,蕴含了万物生发的密义。
小道士看着金光之下消解的泡沫,恍惚间若有所悟,喃喃低吟:“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同样如痴如醉的还有他的同门师兄弟们。
同行中的长者却是张口结舌,眼珠几欲脱框而出,他盯着虚空中卓然傲立的身影,嘴唇颤抖着念叨:“神剑苍何……佛印轮……东华帝君……”
此时,阵法还在运行,结界中余下的浊息涌向四壁,竭力闪避着金光,倘使能够发声大约会听到惨叫连连。
但东华知道,佛印轮的功效乃是普度众生。方才欲念所化的气泡能得度化,乃应欲念本生于凡人,度了凡人的生魂便也消了那些欲念。归根到底,度化度的是魂魄,而浊息又不同,若它本与生魂一体倒还好说,难就难在它们已被缈落从凡人魂魄中剥离,要度也少了凭依,如今只得另施净化之法。
所幸浊息的净化他亦熟稔在心,不等佛印轮消去,便已抬手在结界中化出无数佛铃花,闪着微光的佛铃花瓣正好接续了菩提往生消逝前的身姿,将一场盛大的花雨持续开在了结界里。浊息避无可避,被轻盈飘落的佛铃花瓣纷纷击穿、燃尽。
这场花雨足足下了半个时辰,直至最后一片阴影散尽,东海上空方又恢复了清朗宁静。
东华有些庆幸自己两次施法之间并未拖延。
佛印轮之术一派道义弘达,但对法力的消耗亦是鲸吞龙吸。若非他观阵内生魂浊息均数量可观,他法难以消解,唯恐余祸凡世,否则定不会不加犹豫地施了此法。事关六界苍生,不是他计较一点法力的时候,不过电光石火间他便拿定了主意。
可之后接续的净化浊息之术亦不算轻法,两相叠加,便是以他全盛的法力亦觉负担不小。倘在仙界倒还好些,不过花点时日调养,但这凡世法则对神仙来说实在有些麻烦。
此时外人看他大约觉得仙姿缥缈,瑞气腾腾,俨然六界翘楚。只他自己知道,丹田早已空空荡荡,耳边嗡鸣阵阵,法力过度运转的刺痛尚未过去,两次施展重法的反噬却已袭来。起初只如绵密的钢针扎,渐次变成细碎的刀子割,再后来直似悚人的惊雷滚过。东华一贯喜好爽利,便是早年在战场上与人对阵,他也从不惧刀光剑影,所受之伤层层叠叠,却都是直来直去的皮肉伤,忍得一时便也过了。哪似此刻,说不清从何处涌上来的疼痛,刺进了脏腑,压榨了骨髓,扭曲了经脉,沸腾了血液,明明外表一无损伤,内里却似千疮百孔。他皱着眉吞咽了涌至口中的腥甜,忍着眼前的昏暗缓缓调息了一刻。
不知是否因损了太多法力,他带着凤九与滚滚在凡间行走时所施的修正之术此时失了功效,一头炫目的银丝褪去了遮掩,赫然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凤九自东华入阵便始终凝神注视着那里。
她确然是在阵中翻滚的黑气中看到了什么,虽未捕捉到具体的影像,但那种一闪而过的灵感让她知道这必是自己十分熟悉的东西。
东华在结界内与人争斗,凌厉矫健的银芒与夭矫翻滚的红光战到一处,待到两方稍歇,她才看清那红光约莫还是件武器。也许是鞭,也许是锁链,但她却一下子就想到了红绫,缈落的红绫。似乎是感应到了结界内的浊息,怀中有东西在铮鸣作响。
下一刻水阵崩塌,东华忙于再造结界约束浊息,她却第一时间发现了混在滚滚浊息中的那道红光,红光快似闪电,在结界闭合前向远方遁去。她甚至注意到,那道红光掠出结界后在不远处略停了停,仿佛还朝着自己的方向笑了,也是在那一刻,如蛆附骨的阴冷触感让她后背炸起了一层白毛汗,她愈加确信那就是缈落。
居然是缈落吗?!她不愿去想缈落现世会有什么后果,她十分担心东华,即便知道此时的他已不是千多年前剖了半颗心、中了秋水毒的东华,但每每想及此,都似有一枚尖刺插入心口,让她呼吸困难。
而奇怪的是,除了她似乎并没有别人发现缈落的事。
凤九白着一张脸,握着滚滚的手骤然收紧。滚滚苦着脸问:“九九,你怎么了,手握得这般紧?别担心,父君不会有事的!”
凤九一言不发,并未将儿子的安慰听进去。她双目盯着那个泛着银光的透明结界,满脸凝重。
连宋便是在这个时候来的,他身后跟着位龙首人身、身穿冕服的长者,应是东海龙君。
“凤九殿下。”连宋虽行色匆匆,却仍是一派倜傥模样,手中摇着他的纸扇,“帝君……”
凤九打断他的话头正色道:“三殿下可知,此处怎会有如此多的怨灵浊息?”
连宋未防凤九如此正经问话,但他前来本就是应了东华的传讯,要将所知禀告,便也未曾犹豫:“我得东海龙君来报,说东海有异象,随后发现了此处的怨灵浊息,应是有人故意为之,为防其祸害生灵方才设阵。十日前,听闻其他三海亦有怪相,便与东海龙君前去查探,发现与此地大同小异,但并未出现黑气集聚扩散的境况,后经一番追根溯源才知,其他三海所收凡人生魂及浊息均汇入此处,因此东海才是关键……”
他话音未落,海面之上骤然亮了起来,巨大的八柱银莲法/轮正在升起,连宋唰地收起扇子讶异道:“佛印轮!帝君居然用了佛印轮!”
凤九想起在十恶莲花镜第一次见东华用这个法术时,自己方与聂初寅换了身红狐的皮毛,要入境相帮东华。彼时不知天高地厚,却也有个深刻的印象,佛印轮之术虽则气派,却是个极耗精力的术法,否则东华施术之后也不会用了三日来恢复,她也不会在境中有了与他之间纠葛的开始。
东华这是又不顾自己随意使用术法了,他可是忘了这是在凡世?
这漫天梵音里的华丽术法,别人或许会看得满心崇敬,凤九却是心惊肉跳、头昏脑涨。待看到佛铃花雨出现在结界中,她已紧张地攥着衣襟,唇齿紧咬,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惊呼出声。
千多年前的记忆又一次涌上心头,隔了那么久,她以为自己已然忘却,其实并不,与缈落的每次对阵,他们为此走过的每个弯路她都记忆犹新。她原以为,妙义慧明境已毁,三毒浊息不成气候,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但缈落的出现让她心中构筑的美景出现了裂痕,她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惶恐,更不敢想这是不是什么预兆,她只希望东华好好的,他们都好好的。
佛铃花雨寂静飘落,燃尽了最后一片浊息。她望着半空中双目低垂、银发微扬的身影,脚踩祥云疾冲了过去,待双手环抱住了东华的胸膛,感受到衣服下传来的体温,方才觉得跳得极快的心口稍微缓了一缓。
东华见凤九飞也似地冲进自己怀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调息了一刻,总算压下了初时心头的气血涌动,睁了眼轻轻抚了抚凤九的背:“别担心,没事。”
“你又诓我!”凤九的声音从胸口闷闷地传来,略带着些哽咽,她抬起微红的眼,“东华,你使了这么大的法术,怎会没事!”
“略歇息歇息就好。”东华含笑看着眼前的小狐狸,“到时还要劳烦夫人照顾!”
见凤九还生气地瞪着自己,他握着她的小手,凑近了低语:“夫人确定要让所有人看到我们这样?”
凤九方才没顾上许多,此时方见,除了云头上的连宋、龙君与土地,水边早已多了许多人,一半是天庭派遣的神兵天将和东海水域的虾兵蟹将,一半是首阳宫诸人这样的凡世修士,另有四面八方来的各色人等,此时俱拜伏在地,口颂:“恭迎帝君仙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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