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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梦扶桑(廿二)


光阴如水,几十万年尚且匆匆,而况几日?

        连日来,滚滚为东华带来六界的消息,虽未有大的变故,但危势未减,天界众人皆是惶惶。

        那些指望东华挺身而出的仙官明里暗里打探消息,言语之中大有天道未彰、君何以怠的诘问,还有道貌岸然敦促他为天下先的,每每说起滚滚就颇为不忿。

        东华却十分看淡,六界众生熙来攘往,有些东西本质上并无不同。他本就不是为褒奖而来,何须为嘈嘈切切乱了心神!倒是阿离确该费些心思,连修道之人也如此蝇营狗苟,可见“天道不彰”到了何等地步!老神仙不理世事数十万年,后辈小儿怕是不知他的手段,但并不代表就能无底线地容忍。

        与东华的淡定相比,滚滚此时更像个万来岁的小毛头,他坐立不安地望着自家父君,一遍遍地问:“父君,您真的要去?”

        东华仿佛看到了千多年前刚刚见面时的那枚奶团子,当他偷听到自己将将归来便要去了结三毒浊息时,便是这副模样。低垂的脑袋上,两个发髻无精打采,圆鼓鼓的脸颊流露沮丧,大眼睛红红的,小嘴抿得很紧,尚留着窝窝的小肉手死死抓着他闲来无事做的小物件,却倔强地不发一言。彼时的小团子舍不得父君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是蹭到他怀里偷偷攥了衣角,久久不放。即便如今他业已为人夫、为人父,在东华眼里仍是那个奶呼呼的小团子。

        他望着面前一表人才的青年,颇有“吾家有儿已长成”的欣慰。这种老父亲的心态十分微妙,不过数千年前,他尚以为自己定要孑然终老,谁知神生无处不惊喜,不仅有了娇妻,还有了儿女,而当真面对肖似自己的骨肉,才淋漓尽致地体会了天地间万物轮转、生生不息的奥义。此刻所做的一切哪怕别无意义,倘使能叫他们行得欢畅惬意足矣,从此传承已有了印迹。

        “此事若非放到父君头上,你其实早就明白。不用纠结,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东华拍拍滚滚的肩膀,顿了顿又说,“事不宜迟,时间就定在两日后吧!”

        “这么快!”滚滚讶然,但他心里也明白这一天早晚要来,且是宜早不宜迟的,可旁人关注的许是六界存亡,他却不得不担心举重若轻的父君,“您的伤势可恢复了?娘亲那里……”沉稳了几十万年的白棣上神有些手足无措,理智告诉他其实一切全凭父君主意,但忧虑又使他不得不面对可能的后果。

        东华背转身去,留给他一把清冷的声音:“无妨,你知会阿离一声,六界之中多多看顾,这两日若无他事就不必来了。”

        他把滚滚赶走,自己却在案前坐了半晌。定下这日子便是指望快刀斩乱麻,再多不舍也不能改变终局,不如硬一硬心肠。只是,小白那里……

        低头摩挲着手指,资深的老神仙竟也有些为难。驱除混沌之息一事,变数颇多,无论哪种都不会是轻松的过场,一言不发确不太妥当,他虽有意避嫌,也不忍让小白委屈。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到前夜再走一趟,以免夜长梦多横生枝节。

        次日晚间,东华正在入定调息。

        连日来他为着大计潜心休养,拼尽全力也不过将修为恢复了五六成,除此之外再无寸进,情绪自然说不上昂扬。

        自碧海苍灵归来,心上的旧疾倒颇为活跃,仿佛开启了闸门,于每次梦魇后勾起阵阵激痛,似乎预示了某种征兆,叫他本就不美的心情更添了几分烦躁,无奈何只得稍作停歇。

        一片安静中,东华听到细细的刮擦声从门外传来,还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唤:“爷爷!”

        安安?这时候他怎会来此?东华有些讶异。

        滚滚应是吩咐过,近日太晨宫上下并未有人前来打扰他的清修,便是安安也被攸攸拘着,不大相见。

        终究有些不放心,东华开门去看。

        小人儿蹲在门外,又想敲门又怕惊扰,只是方才东华正凝心调息,未曾注意。他约莫来了有一会儿,小手拍得微红却不见有人搭理,大眼睛里雾气蒙蒙,扁着嘴很是委屈的模样。此时见门终于开了,顿时眼睛一亮,扑过来抱着爷爷的腿,两颗金豆已然滚落下来。

        与这个爱哭包不同,滚滚和攸攸小时一个隐忍沉默、一个活泼爱笑,从来只有把别人整哭的份,东华觉得委实少了不少逗弄的乐趣,因而来此之后对安安倒有几分纵容,见他如此,只得抱起来安抚。

        小娃儿勾着爷爷的脖颈,颇有些控诉地抱怨:“爷爷,最近您怎么都不跟安安玩了?父君还不让安安来找您,说您需要休息,您是生病了吗?”

        东华抓抓小娃儿略显蓬松的发髻,安慰道:“不用担心,爷爷只是,只是有些事要做,暂时不能陪安安。”他捏了捏安安气色好了不少的脸蛋,心下稍慰,但愿这次能一举成功,为这孩子也好多争一分生机。

        “那什么时候能陪安安玩?安安还想让爷爷教我武技与术法呢!姑姑说,爷爷比父君都厉害,安安想要爷爷教!”奶声奶气的小家伙已经将心思转到了别处,倒是个男孩子的模样,总想着打打杀杀。只是这事却不好说,东华并不欲做无谓的承诺,只得扯开话题:“可没那么容易,等你先过了你父君那关再说!”

        谁知小家伙还挺敏锐,他黑魆魆的眸子端详着东华,歪头质疑道:“爷爷不是在骗我吧?九九说爷爷总是骗人!”他想了想又补充,“是不是因为爷爷骗了九九,九九才哭的?”

        安安跟滚滚小时候一样,唤凤九“九九”,据说是凤九本人的要求,觉得“奶奶”把她叫老了。然而此时,对东华来说,这已不是重点。

        “你说,她哭了?何时的事?”他皱眉问安安。

        小娃儿仍懵懂无知:“就在刚才啊!安安来的时候看到的。”

        东华顿了顿,抬眼问道:“……她在哪里?”

        安安觉得爷爷的神色甚为凝重,乖觉地蹬着小腿从他身上下来,牵着东华的手往花园去。

        二人一路走来并无阻障,想是一早已摒除了闲杂人等。

        自一十三天恢复了生机,太晨宫的后花园中草木繁茂、树影婆娑,衬着皎洁的月色总算有了些旧观。

        不远处,白檀造就的六角亭静静矗立在荷塘上,水晶的地板和桌凳在夜幕里泛着莹莹的光。亭中倚坐着一位素衣女子,背靠檐柱,一腿压在坐凳上,一腿垂落在地,姿势十分随性。她痴痴望着明亮的月轮口中念念有词,蓦地抬起手来,东华方看清她手中拎着一只酒壶。

        “喏,九九就在那里!”安安踮着脚指着亭中东倒西歪的身影给身后的人看,不防他忽然收住了脚步,将自己也扯得退了一步,小娃儿疑惑地仰头看向东华。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白檀木香,一片浮云悠悠飘过,将月华半遮半掩。

        从安安的角度,见到东华眼底跳跃的小小幽光,握着自己的手掌紧了紧,清冷的声音像这如水的月色一般在他头上响起:“安安,你先回去休息!可还认得路?”

        “认得的。”安安见东华专注的目光直直投向九九,并未看自己,想是大人们有话要讲,于是十分乖巧地松了手,自己往回走。转过一道月亮门,他不经意地回头,见那高大的身影仍旧站在原处,心中还有些不解,但终究未曾停留。

        东华安静站了片刻,夜风拂起他的衣角,菩提往生的微光点缀了花园的各处,一只萤火虫跌跌撞撞停在他的肩头,而他眼中只有前方亭中那名窈窕的女子。

        似乎很久之前,他也是这般遥遥注视着小狐狸,她撑着脑袋趴在白水晶的桌子上想心事,直到被紫色的睡意漫过,成了他收回袖笼的一方罗帕。

        听到安安说她在哭,未及多想他便来了。天河璀璨,白檀静雅,一时叫他忘却了时空的参差,可亦是这月色中女子的喃喃低语将他唤醒,他想起其实已无多少余暇,终于按下心头犹豫,抬步缓缓向亭中走去。

        越是靠近越能闻到那里飘来的酒香,浓洌而醇厚。

        东华并不贪杯,除了对凤九以外,他的喜好向来恬淡,即便偏爱也不致沉迷,所以一直以来太晨宫中虽藏了不少佳酿,却多是进了凤九的肚子。

        青丘众狐狸多好杯中之物,小狐狸早年就时常祸害折颜酿的桃花醉,嫁到太晨宫别的宝物不感兴趣,却早早掌握了库房中酒水的底细,兴致所至自斟自饮、或拉东华共饮皆是常事。

        东华最爱看她两颊飞红、面若桃花,对小狐狸喝高了之后胆大包天耍赖撒泼的模样更是喜闻乐见,所以并不拦着。

        唯有一条,心情不好的时候不给喝。所谓“酒入愁肠愁更愁”,东华更愿意她将这些愁苦找他排揎,而不是憋在心里。

        然而此时的凤九显然心情不美。手中的壶早已空了,她还几次三番提着往口中倒,两眼迷离地望着早已模糊的星月,倚着檐柱的身子滑向一边,眼看着就要从坐凳上摔下来。

        身体总比脑子诚实,东华未及深思熟虑,手臂却已伸展接住了那人。

        面色酡红的佳人努力抬着脑袋:“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呵呵,如今我记得,记得不少诗呢!”她望着东华肩头,脸上还挂着两滴泪珠,“可不是,连‘夜萤误入星河处’都听不懂的蠢狐狸……”

        东华习惯性地想替她擦去泪水,又醒觉太过亲昵,略略调整了姿势,与她温软的身子隔出半臂的距离:“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当心着凉!”

        谁知凤九偏不如他的意,她一把扯过他的胸襟,自己把脸埋过去,蹭干了眼泪不说,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嘟囔着:“你为什么不来陪我!东华,我冷……”

        她无意识的靠近让东华身形有些僵硬,他不着痕迹地要退后,却被小狐狸一把紧紧抱住:“不许走!你还要走!我已经知道了,你是不是又要扔下我!”她大而圆润的瞳仁里噙满泪水。

        “……我……”东华不知她是否发现了端倪,一时倒不知如何分辩。

        “上次,上次你就是这么把我留下,然后就,就不见了……你明明知道,我是,我是更愿意和你一起的!”她一边控诉一边想到了伤心事,再摒不住滚滚而落的泪珠,嚎啕大哭起来,“你还跟我说‘保重’,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东华,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就不打算回来了!东华——”

        凤九越说越激动,握了拳在他胸口狠狠捶着,泪水涟涟难以止歇。这些年来,疑团在她心底越滚越大,却苦于无人可诉,忧思几乎将她灼烧殆尽。她的东华果真回不来了吗?她无数次问自己,又无数次躲进壳里,直到今日借着酒意一吐而快。那些不敢想不能想的话,终如风刀霜剑般席卷而来,冻结暖意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伤害了自己。

        东华不知还有这般过往,在他的推断里,那人的确有可能是主动离开了这里,却没想到小白竟也是知道的。他一向晓得小白个性独立洒脱,并不似外表看去那般娇软,但是这么坚毅隐忍仍叫他心疼。她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熬过了十万年!

        小狐狸还在抽噎着絮絮低语:“你是不是又要自作主张!你把我们撇下不管,又想一走了之!东华,我们不管什么四海八荒了,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此刻,凤九长久以来的委屈与不安都化作了洪流,她窝在他胸口哭到颤抖,一张小脸梨花带雨,又因耗了心神而显出几分憔悴。

        小白一向深明大义,这些话恐怕已在她心头盘桓良久,否则轻易不会出口,不仅是对他,也是对那人。东华从刚刚起就堵得发闷的胸口更是皱成一团,他不忍自己的小白受伤,那人应是一样。他终于还是伸手抱了抱她,然而,除此之外并不能给什么允诺。

        夜风寒凉,怀中之人抽抽搭搭,神思昏沉,东华犹豫了下,将之揽起,送回寝殿休息。

        凤九莹白的面容陷入素雅的床榻里,她蹙着眉入眠,脸上犹带着泪痕。

        东华打量四周,这里似乎与印象中并无什么区别,用惯的东西仍在老地方,熏着白檀的香炉、亲手烧制的茶盏、常用的白玉发簪。

        一边的几案上,几只狐狸木雕下压着一幅《九九消寒图》,一树老梅九九八十一朵花,染彩的占了泰半,只余最后两朵露出苍白的底色。看得出来,虽然被人爱护有加,这却并不是新置办的模样。

        不同处还有,那些曾为了凤九的到来而改换的物件没了踪影,比如:粉色的纱帘、秀丽的屏风、姹紫嫣红的花草……这里仿佛回到了最初那个寡淡的太晨宫,她留着他的所有印记,而每个物件上纤尘不染的明晰轮廓与常年摩挲的厚重光泽,正昭示了此间主人的拳拳之心。

        他坐在塌边替凤九拉了拉锦被。

        近来二人的境况他不是不明白,只是即便明了亦做不了什么,他解不了她的心结,她亦不能解他的。而偶尔的失控如饮鸩止渴,饮得越多失落越多。他们是同病相怜又无法抱团取暖的人,只合遥遥相望。

        东华不想要这虚幻的荼蘼,他要打破、要回去,却也想在离开前为这里的凤九做些事。如果那个未曾谋面的自己再无法归来,那便至少还她清平世界吧!就好比,假使他也无法归去,亦只希望他的小白平安。

        目下并非良时,他想着不如明日等她清醒了再来,无论如何该有个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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