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梦扶桑(廿三)
不知是不是在做梦,床榻上的人不甚安稳地翻了个身,远山般的黛眉蹙着,头微微晃动似在躲闪着什么。
东华隔着被子轻拍了两下试图安抚,谁知非但没有纾解反倒让她有了更大的动静,凤九身体一僵,捂着脑袋蜷缩成一团,半梦半醒着呓语起来:“头好疼……”
东华面色微动,这似乎不仅是醉酒后的反应。自来此之后,因要避嫌,他无法事无巨细了解凤九的一切,也不好无缘无故探知她的情况,难道她有自己未曾发现的隐疾?
他一手圈起凤九的半身,一手凝出一团光华笼住她的额头。紫色的光晕绕着螓首盘旋一周,隐没在额间,凤九紧绷的身子终于略略放松下来。
东华心头稍定,操控术法梳理内息以做巩固。他的本意是以己身修为替她减轻痛楚,恐错估她的损伤,他分出一分神识探入凤九的识海。
未曾想,这一探让他有了意外的发现。
凤九的识海间是一片广阔的星云,虽与他这等化生于天地的远古尊神仍有差距,但到底也是上神了,神识已有不小的规模。星云中闪耀着红芒,与她的术法很是相称,最核心的部分璀璨夺目,像裹着一颗星子。
寻常人大概连直视都做不到,东华却在这耀眼的光辉中发现了一处禁制。禁制隐在星云的旋臂里,与周围的强光相比此处暗淡许多,柔和的外层包覆着朦胧的内里,若非此时正在震颤中发出忽强忽弱的光芒,便连他也难以发现。
禁制上散发的熟悉气息又一次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些时日来,这个影子随时随地出现在周围,裹挟着他逐渐走到中心,一步步行来,帷幕一层层掀开,有意无意间真相已缓缓呈现在眼前。
东华在凤九的识海里小心地驱使神识靠近,果然术法之间并无排斥,泛着紫色光泽的一抹神识轻易就与禁制融为一体,他浑身一凛,看到了禁制背后的东西。
那是一段记忆。确切地说,是一段以凤九的视角看去的她与此间东华的记忆。
记忆的开始是在太晨宫。
凤九端着茶盏走在回廊上,偌大一座宫殿有点冷清。
滚滚自成亲以后,带着媳妇阿姝另置了府邸。攸攸虽说并未搬出去,却是个喜欢四处云游的,又担着青丘女君的职守,难得回来一趟常被青丘众人苦口婆心请去处理公务,因此也算稀客。
太晨宫又回到了孩子们出生前的样子,肃穆而清幽,虽不缺仙侍仆从,但习惯了天真烂漫的嬉笑打闹,她总觉得过于安静了。
按说,东华应该最是乐见其成的。滚滚和攸攸才刚及桌案高,他就总想着怎么把他们打发走,洗梧宫装不下就往十里桃林塞,十里桃林塞不了就朝昆仑虚送,等到连昆仑虚也不收时他居然打起了让孩子们自立门户的主意,老神仙的智慧用在算计自家娃时从不心软。凤九笑话他是大醋缸,还被他这样那样惩罚了好几回。
乐见其成这件事,最初的确如此,东华很是得意地拉着她上天入地逍遥了一番,颇有蜜月重来的架势,很长一段时间里让凤九乐不思蜀、无暇他顾。
不知从何时开始,东华有些心不在焉,他时常出神,连晚间安寝也不踏实,有几次她半夜醒来发现他依然睁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虽说平日里神仙也并不托赖睡眠恢复精神,但对于爱好赖床的东华来说已算特异,她担心地问了数回,都被老神仙打着太极糊弄了过去。见他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常,久而久之凤九也搁下了。
直到四百前滚滚发生的那次意外。
夜华自当了天君之后,为了整顿前代天君留下的积弊,宵衣旰食,十分勤勉,于国事上头一向坦荡,但他始终觉得亏欠了白浅,毕竟这么多年来陪伴少、游山玩水更少,所以千年前,在他当了二十万年天君之后,便如释重负地把阿离拽出来承继了大统,自己则和白浅云隐去了。
凤九虽然舍不得姑姑,但是这些年来姑姑的确多次流露对她能与东华各处逍遥的羡慕,所以也只能忍痛作别。姑姑轻描淡写一句让她照顾阿离,她便将自家儿子打包送去给阿离打下手。
阿离自小跟滚滚亲厚,说是甥舅,其实跟亲兄弟也差不多。方承大统,各方势力交错,总有些暗流汹涌,太晨宫虽久不入朝堂,可以东华帝君的名头,等闲人轻易不敢招惹,再加上青丘的帮衬,的确顺遂许多。滚滚是板正的性子,虽不会主动揽事,然但凡到他手上的差事,从没有懈怠的,又兼行事公允、恩威并重,最得众将爱戴,无怪乎阿离不离左右。
阿离任天君之后,前五百年花在稳定朝局、熟悉政务上,好不容易有了余暇,他久未松快的心便有些蠢蠢欲动。小子到底还懂事,没有大张旗鼓地巡幸,便借着了解六界民风的由头,带着滚滚四处游历。
这年,他们到了西荒。自擎苍被封印以后,鬼族与神族分庭抗礼的风光不再,鬼族元气大伤,西荒始终未恢复旧观,大片的土地荒置。天庭朝会时曾有人提出重新分配西荒土地,但在各族如何摆布上头,众口不一,吵了几十年没个进展,便也搁置了下来。
阿离和滚滚的目的地本不是这里,不知为何被带到了西荒腹地。他们在一处上古遗迹中接连遭遇了凶兽诸怀、猰貐、九婴、梼杌、穷奇。按说这些凶兽有的在南、有的在北,却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了一处,这就已经不寻常。尽管如此,以阿离和滚滚的修为,虽不说压制完胜,全身而退应是可以的,但那一次遇险完全脱出了二人掌控,既没想到会有凶兽接二连三地出现,更没想到凶兽并不是一般凶兽——它们本就凶狠强悍,更有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加持,不仅在受伤时继续保持凶性和战力,还侵蚀了伤者使其伤口迅速恶化。缠斗时间一久,阿离这嘴皮子高明于身手的弊端就显现了出来,被当成破绽重点攻击,滚滚既要抵挡对着自己的攻势,还要时刻关注阿离,久熬之下不免左支右绌,一着不慎受了重伤。
待到东华察觉天罡罩破损赶到时,滚滚已然垂危。之后就是东华带着滚滚和阿离火速赶到十里桃林折颜处救治,凤九也是到那时才得的消息。
奇怪的是,即便是在凤九这段隐藏的记忆里,滚滚到底受了什么伤也十分模糊,只知道,折颜和东华花了不少功夫替滚滚疗伤。
凤九有一回不经意间听到折颜对东华讲:“……其实找找别的法子说不准也行,你又何必一定要……”就听东华反问:“你也说是‘说不准’了,你觉得我会做没把握的事?”二人警觉地发现她走近才住了口,她因此始终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心中一直存了疑窦。
然而这个疑窦即便是在滚滚和阿离那里也未得到解答。
待滚滚恢复之后,东华带凤九外出的时间少了,闭关的时间多了。凤九本疑心他是不是为救滚滚受了伤,但并未发现什么端倪。
倒是他但凡出关,消遣得更像个闲散的老神仙了,支着钓竿在池边睡觉,或是焚着白檀击节奏琴,还使着苍何作那打果子的工具,给她摘了枇杷、杏子和樱桃。与此相对的,他佛经也不批了,字画也闲置了,更别提有多久未曾烧窑制器。
此前他曾有心苦练厨艺,这时也被扔到了脑后。凤九想做顿大餐哄他开心,见老神仙闲得无聊,便拉他来打下手,美其名曰“夫妻同进退”,谁知老神仙故意捣乱,调个酱汁也彻底放飞,把不知凡几的奇葩食材放到了一起,还将厨房搅得一团糟,最后被没脾气的凤九请了出去。
即便如此,凤九仍觉怪异。东华对着她还是一贯的温柔,可凤九直觉他有心事。夜晚时他辗转反侧比之前更频繁,却也更懂得掩饰,一旦察觉她醒来便不动声色地掩了气息。
这种不动声色延续到了凤九记忆中的此刻,她端着茶盏走在太晨宫回廊上的此刻。
这已是凤九连着三日来内室找东华。
东华从大半月前开始突然一收此前的懒散,忙碌了起来,只是忙碌得颇为神秘。那天他说要闭关半月,让凤九不要担心,却并未说什么缘由。
凤九犹疑地答应了。然而十五天过去,东华却并未如约出关,因而她日日来此等候,一边怕他有什么意外,一边又自我安慰既在太晨宫内能出得了什么事。但未见到他,心内总是不踏实。
仙侍仆从早被打发得远远的,东华闭关的内室左近空无一人。
凤九端着茶盏在此处徘徊了一刻,并未像前两日一般离开,她犹豫了一下,决定推门进去瞧一瞧。
门没有锁。这倒不稀奇,一般也是不锁的,寻常人不会贸然接近,若真有要事,内中自会设禁制。
然而待凤九踏进门去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此处并不是机关重重的殿宇,内外两间一大一小,都是空阔无遮掩的结构,在或不在一目了然,并不存在混淆视听之处,饶是凤九里里外外寻了几遍也未发现老神仙的踪迹,她不由心中一紧。
要说东华一开始就存了声东击西的念头来欺瞒她,她是不信的,也无此必要,她从未曾约束他的去处。她想不到有哪里是去了却不能告诉她的,倘真如此就更该将门户关紧才是。
另一种可能便是东华确在此处闭关,但由于某种突发因素打断了这一过程,他急着去处理。听起来这项更为合理,但也有疑问,即便紧急,为何东华不传讯于她?
凤九在此处转悠了一阵无果,神思恍惚地回了正殿。想起或许该派人去东华常去的几处打探下,又不好说得太明白,万一真的只是有事耽搁,岂不显得她不懂事?
她坐立不安地熬到第二日,依然未见东华回来。
从折颜、连宋等处回转的人并未带来什么消息。凤九觉得自己不能就此坐等,她好好地回想了东华可能去的地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碧海苍灵。
作为传说中的仙境福地,碧海苍灵向来是六界众人口中高山仰止之所,但遍数四海八荒,能有幸得见其盛况的屈指可数,天海尽头、结界加持,无一不是阻挠众人的理由,而上一次碧海苍灵开门宴客还是在二十万年前东华与凤九大婚之时,也因此它更成为了众人心中的传说。
凤九显然不受此约束,她能够来去自如自然是得益于东华。
也许是太过习惯于这种畅通无阻,她忽略了这次穿过结界的时间略长,以至于当她身处黑云压境、朔风凌冽的碧海苍灵时产生了极度怀疑,震惊使她未能在危机四伏的境地中及时反应过来,等她满心焦虑地在昏暗混乱的灵泉之畔与一身狼狈的东华相遇时,她已经不由自主地陷入昏迷中。
凤九说不清她在碧海苍灵看到的是什么,她虽晓得众人口中的混沌之劫,但并未将二者联系起来,只知道情况约莫不乐观。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几次醒来,东华将她搂在怀里,周围是无边的黑暗,唯有他俩周遭余一点亮光。她感觉到了不断流失的修为与生命,也看清了东华脸上的自责与哀恸。
那时她想,生命果然是脆弱的,不论神仙还是凡人。在过往的岁月里,她与东华都曾经遭遇过危急时刻,他们一次次化险为夷,为自己争得了相守相伴的年年岁岁,但这些终究不是永恒,总有一天他们会有一个终结,现在终结来了。
她又庆幸这次是她走在了前头,她已无法忍受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东华倒下去却无能为力。死于她从来不是最可怕的,三万岁时她就已做好了与东华一同赴死的准备,遑论二十三万岁的今日;她最怕的是在孤寂与无望中死去,在没有他的孤寂与无望中死去。她可以很坚强,可以很洒脱,那是在爱已经逝去的时候,而现在,她但愿沉醉不复醒,又哪里能想到失去他、忘记他!
她觉得对不住东华,从本心来说,她是舍不得他伤心的,她也晓得自己这一走,必然是让东华伤了心。但她更不愿让东华为了自己再伤及根本,他们此时所处的困境未解,应该还有更需要东华的地方,只是她再不能为他做得更多。
凤九心跳迟缓,浑身发冷,视野模糊,只有东华如青丘冻雪样的长发似天河倒泄,绵绵倾注在她心上。
她很平和,也很轻盈,甚至满足。曾经以为与他只能有缘无分,然而他们打破了天命,有了十几万年的相守,还有了孩子们,她应当满足。
轻盈地踏过春华秋实、山高水长,每一个回忆都如珠如玉,她轻轻为他哼唱那首歌谣,希望他记得她的爱与暖。
有雨落在她脸上,那是东华的泪。
长久的静默,凤九以为这便是归途,然而她再一次听到了声音。
气急败坏的声音,像是折颜:“……你不要命啦!怎么下得去手!”
“这命,不要也罢!”东华疲惫的声音慢了一拍传过来。
“你最好听我的,不然你俩一个都好不了!”折颜将桌子敲得咣咣响。
回答他的是一串咳嗽声,然后他说:“你先治好她!”
她感觉胸口有了暖意,困顿再次包围了她。
又不知经过多少时日,凤九终于能够睁开眼,她见到了东华无比憔悴却激动万分的脸,他甚至难以自抑地紧紧拥住了她,将两行滚烫的泪洒在了她项间。
还能如此相依相偎,他们都该珍惜。在随后的几十年里,东华小心翼翼地看顾着凤九,不离左右。
凤九大病初愈,不好太耗费心神,东华便事无巨细都要操心。或许因此,他也像凤九一般清减了许多。最后,还是滚滚和攸攸齐齐出马,将照顾父母的活儿揽了过来,这才解了太晨宫上下的窘境,折颜跳脚的次数总算是少了。
凤九还没有放下未解的几个谜团,此时又多了一个,但她每每提起这话头,东华就能岔开十万八千里去。她看不清他眼中的意味,却直觉此事尚未解。
于今的日子在她已是偷来的光阴,一寸光阴一寸金,他们还能牵手已该庆幸,她想看开些也好,不必事事计较得这么清楚。
之后,就来到了混沌之劫重临的日子。
凤九的记忆里出现了破裂的苍穹和东华沉默的背影。
折颜、连宋、阿离他们匆匆来了又走,滚滚和攸攸陪着父君在正殿待了很久,东华抬头望着天顶的洞口,沉思不语。
那天晚上,东华久未入眠。
凤九虽想陪他,奈何精神不济。半梦半醒之间,她感觉发顶被人温柔地吻了吻,他喑哑着嗓子说:“……小白,保重!”
记忆到了此处戛然而止。
方才还鲜明的人物忽然灰暗了下去,化作一团云雾消失在了空气里。
东华捂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他未曾想到会直面这样一段记忆,记忆中的悲喜毫无阻障地击穿了他的那缕神识,又迅速地感染了近在咫尺的他。
虽是凤九的记忆,他却能轻易体会到记忆里那个东华的沉痛与无奈。如果说此前在碧海苍灵里的所感只是冰山一角,那么今日他应该算是窥见了大半的冰山。那些凤九记忆里不得解的谜团,他想他已约略能够猜到。
过于激烈的情感让他的心在跌宕起伏之后无法遏制地沉到了谷底,他感受到了记忆中人同样的痛苦,难受地揪紧了憋闷的胸口,跌坐在了榻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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