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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沁芳华(廿四)


一片浊息隔开两个世界,外间的人望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则无暇他顾。

        连宋与折颜觉得,这般境地莫名熟悉,却并非什么好的预感。碧海苍灵华泽之畔拔地而起的银色屏障,漫天浊息上星河倒转的悲壮惨烈,给予记忆太多冲击,他们并不想拿来回味。

        九天之上,朔风四起,舔卷着战场中人的衣角猎猎作响,阴霾笼于众人头顶,经久不散。

        相较于浊息外战场的嘈杂,浊息内反倒安静许多。

        凤九是不能说话,东华却是不想说话。一来,此时不比以往,他需要积蓄实力,等待时机,争取将姬蘅一招毙命。二来,不知是不是在浊息内经得久了,他略有些恍神,姬蘅的叫骂声、兵器的撞击声、耳边的疾风声、外间的呼喊声都有些远,他只听得自己与凤九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从错落有致到渐趋同步。感受到来自她的气息,他觉得有些温暖。怀里的人已不知多久未曾抱过,亦不知有多久未被她抱过,即便此时她仍然失去五感,可近在咫尺的感觉太好,让人不忍破坏。

        姬蘅神神叨叨,妄图以浊息来困住东华与凤九,以此来威胁东华妥协。可这不过是她的妄想,换来的只有东华一次次的刀剑相向。

        她在东华冷淡的眼神中愈加愤恨,举掌向天,祭出长剑念念有词,一副可怖容貌更无一丝人气。她身后的黑气嗖地钻入她体内又猛地喷涌而出,姬蘅的身形扭曲了几下,再抬头时竟已佝偻了一圈,而面容更与骷髅无异。

        一个人的欲念到底能有多丑陋?鱼馁肉败、枯株朽木,而不能自知;一个人的欲壑到底可以有多深?九天之高、四海之深,竟不足填补。

        东华再次见识了姬蘅的疯狂,厌恶道:“你竟以魂魄作引来吸纳浊息!自作孽不可活!”

        姬蘅的粗粝嗓音仿佛来自无间地狱:“那是我为你作的孽,老师!不可活?那便一起不活吧!”

        那些浊息宛若得了滋养,瞬间粗壮了起来,触手又长出一截,数量翻了一番,抖动着各自攻击,又此起彼伏互为呼应,倒有些伤脑筋。

        东华见此,不敢分心,凝神以对。但怀里有顾忌的人,到底有些掣肘,少不了被浊息伤及,旧伤口上叠了新伤口,衣衫上洇出的赤金色越来越多,几滴血珠溅在凤九的脸上。

        在二人没有注意的地方,凤九的眼睫缓缓地眨了眨。

        东华原本猜想,姬蘅怕是把凡世中作的恶都用到了此处,否则不可能有如此浓厚的浊息,谁知她还将自己做了献祭。作为魔族的一员,她虽法术了了,但投入身体与魂魄来献祭,却使这浊息呈现出了与缈落不同的情状,确实需要小心应对。

        可此时有些不妙的是,胸口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想是今日消耗过大,伤势又要发作。他暗暗提了口气,借了错身的时机,拄着苍何剑稳了稳身形。

        不想,还是让姬蘅发现了端倪,她摇晃着亦是伤痕累累的躯体,阴恻恻道:“呵呵,老师的伤还没好吧!臭狐狸的尾巴果然有点用处!”擎着一副了然的神情,她陡然振奋了不少,手中控着几道浊息从四面八方袭来。

        东华闪避中被其中两道打在后背,脑袋一晕又是一口血吐出。他眼前有些发黑,强自支撑着不肯退让,因而便没注意怀中人突然动了动。

        姬蘅见一击竟然得手十分得意,上前两步抬手又是几道浊息拍出。

        便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不……”

        东华忽而一惊,抬眼屏息细听,甚至忘了要去抵挡浊息。

        那个声音从他怀中传来,这次又大了一些:“……不,东华……”

        怀中人瞪着的赤红眸子里突然滑下两行血泪,她颤抖得厉害,秀眉深锁,苍白的脸上显出挣扎的神色。

        “小白!”东华不可置信地搂紧她,他没想到她竟能在此时清醒。

        此刻,姬蘅打出的浊息已涌至近前,浓墨似的一团眼看着就要咬上东华和凤九。

        “不!”凤九身上骤然爆出一团红光,红光陡然变大,从浑然一团慢慢有了形状,化为一只遮天蔽日的九尾红狐,即便是在暗沉的浊息中也清晰可见。

        九条灿若烟霞的狐尾团团围在身后,如旌旗招展。狐狸额间凤羽艳丽夺目,双目圆睁似秋水含冰,尖利牙齿闪森森冷光。

        九尾红狐挡在东华身前,口中发出低低的咆哮,九条狐尾猛地回转一拍,打散了奔涌来的浊息,又奋起四爪疾驰几步扑到姬蘅面前,张开狐嘴一口叼住了姬蘅的喉咙,狠狠咬住甩了甩。利齿扎进皮肉,破开数个血洞,鲜血立时涌将出来。

        “你……你怎么,还能,清醒!”姬蘅疼得浑身团起,她未料乐极生悲,此等境地居然还被臭狐狸逮到机会。她张开十指乱抓,长长的指甲上裹着浊息,指望从狐狸口中脱身。

        可这狐狸并非实体,任她抓挠也不过是在一团红光中来去。倒是浊息遇到红光发出滋滋的灼烧声,竟是被这红光消解了一般。

        姬蘅见浊息都奈何她不得,不由绝望,激痛之下惨叫连连:“你,你这臭狐狸,究竟是什么东西!”

        狐狸并不理会,任她挣扎扭转,只管死死咬着不放松。

        姬蘅颈项间的破洞中汩汩地流出暗色的血液来,她喉咙里发出风箱一样嗬嗬的抽气声,黑洞似的嘴里还在不甘心地翕动:“不可能,我不信,是我的,都是,我的……”

        但随着血越流越多,没一会儿她就声息渐弱了下去。

        那些血液蜿蜒曲折,引得她身后的浊息争相投奔。浊息层层叠叠伏在那些血液上,像是野兽在啜饮美味,不一会儿那滩血便只留下浅浅的印迹。

        原本在姬蘅背后散射状的数条浊息,如今少了凭依,四处散逸,又渐渐向东华与凤九聚拢过来,伺机攀附侵入。

        九尾红狐吐出口中已然不动的姬蘅,伏低身体龇着尖牙威赫着浊息,不让它们靠近。但浊息自有它们的逻辑,并不知道前方危险,或者,就算知道危险,无尽的诱惑仍使它们前进。

        红狐甩着狐尾扫开不断靠近的浊息,可四壁沉沉并不那么容易消解。她忽而望着团团围着的厚重黑云仰天长啸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东华,圆圆的眼睛里流露出浓浓的不舍,喉间咕哝了一声,眸光渐而转为坚定。

        “小白——”东华猜到她要做什么,急忙伸手拦阻。

        可话音未落,她又一声长啸,浑身立时红光大作,九尾红狐的轮廓由实化虚,术法化为无数光点,穿透浊息的重重迷障。每一个光点与每一丝浊息都在撕咬搏斗,光与暗的战斗爆裂在每一寸空间里。

        最终,红狐散作万千微尘,包围在他们四周的浊息荡涤一空,连带着原本战场上游荡的傀儡与浊息都无所遁形。

        天朗气清,如若不是战场上还有无数将士的遗骸,九重天可以说又恢复了旧观。

        白止望着九尾红狐的残影目眦欲裂:“上古秘术……九丫头何时学会了上古秘术天地一同?”

        折颜讶异道:“就是那个燃烧命力与仙元的天地一同?这秘术竟能对付浊息?”

        白止苦涩地摇摇头:“我也只是听说,没曾想竟被九丫头使了出来,只是这术法的后患书上却是语焉不详。”

        折颜宽慰道:“事成定局,不若先去查看凤九的伤势,有我在,总不能叫她……”他想到此前凤九的神识受损不知如何,神色间颇为凝重。

        待到红光与浊息散尽,东华与凤九的身形露了出来。青丘几位上神,并着落在后头心事重重的重霖,皆往那处汇聚。

        凤九已经有很久没感觉得如此真切了。

        自东华与她从凡世回转,她带他回了青丘,想一起去看星星。谁知不是耽于玩乐就是公务所缠,一来二去便耽搁了。

        她从凡世得到的两件物事,初时只觉得有些奇怪,本也想给东华瞧瞧,后来不知怎么一来二去也耽搁了。

        如今想来,这些是不是就是上天所谓的机缘?

        刚回青丘的日子,东华陪着她整日东游西逛,似乎是为了弥补之前的缺憾,她是知道的。那日东华醉了酒对她说的话令她很感动,也更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别人看东华,只觉得他清冷端肃、不易亲近,其实他明明是如此执着坚毅又温暖有趣的一个人。她最爱的夫君也这般爱她,这是全天下最美好的事!

        东华在凡世施展法术受了反噬,他虽表现得云淡风轻,其实并没有那么快好,她也是知道的。在折颜那里他把自己支开,便是不想让自己担心。他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担着,她其实更愿意他给自己撒撒娇、示示弱。不过不要紧,她心里知道就行,东华既想隐瞒,她就假作不知,打定主意好好做些吃食给他补补。总归是在青丘,作为青丘的女君,还能让自己的王夫受委屈不成!

        她想,她与东华经历了那么多,便是在一起平平淡淡过寻常日子也是不错的。

        然而,天不遂人愿,这样平静的日子居然那么快就被打破了。

        有一天,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是一个人的笑声,带着点得意的细小的笑声,仿佛就来自于眼前从凡世得的那两件物事。可待她凝神细听时,却又没了动静。

        后来慢慢的,她能听到一句话,那个声音说:“女娃儿,又见面了!”那是个狡黠又带着恣意的女子声音,年轻却含着沧桑,有些耳熟。她问她是谁,那个声音只说是跟自己有莫大关系的人。

        再后来,印象有些模糊,她似乎见到了什么人,穿着红衣、容色艳丽的女子,那人给了她什么东西,又交代了一些事。

        从那之后,她就开始逐渐忘却了什么,记忆好似隔着一层纱,朦朦胧胧地望过去,看不太真。有时想起很久没见到东华和滚滚了,待抽出空定要回去相聚;有时一转身她又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做了什么、想要做什么,都没了主意。

        她记得燕池悟来找过自己,也记得滚滚好像受了伤,那阵子她总是在晚间做噩梦,可做了什么并没有印迹可循,以至于东华抱着自己追问时,她都张口结舌无从说起,便也只当是寻常的噩梦了。

        某晚,她独自呆在处理公务的书房,那个声音又来造访,问她记不记得自己还有仇未报。

        她很疑惑,从来不知自己何曾跟谁有过仇。待到那声音将所谓“仇人”的样子呈现于她时,她盯着眼前眉目英俊、银发飘飘的青年,总觉得十分可亲,并无满腔仇怨。然而那时她并不能做自己的主。

        过了两日,她从疼痛中醒来,发现手中拿着自己的一截断尾,断尾化作一柄纤薄锋利的匕首。可这又是为什么?

        两军交战的阵前,她懵懵懂懂注视着场中诸人忙忙碌碌,突然感受到了来自哪里的召唤。她如无关的第三人一般,看着自己飞身出去,插到红衣女子和银发青年之间;看到了自己转身将匕首插进青年胸口;看到了他满眼不可置信又心伤呕血的样子。那一刻,她的心也揪了起来,觉得那柄匕首不止伤了青年,好似还伤了自己,她浑身都很冷。

        此后,她的神志便更是昏沉,连隔着一层纱看外间都无法做到,仿佛沉入到无尽的黑暗里。

        凤九第一次知道,原来黑暗也有不同的温度。

        起初的黑暗是刺痛而寒冷的,她在其中不辨方向、惶惑不安;接着的黑暗是清凉而醇厚的,她想到青丘的冻雪和青年缎子样飘荡的长发;再后来的黑暗是温暖而安心的,她如同回到了最可依赖的怀抱,乐得沉醉。

        不知何夕,有人唤醒了她。

        无边的黑暗中,多了个红衣女子,是之前来见过自己的女子。

        红衣女子正有些暴躁地转圈圈,口中恨恨道:“没想到被这个魔族小儿算计了,要我吸纳浊息原来是为了增长自己的功力,要我引这女娃儿来也是为了她自己,还把我的族人制成傀儡!哼哼,借刀伤人,过河拆桥,以为自己能落下什么好?人模鬼样,看谁死得更快!”

        她见凤九呆呆看着她,有些得意又不无遗憾地说:“女娃儿,你的神魂已经损耗到这个地步了?还记得我是谁吗?”

        “……谁?”凤九想不起她的名字。

        “真该让东华来瞧瞧,他的小可怜就要消失了!”女子抬起她的下颌打量额间盛放的凤羽花。

        “……东……华?”凤九轻轻吐出这个名字,神色有些许柔和。

        “瞧你这模样,竟还没忘吗?”她摇摇头,“他究竟有什么好!一个两个都这么入迷!”

        “……好。”

        “死到临头还要替他说话!”她皱眉道,“他这个人,何曾把别人放在眼里!”

        红衣女子似不耐跟个神志不清的人说话,自言自语道:“对着人族那么大慈大悲,怎么不见对妖族慈眉善目?还说我率真,哼,我要率真何用!”末了语气中倒有些怅然。

        大约觉得凤九这境况已不值得担心,她丝毫没有回避。

        凤九愣愣地问:“……喜欢?”

        红衣女子一怔,突然跳脚:“谁要喜欢他!就他那副目空一切、眼高于顶的样子,哪次对我假以颜色?即便是我修炼了三毒浊息,他也没正眼瞧过我,说的好像三毒浊息是我生产的一样,虚伪!还把我的族人到处驱逐,假模假式,假仁假义!”

        她越说越气,一把掐住凤九的脖颈:“我跟他只有你死我活,没有喜欢!”

        所谓无知者无畏,此话也适用于现下的凤九。她用有些痛苦却肯定的语气说:“……喜欢!”

        红衣女子面目扭曲地瞪着她,突又松开手,冷笑了两声:“跟你个快死的傻子计较什么!反正我们现在也是半斤八两,不如看看你的东华什么时候来陪你!”

        那女子化了一方水镜来投映外面的世界,水镜中显示出仙妖大战的场景,姬蘅惊悚的面目从黑纱下露出来,女子皱眉啧啧道:“短时间内吸食如此多的浊息,还要从我这里夺取浊息,为了提升法力连肉身和魂魄都能献祭,狂妄无知,不自量力,以为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看到妖族大军与天兵天将对阵,场中傀儡肢体僵直,又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傀儡爆出浊息缠住天兵天将,凤九问:“……鬼?”

        女子瞟她一眼,说道:“是妖,制成傀儡的妖……”

        “……真丑。”

        那女子望着场中无知无觉的傀儡,倒也未反驳,良久自言自语道:“这回借魔族之手回转,莫非是我想错了?这还能算是他们自己吗?”

        凤九的视线已然转至与姬蘅对阵的东华身上。

        她又看到了银发的青年,见他衣衫上溅出的点点血迹,她内心又酸又胀,无从排解。眼前的女子说他是仇人,可为什么他每次受伤自己都如此难受,赤金色的印记好似灼在她的身上,真实的疼痛阵阵袭来。

        红衣女子见她不忍,趁机反击道:“心疼了?虽说有我的功劳,伤他最深的可是你!当初给他投喂了药物不让伤势痊愈的是你,在战场上刺伤他的是你,突破了结界走出碧海苍灵把自己搞丢了的也是你……啧啧,你也够狠的!”

        水镜中,银发的青年护着怀中的女子步步进攻,一时不察被浊息击中后背,唇角滴落一串血珠。凤九忽觉心口一痛,也落下泪来:“……东华……”

        红衣女子见此倒有些惊异:“想不到你神魂不全还能有记忆!”

        战场上你来我往,也许是你死我活的惨烈震动了她,也许是银发青年衣襟上的血色刺激了她,凤九觉得裹在眼前的层层迷雾似乎薄了一些,神色间一点点清明起来。

        不想让他受伤,要去帮他。

        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她的额间隐隐透出些红光来。

        红衣女子还在看着战场抱臂纠结:“妖族难道真的等不到那一天?”

        转头看到凤九这模样不由冷声道:“还嫌死得不够快!神识本就有损,强用法术可是连本体都会不保!”

        “……要去!”这次凤九很是坚决。

        红衣女子嘴角一撇:“切,你这不怕死的样子倒跟他挺像!”

        她望着水镜中的战场愣了片刻,忽而邪魅一笑:“乱些也好,不如我来添把柴,让那姬蘅收不了场!”

        她朝凤九招招手:“女娃儿,你来,我来帮帮你!”

        “为什么?”凤九发问。

        “不为什么,我乐意!就是见不得骗了我的人好!”红衣女子随手掐了几个诀,将困住凤九的浊息拔除了些,“也只是暂时的,你神识受损这事,我也无法扭转。”

        随着凤九的眼眸变得清亮,红衣女子的身形却是薄弱了许多,只余了个淡淡的影子。

        她见凤九额间的红光越来越盛,将这个空间都映得红彤彤一片,一时倒有些愕然:“你要用什么重法!不应该啊,为何你竟还能有这般法力!”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心中了然,“原来如此!东华那小子真是舍得!”

        这下凤九是确确实实地恢复了知觉,她眨了眨眼,晃了晃脑袋,口齿清晰地说:“缈落,我虽讨厌你,今日却要谢谢你,那我便去了,你还有什么要说?”

        那个浅淡的影子道:“若你还有命见到东华,告诉他,假如他能平等对待我的族人,我也没什么好怨的了。”

        凤九点了点头:“你的话我会带到,不过据我所知,东华并没有轻视过妖族。”她心中惦记着东华,不欲多说,一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缈落怔在原地:“……他倒确是说过,对妖族并无成见。若真如此,我又何必!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

        她幽幽叹了声,身影缓缓消失在虚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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