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梦扶桑番外-永远到底有多远
作者有话要说:</br>本文是关于《梦扶桑》第一个世界里60w+东华与凤九的另一个结局,也算是交代了那个世界里东华的所历所想。准确来说,这是原本大纲设定的结局,但是作为一向高举he大旗的挖坑人,临下笔还是觉得不忍,于是一路硬拗,才有了正文如今的模样,也才有了《开到荼蘼花事了》。
bgm推荐:蔡健雅《紫》
虽然但是,还是要祝大家元旦快乐丫~!(有对比才有幸福感。。。)
东华永远不会忘记那场奇异的会面。
之所以说奇异,不仅是因为所处的境地,在混沌的领域,无时无空,非生非死,他可以是虚无,也可以是万物;也不仅是因为遇见的人,这方领域的主宰,他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一个人,或是四海八荒里的任何生灵,他说他叫混沌;更不仅是因为混沌安排了一场他与自己的会面,那个号称来自三十万年前另一方天地里的东华,不经意间掉落在了他的世界,见到了他的小白与孩子们;而是因为那个东华说,你该回去了,小白她时日无多。
彼时,东华拖着久而未愈的残躯,早已麻木的一颗心陡然揪成一团,很久之前便已暗沉的视野滚出一片血色。
——永远到底有多远?也许是眉眼间不变的缱绻。
似乎已是很久之前,太晨宫里多了一只灵动的小狐狸。他把它从十恶莲花境带回来本是一时兴起,却没想到发现越来越多的趣致。
小狐狸总自以为很威猛,说起在十恶莲花境的从天而降就得意得挺胸叠肚。东华却觉得它十分蠢萌,施个法都能把自己的爪子烫到,诓它把肚胀说成喜脉竟也信了,东华一本正经面孔后的笑意都要藏不住,没见过这么好骗的小狐狸。
小狐狸油光水滑的尾巴总是在他面前晃悠,肥嘟嘟的肉爪像多汁的山竹,有时笨拙得握不了一支笔,有时却又调皮地在他的画纸上落下墨梅。他们在同一个池塘边休憩,东华看着它惬意地打开四肢伸懒腰,闲不住的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毫无防备地团身睡在和煦的暖阳里,真是把太晨宫当成了自己家!
小狐狸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知道它会趁着休憩时偷偷将爪子放到他脸上,收了锋利的爪尖,只用软软的肉垫擦过脸颊。他闭眼假寐,那肉垫便小心地从脸颊爬上额头,又从额头落到下巴。有时还会迟疑地碰到他的唇,许是在十恶莲花境的唐突被发现让它有了顾忌,再不敢造次,倒让他生了一丝遗憾。
阳光正好时,他倚在榻上替它梳理毛发,蓬松的一团偎在他胸口,小狐狸大而水润的狐狸眼灼灼望着他,好像在说不错、继续、真舒服,脑袋向他怀里拱了拱。他觉得心间也似被狐狸尾巴柔柔地扫了下,有些痒,要多揉两把圆毛才能解。
别人一向知道他喜好圆毛,此前他爱好的一直是威猛的圆毛,如此蠢萌可爱的倒还是头一回。那是何曾想到,会有一日丢失了小狐狸,更何曾想到,小狐狸后来成了他最亲密的人!
小狐狸毛茸茸的爪子渐渐成了一双细白柔嫩的小手。
这双手端庄地挽着鬓边犹带湿气的长发,细小的发丝飘舞在晨风里。往生海畔浮浪而来的少女,做出陌路的模样,吝于分他一缕目光。彼时他全无察觉地淡然饮茶,却不知为何,每每回想总能忆起,明灭的雨时花也掩不住她眸中盈盈的光芒。
小手灵巧地摆弄桌上的食材,各式调味料一字排开,排场倒是很大。那是在梵音谷比翼鸟族的疾风院,他说“去做饭吧”,她一边说着“你脸皮着实有点厚”,一边却又如数家珍地问他“帝君要怎样蒸鱼?”他记得自己讲“今日做一样,明日做一样,后天再换。”其实不拘什么,他只是想看她为自己忙碌。
摆弄着摆弄着,这双小手便摆弄到了太晨宫,冷清许久的太晨宫后厨因为她添了不少烟火气。他最爱听她拉着自己的手问:“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软糯的声音似在蜜糖里滚过,所有情绪都被慢慢包裹,连他也忍不住要在这团松软的甜香里沉醉。亲亲这双小手,他柔声道:“都可以,我不挑。”
小白虽是羞红了脸,却也格外喜欢玩手的游戏。冬日去外间玩耍,她偷偷搓了雪团子来塞到他脖子里。他假作不知地让她得逞,又故作不满地施行惩罚,格外怕痒的小狐狸不等他大手揉两下便笑地喘不过气来,闪着泪花的狐狸眼亮晶晶、莹润润。她可怜兮兮把小手塞到他的手掌里说:“手好冷呀,替我暖暖。”柔弱无骨的小手像是覆在他心上,紧得发疼,热得发烫。
小白惯爱让他握她的手,连在星光结界里也是如此。她说,握着我的手,要一直握着!他便一直握着,再不愿松开。
小白的眼睛最是好看。大而圆润的瞳仁,时而钦慕,时而羞恼,时而哀恸,时而勇毅,哪种都天真纯澈、明净通透。
他们终于来到青丘往生海畔看星星,漫天星子闪耀在醇和宁谧的夜空。她抱着他的手臂笑得像刚偷了腥的小狐狸,炫目的光在她眸中荡漾,她说:“我终于带你看到青丘的星星了!是不是很美?只要你想,我一直带你来啊!”他却深陷在倒映着星光的眸子里,星垂平野阔,他已将青丘的星河一揽入怀。
“为什么一定要你带?”他挑眉问她。
明眸善睐的少女将狐狸眼笑成两弯月牙:“因为你是我青丘女君的王夫呀!”
“那,叫声夫君来听听。”
“夫,夫君……叫着真奇怪!”红晕铺上了脸,她不好意思地转头去数星星,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拨正了过来。
“多叫几声就习惯了,夫人。”
红红的狐狸脸越埋越低,宁愿趴在他胸口也不再看他。
碧海苍灵一望无际的佛铃花海像亘古不变的标志,镌刻着他们的过往、他们的记忆,也是他们的家。
是家呢。家里除了巍峨的石宫,还有不断翻新的菜园、果园,清澈的泉水中多了不少鱼虾,广袤的原野上开满各式鲜花。只要是小白喜欢的,他都会给她弄来。
家里还多了两只小狐狸崽,活泼好动的模样让一贯安逸的碧海苍灵也沾染了喧嚣。
不过,热闹是热闹了,他与小白的二人世界却是实实的受了搅扰,小白的目光再不是专注地投在他一人身上,而是时常追随着两个小小的身影,叫他有些后悔。
滚滚很是知礼懂事,攸攸最是调皮,不是踩坏了菜园里的麒麟株,就是糟蹋了枝头上的葡萄串,连准备下锅的鱼都能玩得翻了肚,让她娘亲大展厨艺的想法不时遭遇阻障,气得小白叉着腰拎起小狐狸崽就是一通怒火。
东华看着眼前的娇艳女子,总觉得她与记忆里的明丽少女有了变化。
她因为生气而微微发红的脸一转,正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由面色一顿,露出些羞恼与委屈来。
让小狐狸崽去角落反省后,她气哼哼地扭进他怀里,揪着他的袖口不满道:“我发了那么大的火,夫君却在一边看热闹,也不知道来帮忙,怎么当爹的!”
东华被她的“夫君”叫得心中柔软,望着她开开合合的小嘴,终于知道是什么不一样,他的小白叫他“夫君”呢!是什么开始的?从帝君到东华,再到夫君,害羞的小娘子越来越习以为常了,他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喋喋的抱怨成了缠缚的情网,他心猿意马地雕琢着唇瓣的曲线。
偷看的小狐狸崽被捂住了双眼。
——永远到底有多远?也许是心底里难舍的执念。
作为尊神,东华自然知晓羽化应劫的使命,他只希望在那个点来临之前,好好陪伴妻儿。
但欲望总是水涨船高,正如多年之前,被告知天命无缘的东华并未想过能与小白持续多久一般,在他们真正开始之后他也未想过好日子会有终结的一天。
他与小白既已经历过许多波折,而今儿女双全、终得圆满,应到了他们岁月静好的时候。他们既已有了一千年、两千年,那么一万年、两万年,十万年、二十万年也并非不可能。
他曾经有多么孤单,如今就有多么欣喜,对将来就有多么渴望。
然而他更没有想到的事,除了应劫羽化,竟然还有别的什么能使他与家人分离,那便是生于六界长于六界的生灵所拥有的命运寿数。
第一个打破平静的事件是攸攸生了一场几乎不能痊愈的大病。
小狐狸崽攸攸出生时的凶险自不必提,降生后一段时间身子虚弱,调养了好久才慢慢养了回来,后来见她性子跳脱、活泼好动,并未见什么异常,这才放下心来。
谁知在攸攸十万岁时还是出了事。承继青丘女君不久的攸攸在一次意外的受伤后久治不愈,日渐衰弱,连仙元也隐有不稳,请了折颜和药王来看都皱眉沉思了许久。
后来折颜提出个思路,可能攸攸出生前受了邪祟侵扰,出生后先天不足,就格外易被四海八荒的浊气污物所滋扰,经年累月经脉中掺了不少杂质,若非攸攸本身有着尊神血脉、根基深厚,恐怕连这年纪都支撑不到。
别无选择之下,东华以自身赤金血为引,替攸攸净化了经脉,补充了元气。但折颜私下也与东华讲,这只是权益之计,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她只要活在六界中,便无法幸免。
那是东华第一次直面家人的生死攸关时刻,这令他在安享天伦的融融中觉察到了无形的危机,他竟未曾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另一种亲人离去先于应劫降临的可能。
攸攸虚弱无力地唤他“父君”,小白满面愁容地垂泪。他们的面庞交替出现在东华的脑海里,成了难去的心障。
化生以降,东华自问从不惧怕加诸己身的伤害,无论是小时的欺凌、他人的漠视、战场的厮杀、甚或危及生死,别人无情,他能比别人更无情,无所畏惧只因无所牵挂。
但后来他有了自己的牵挂,有人教他知道了情的苦与甜,知道了求而不得的痛和得偿所望的喜。他在百感交集中发现,心变得更厚重也更柔软,正因为得到过才能更深地知道失去的痛楚,体尝到了家的温暖,才知道无数个漫漫长夜是何等寂寥无味。
寿数于他,原本只是数字,哪日离去但看时机。而今,他却格外吝啬倏忽而过的月月年年。东升的朝日,西沉的金乌,高悬的皎月,闪烁的繁星,岁月的每一分流动都在他心上划下印痕。
还能陪着小白走多久?还能护着她和孩子们多久?他一边沉湎于家人给予的温暖,一边时时在自问。
然而,思想得越多、探查得越多,却越是发现答案与他的预想背道而驰。尊神的寿数与寻常仙者并不相同,也许最先离去的并不是他,也许他在意的人都会逐渐远去,这个答案使他埋于心底的不舍迅速蜕变成了不甘——为什么得来不易的幸福无法长久?为什么凡人能够拥有的白头偕老却成了他的奢望?
执念便在那时露了行藏。
他恨总是让他们备受磋磨的无常,也恨冥冥中谋划了天地万物的主宰,更恨自己过于强韧的生命,他所求不过是一个完整的家,想让小白和孩子们陪他走下去,不想其中任何一人离开。
起初,执念只是一颗芽,颤颤巍巍地从冰封的土地里冒出来,在他的矛盾与纠结中风雨飘摇;后来,执念变成一棵树,瘦瘦弱弱地抵挡着不可知的摧折,在他的辗转与不安中拉长了身躯;最后,执念终化一片林,貌似不堪一击的植株相互扶持,抓住任何可能的缺口吸收养分,他再也压不住他们的成长。
他知此非良兆,但心若失了方寸,如何得解?
从十万年前混沌之息出现的那刻起,他便隐隐有预感,这由他的执念引致的滋扰会成为一个大麻烦,果然让他一语成谶。
那之后,他又为攸攸净化过经脉。折颜说得没错,她只要活在六界便无法幸免,而六界中如今又多了混沌之息。
为免小白担心,他总是独自施为。但使他备受煎熬的不是身体与精神的付出,而是对未来的惶恐。
许是那段时日他的焦虑太过明显,小白常常抚着他的眉宇问:“东华,你在担心什么?”她依旧温软的小手覆在他的手掌上,“别总是板着脸,你看你把几个孩子都吓到了。”
彼时,已做了天族太子的阿离、身为太晨宫少君的滚滚还有承袭了东荒女君的攸攸,都很是紧张地看着他,不知是天地间的异变惊动了他,还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恼了他。
他只能无言地咽下心中苦涩,佯装无事地拥住她,在熟悉的暖香里暂时忘却烦忧。
他又怎能告诉她,自己正在踏上一条不归路,还是一条可能连六界都要沦陷的不归路。
执念愈深,出现在这方世界的混沌之息便愈加繁密。别人只道帝君道法高妙,能抵挡这四海八荒无人能挡的劫难,又哪知他们眼中的洪水猛兽,正是他心底无法填满的沟壑,每次饮鸩止渴般的阻挡不过是下一次沉沦前的宁寂。
他将越来越多的混沌之息引入碧海苍灵,直至不得不封闭这方养育了自己的灵地。最后一次从碧海苍灵离开,它早已失了原本的模样,已如实质的混沌之息在碧海苍灵的四野翻涌,干涸的灵泉仿佛是来自深渊的眼,无声地凝视着他千疮百孔的心。
已经来不及了。他在欢呼的六界里尤觉悲凉,他们不知,他已然无法消除那么多的混沌之息,当它们再次降临,就会有个了局。
过去的十万年好似镜花水月,他所做的一切不仅不能挽回颓势,反倒像是面对命运的诅咒,越想抽身陷得越深,他不仅救不了小白和孩子们,便连自己也救不了。
——永远到底有多远?也许是隔不断山海的蹁跹。
在混沌之劫来临前的千年里,东华是有预感的,且不说其他,碧海苍灵中日益密集的混沌之息便是明证。
他从最初的低落无措中渐渐沉静,认清了终有一日会要面对的境地。放下六界,不是他会做出的选择;放下小白他们,六界不一定能存续,但他一定不能独活;唯有放下自己,切断混沌之息的孳生源头,再封印已有而无法消除的混沌之息,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事情兜兜转转,仿佛仍旧回到起点。
他想起数万年以前无数次面对的生死,不舍的始终是她。
离别前的每一天都如珍如宝,东华不愿把时间花在无谓的纠缠上。
在一次次抽取混沌之息封入碧海苍灵之后,他带着小白遍历六界,重游故地。以前的、眼前的记忆重叠在一起,隔了岁月悠长,他的小白仍有灿烂眉眼、明艳笑容。他想将这一切铭记,无论到时自己会在哪里。
小白欢愉的脚步自远处而来,她的乌发上缀着顶缤纷的花冠,面如春晓,眸若晨星。她手中还攥着一个大一些的花冠,看样子是想趁不注意给他戴上。狐狸崽不在跟前,她便多了些少女情怀,像多年前一样。
“这是什么?”他装作讶异地摸摸发上尚含着露珠的花朵,想起在梵音谷带小白过女儿节时送的花环,笑道,“我又不是女仙,这该夫君送给夫人才是!”
“别动!谁说只能送给女仙?”她轻轻拍打他乱摸的手,退后半步欣赏自己的杰作,“这是我特地做给夫君的花冠,可好看了!”
东华望着她头顶枝叶缠绕的花冠,或嫣红或姹紫的花颤悠悠舒展身姿吐露芬芳,却仍掩不住她顾盼摇曳的明媚,不由柔和了声线,抚着她的脸颊附和:“是啊,可好看了!”
这样的发,这样的眉,这样的眼,这样的唇,这样的气息,这样的温暖……他在又一次集聚起怅然前及时掐断了思绪。
“然后呢?”
“什么?”
“给我戴上这个,然后呢?”
“然后……拖回狐狸洞去?”
“……夫人竟然,如此豪迈!”
“那些话本子里不都是这么说的?被狐狸精看上都要拖回狐狸洞去!”
“……这个主意不错!那就,赶紧拖吧!”
“哎,那你也不能都趴我身上,太沉了!”
“不是你说要‘拖’的?行,那就,借夫人半边力!”
东华半倚在小白身上,任她拽着手臂往前走,鼻间盈满她的香气,心中却泛起酸楚。他微闭了眼,将情绪遮掩,认真与夫人玩起了情趣。
滚滚受伤却是意料之外的事,特别是伤了眼睛这等重要的部位。折颜也说难办,毕竟伤他的凶兽受了混沌之息侵蚀,伤口恶化之下,恐怕以后目视都有妨碍。
东华在去救滚滚的时候便已知道了缘由,别人不知前因还罢了,他又如何能不自责?既然是他种的因,为何不是他来承担果?如果是报应、是惩罚,为什么不朝他来?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里,但微末疼痛无法掩盖心底的沉重。
他几乎是在折颜说出结论的瞬间便已做了决定,把自己的眼睛给滚滚。既已知道将会迎来什么,他何不好好为妻儿筹谋?还有什么能用,他并不吝啬。
折颜在震惊之余差点破口大骂,最终却不得不屈服于他作为父亲的坚持。
在这件事上他不想多说,只让折颜别告诉小白和滚滚。
及至后来,小白在闯入碧海苍灵时为混沌之息所伤而生命垂危,东华的剖心相救便更为顺理成章。
感觉到小白的身躯毫无生气地倒在层层包裹的混沌之息中时,东华的心也随之跌落谷底。他一边为着天道的冷酷无情哀恸不忿,一边又为着自己任性引致的恶果悲凉不已,难道这就要夺走她的小白吗?不行,他决不允许!哪怕万中余一的可能,他都要让小白活下去!
彼时他与小白同样困于碧海苍灵的混沌之息中,除去自己别无他物,能拿什么去争?数来数去,唯有一颗心而已。
大劫将至,时日无多,他不想在这时功亏一篑。他能为小白剖一次心,第二次也没什么要紧,想到半心从此能伴着她天长地久,他觉得这比自己幸运。
也好,如此一来小白和一双儿女身上都有了自己的印记,即便之后他不在,也能代替他略尽心意。他这一辈子,总归不能做到为了妻儿抛却所有,这是他永不能弥补的亏欠。
尤记得混沌之劫来临的前夜,他在弥散六界的愁云惨雾中看到了这方世界的终局,也看到了自己的终局。
怀中的小白睡得很不安稳。
从五百年前滚滚出了事她便一直睡得不大安稳,她自始至终不知滚滚的眼睛被混沌之息所伤,而他将自己的眼睛给了滚滚,但为人母为人妻的直觉使她敏锐地感知到了气氛的不同,她一次次攥紧东华的衣袖,焦灼的温度隔着衣衫让他心伤。
便连他剖心为之续命的事,潜意识里她亦有所感应。有时小白会捂着心口问:“为什么感觉有点怪?”他问她哪里怪,她摇着头说:“不知道,就是堵得难受……”那不过是他纠结不去的不舍。
东华觉得,是他的私心与执念使六界面临危难,作为长久以来这方世界的守护者,他有些愧疚。然而更多的是不悔,也许从他们相遇的一刻起,心中的天平便有了偏移,她于他从来是不一样的,他愿意为了她做许多从未做过的事,他在争他们的缘分、他们的相守、他们的不离。
好不容易走到今日,却不得不迎来分离。他当然遗憾,遗憾的是再不能亲眼看到所爱的妻。但他无法再任性下去,只因命运的漩涡已席卷所有,他的所念所想与六界的存亡交织在了一起。想要他们安然,便只有自己来做献祭。
小白似被梦魇所扰,她皱着眉哀哀地唤他:“东华……”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余下的日子不能陪她,东华希望她至少过得舒心。他封印了凤九的一段记忆,这段满含着伤痛的过往,经不住反复推敲与琢磨,那便让她忘了吧,从此不要再想起。如果可以,他甚至不希望她记得明日将至的远离。
他伸手轻抚凤九的脸颊,在她仍透着憔悴的面容上缓缓留下印记,从唇上到发顶,他用吻在描摹记忆:“……小白,保重!”
——永远到底有多远?也许是模糊了岁月的流连。
东华穿过穹顶的大洞,预备同混沌之劫同归于尽时,并未想到自己能有机会苟延残喘。而洞外空间别有奥妙更是他未曾想象。
混沌问他,欲归去否?
他在黑暗中沉默良久,心底一丝丝燃起飘摇的希望,又逐一被自己掐灭——他不能回去,只要他在,混沌之劫便不会终结,小白和孩子们的痛苦仍将继续。
怀着这样的无望在莫名的领域里游荡,直至被面前的这个“东华”唤醒。
他说,小白时日无多。
这是东华很久之前反复卜筮时便已得到的结果。此前他是不大给自己卜筮的,白白扰乱心神,但为了小白和狐狸崽们,他却不知做了多少次。
尽管如此,当一切确确实实呈于面前时,仍是他不能承受之痛。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这一天终归到来。
他不知怎么找到的回去的路,或许是有混沌和那个东华的帮助,但他已无心追寻,脑海里始终回荡着小白带他去青丘看星星时说的话:“东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吧?”
从虚空踏入太晨宫似乎只要须臾,却又如走了亘古。
他恍惚记得,那个“东华”说,自己已经离开了十万年。原来十万年就是他的离开所留给她的极限,不过是区区十万年,他便要留不住他的小白。
胸口是压抑不住的悸动,残缺的心因感应到了亲密的另一半,跳得格外激越,却也使他愈加感受到了对方的境况,沉重的痛一波波地侵上来,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越过压抑着悲声的人群,身后起了一片惊讶的抽气声,几声犹疑的“帝君”响起,更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耳边嗡嗡作响。
视野中是惯常的昏沉,但脚下的路却已在梦中描摹了千万遍,路的尽头便是他魂牵梦萦之人。
他一步步走近散发着熟悉幽香的所在,小白的气息有些微弱,却如黑夜中的明灯,照亮了他的路。
他无比清晰地“看见”她娇小的身子孱弱地卧在厚厚的云被里,轻薄得像一片羽毛,浑身沐浴着柔和的光华,这也许就是生命的最后辉光。
滚滚和攸攸惊诧而哀恸的声音传来:“父君!您终于回来了!娘亲她……”
一条手臂从旁扶了他,折颜的嗓音里也含着痛惜:“东华,你这是从哪里回来?九丫头她呀,等了你很久!”
嘈杂的声音又要漫过来将他吞没,他皱眉低声道:“让我们单独待一会!”
等身边终于安静,东华坐到榻前,摸索着抚上那张久违的脸。她瘦了,原先饱满的脸颊凹陷了下去,连棱角都分明不少;一头乌黑亮泽的秀发虽说看不到,摸着却有些涩滞,想是耗了不少心神,百般打理也无用。
他握上放在榻边的手,手有些凉。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温度,那手动了动,稍后,一声微弱的呼唤便传了过来:“……东华,东华?是你吗?”
东华胸中一窒,声音在喉间滚了几滚方才溢出:“小白,是我……”他紧了紧攥着的手,身体却略略侧过一些,以防让小白看出异样。既已瞒了许久,此时更不必让她知道。
“你去了哪里?叫我好等……东华,你离我近一些,我看不见你……”她的声音飘渺轻忽,仿佛随时就会消散不见。
东华从中听出了异样,他颤抖着拂过簌簌而动的长睫问:“小白,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却还在安慰他:“最近约莫是时令不好,总是有些模糊,可惜没法看清夫君了。”她顿了顿又说,“我真怕,真怕等不到你……东华,别再扔下我……你再陪陪我,也许,不用很久了……”
“不许这么说!”东华再也忍不住,伏身将她揽在怀里,滚烫的泪无声地落在她漫着幽香的衣衫上。
她的手轻轻抚上他的发:“别伤心……我真高兴你回来了,孩子们都挺好,你不在他们都很懂事,就是想你,我也想你……你要抓着我的手,这样我才不会害怕……”
她像终于得偿所望的孩子絮絮倾诉着支离的快乐,孰不知听的人只有更心碎。
“不会的,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他竭力克制着嗓音中的哽咽和心口难遏的疼痛,此时他倒庆幸小白看不见这些。
“小白,你累了,睡吧,睡醒了我带你回家。”
“……去哪里?这里不是家吗?”小白的声音听来有些含糊。
“去我们的家。”
“你和我一起吗?一起就听你的……”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却仍不放心地强调,“……要一起哦,东华!”
“好,我们一起。”
东华感觉到怀中人的双臂渐渐放松下来,头靠在他肩上,身子缩在他胸口,她陷入到昏睡里。可即便如此,她的手仍攥着他的袖口不放,似在警惕又一次的远离。
他调整姿势,让怀中人睡得更舒服些。待到确认她已睡熟,这才单手结印,从身体中引出一团莹莹紫光,缓缓封入小白体内,又抓了她的手徐徐输入些修为。一番操作之下,小白的气色缓和了两分,梦中略微踏实了些,反倒是他自己,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是不见一点血色。
东华偎着她,蹭到额上亲了亲,喃喃道:“小白,你再等等我,我们要一起……”
他们的温度交融在一起,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又有置之度外的缱绻,像绝地里开出的花,浓烈而绚烂。
——永远到底有多远?是心心念念拥你入怀的沉眠。
滚滚和攸攸在第二日等来了父君。
东华坐在书房的桌案前,手中摩挲着一件经年的木头狐狸摆件。
时光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一切都尚未开始,狐狸崽们陪着父君在书房消遣,下一刻娘亲便会端着点心进来,一边摸摸勤奋的滚滚让他歇会,一边又拽住顽皮的攸攸不让她闹腾,当然最重要的是挑一块最好的点心送到父君嘴边。
“父君,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娘亲她……”滚滚和攸攸到底要沉不住气些,知道娘亲不大好,不知父君待要如何。
东华并未回答他们,他转头望着门外,似有什么景色吸引了目光。
“……混沌之息……近来可有出现?”
语声骤然响起,滚滚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躬身答道:“自前次父君清除六界混沌之息以来并无异动。天君与我已多加关注,四海八荒中也有巡守之人,父君放心。”
“也好。”东华点点头,想来是另一人的手笔,那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你们这些年过得可好?滚滚既已有了妻儿,要好好对他们!攸攸也不小了,该收一收玩闹的心思。”
滚滚和攸攸起先还当父君要与他们话家长,谁知越听越是不祥,不由心惊。只听他又话锋一转道:“我与你们娘亲要走了,过两日就离开。”
东华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骇人听闻的话,对一双儿女来说却不啻晴天霹雳,无论滚滚还是攸攸都瞪大了双眼:“父君,您在说什么!”
“滚滚、攸攸,你们都已经长大了,必然也知道父君的意思。你们娘亲这些年过得不易,父君亏欠她许多,这次我要陪着她。”
尽管滚滚和攸攸早已不是稚子,一个是少帝,一个是女君,可听闻此言仍旧红了眼,他们双双跪倒在东华膝边,攸攸甚至趴在父君腿上抽泣了起来。不过一日之间,从娘亲垂危的忧伤,到父君归来的惊喜,再到双亲即将离去的悲痛,几番来去委实折磨人。
东华摸摸二人的头顶,对于孩子,虽亦觉不舍,却终究是要排在小白后面。这辈子,他连一人都没顾好,又哪里顾得上其他。
“不必如此,也不必来找我们,只要你们好好的,父君和娘亲便高兴了。”听他们悲声愈起,他轻叹了声又道,“等下娘亲醒了你们可别这样惹她伤心,好好陪她说说话。”
纵使滚滚和攸攸有百般不舍,两日后东华还是带着小白离开了九重天,他不想在应付无意义的拜访中徒耗与小白相处的时光。
倒是折颜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见了最后一面,拉着他道:“墨渊和少绾避世没了影,如今连你也要走吗?”
“小白等不得,我不想再浪费时间。”
作为比别人知道更多些的人,老凤凰急了眼:“也许还有办法,你又何必!再说你这样子……”
东华淡淡打断他:“又有什么分别?你知道的,就算留下也并没有分别。”
“东华!”折颜难得也红了眼圈,明知他清冷的双眸已然看不见,却仍为其中决绝的淡然而惊怒。
东华只留给他一个远去的背影,还有一句清晰的“折颜,谢谢!”
东华带着小白来到碧海苍灵时,她还在他怀中熟睡。
他虽为她灌注了修为,又与她同享了仙元,但二人其实半斤八两,说不上谁比谁更好些,他不过还有心愿未了,要为二人再争些时日。也因此,小白每日清醒的时间虽不多,对他已足矣。
碧海苍灵与他记忆中相比恢复了不少旧观,应是那位“东华”的功劳。浓厚的混沌之息已然消散,只是四壁破败、灵息微弱,想来早年他们种过的菜园、果园早已无迹可寻。
不过不要紧,家的样子早已铭刻在他心里,既已无需考虑将来,大可以拿出修为来修整一下他们的家。青山、绿水、花海、碧草,小白喜欢的样子,他都能为她做到。
东华满意地感受到柔和的暖风吹拂在脸上,草木的清香一点点充盈到鼻间。四周似乎过于安静了,还少了灵鸟,如果来得及,改日再召些来吧。
他低头亲亲怀中人的脸,凑到她耳边唤道:“小白,快醒醒,我们到家了!”
在这个一切开始的地方,他会陪伴小白一同走向永远。
月余后的一天,极东之地一阵地动山摇,四海八荒同时接收到了天地变动之异兆。
碧海苍灵永久地封闭了,这方福地洞天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带着它的灵泉、石宫、无尽的佛灵花海,与此间的主人一起,从此消失于天之尽头、不复再见。
那一日,绚丽的紫层层叠叠晕染了整片天空,流动的光深深浅浅漫过了一十三天,轻柔荡漾在太晨宫冷肃的宫墙上。
滚滚和攸攸并肩望着苍穹,悲从中起,情难自禁。那片紫像极了父君和娘亲离去时所着的衣衫,也像极了幼时娘亲温暖的怀抱、父君慈爱的手掌。一贯开朗的攸攸抱着兄长嚎啕大哭,便是稳重的滚滚也忍不住双目通红。
滚滚想起数日前与折颜的一段对话。
那日他问劝解未成正自颓丧的折颜:“父君的眼睛怎么了?”
折颜一时不察说漏了嘴:“你怎么……”
滚滚不等他醒悟收口,又道:“是不是因为我?”
见不小心露了马脚,折颜索性破罐子破摔:“你知道?你竟然知道!”
他苦笑着说:“上神,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折颜沉默良久:“……你也不用内疚,你父君做的傻事也不是一两件。九丫头这样子,他是决不会独活的。再说……唉,谁又能说这对他们不是最好的结果……”
算是好的结果吗?滚滚望着遍布苍穹的紫霞,抚了抚发热的双眼,拍着妹妹犹自颤抖的肩叹了口气。
父君和娘亲终于在一起了,他该替他们高兴。
可是如今,他们再也做不成能在双亲膝下承欢的孩子了。
(https://www.uuubqg.cc/60497_60497214/40775325.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