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梦扶桑(卌四)
关于一十三天太晨宫里的新面孔,四海八荒该知道的几位早已明晓,其余众人再心痒难忍也只能揉进肚子里去。
只因帝君威严日盛,原本仅是清冷淡泊,可近来这话题显然触了逆鳞,谁要是忘形提起,他老人家虽未发话,目光扫过已让气氛冷到骨子里。一众人忍着陡然增加的千钧威压,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将禁忌刻进记忆,哪个再不长眼,自己人先把他堵嘴拖下去。
这般打打闹闹,待到苍何终于艰难度过了畏首畏尾的“幼年态”,恢复到与之身份相符的青年样貌时已然又过去了两年有余。
其中种种一地鸡毛,东华和凤九都不想再提。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如今愈加晓得,滚滚真是天上地下难得的好孩子典范,他们这父君和娘亲着实当得省心。可见所谓“父慈子孝”,父和子都得努力才是,既要有悟性还要有态度更要有默契,没心没肺固然不可,仗着好心的名义干混账事一样没法忍。
自然,以东华的护犊子,这账也算不到攸攸身上,他只会觉得自家天真可爱的狐狸崽被人带坏了,于是愈加下了重手盯着苍何修炼,叫他□□不得。
苍何也不傻,靠着分辨东华的脸色外加拳脚巩固,他迅速领会了些做人的要诀,特别是在太晨宫里做人的要诀。心下还有几分莫名的自得,连东华这样无甚表情的人他都能分出子丑寅卯来,还有什么不能搞定?
这期间,折颜倒是不用三催四请也跑得勤快,不为别他,能看到东华因为凤九和狐狸崽以外的人表情生动,让他觉得尤为新奇,兴致高时还带着美酒找凤九小酌。
东华每每教训完苍何,回头见老凤凰一脸趣致瞅着他就格外不痛快:“你是来看热闹的?”
折颜此刻便分外舒爽,端着茶杯或酒杯拿腔拿调:“贤兄何出此言?医者仁心,忠言逆耳,务必心气平和,否则无益恢复!”
这话倒是挑不出刺来,毕竟他看热闹归看热闹,把脉总是把过的,该用的药一样不少,况且还有凤九从旁压阵。
凤九只关心夫君是否无恙,老凤凰既说得笃定,她便放下心来。
不过近来,凤九总觉得东华的忘性有点大。
起先是连宋有一回随着成玉同来,见东华不在跟前,便跟凤九抱怨:“帝君如今真是不做人,好端端把人晾着,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
凤九问起原由,他才说前几日二人相约下棋,下到一半东华说去去就来,谁知让他枯等了大半天也不见踪影,隔天问起东华还怼他:“自己有腿不会回去嘛!”
过了两日,司命偷偷来找凤九,他也跟连宋一样先打探了一番,没见到东华,方才与她商量:“小殿下能否替我向帝君求求情?前阵子帝君说要择日让我来太晨宫一趟,又不说什么时候。小仙这些时日辗转反侧却不闻帝君召见,日子着实难熬。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来个痛快的!”他的目的很明确,便想让凤九给敲敲边鼓,帝君他老人家若是有空,他早日来领罚便是,不必如此拖着折磨人。
对于连宋和司命,凤九知道东华对他们的观感,估摸着老神仙又察觉了二人的一些小动作,变着法吓唬一下,应也无甚大事,便一笑了之。
接着陆续有些邀约飞来太晨宫。
各位真皇大帝得知帝君归来,或问候或拜谒,一般的重霖依礼回过就是。其中有与东华走动频繁的,大家虽都性子疏淡,通常三次里头多少会成一次,重霖禀过东华后应了一两件,依着惯例将帖子置于他案头。
谁知到了正日,对方左等不来右等不来,遣人上门来打听,重霖才发现帝君根本没去,有时是去了内室闭关,有时匆忙间也找不见人,只得以“帝君临时有事耽搁了”为由托请来人回禀。
所幸这些邀约并非急事,不过三两老友相聚叙旧,东华又地位尊崇、性子散淡,也无人敢置喙。
重霖却很自责,作为帝君的掌案仙官,竟将这些自以为是小事便忘了提醒帝君,虽未致什么严重后果,到底不能原谅自己。
向东华自请责罚固然可行,但帝君也许会看在多年跟随的情分上宽宥了自己。作为一名颇有职业操守的掌案仙官,他认为自己需要的不是宽宥而是警醒。
于是,重霖带着羞耻感向凤九坦白了自己的失误,自请帝后惩戒。凤九自然不会苛责,只说以后若有这类安排也可知会她一声,多个人记总能好些。
凤九此时仍觉得,不过是些寻常应酬,东华许是没放在心上,许是不大想去,又或真是什么事耽搁了也未可知,不是大事。
有一日,滚滚来找娘亲,犹豫着问:“九九,你有没有觉得父君最近有些怪?”
凤九不解:“怪?怎么个怪?”
“父君他好像……好像有时候会不认识我们……”
他见凤九不信,皱眉解释道:“前阵子我和攸攸在六角亭中玩耍,父君经过时用一种十分陌生的眼神看着我们,我们叫了好几声他才答应。今日也是,父君像是才出关,苍何恰好结束修炼,父君看着他面露疑问,随后又自问自答说原来是苍何。这难道不奇怪吗?”
凤九有些讶异:“是吗?确定不是父君在逗你们?”
“虽然后来父君也说是逗我们,可我总觉得有点怪,九九你没发现吗?”滚滚的表情很是郑重,他担心父君有什么事发生。
凤九沉吟了片刻说道:“你这孩子有时就是太过小心,说不定父君就是在跟你开玩笑,不必紧张,娘亲会多注意些他的!”
话虽如此,东华终非爱开玩笑之人,凤九心中的疑窦算是种下了。
晚些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用膳,东华面色和蔼地替滚滚和攸攸夹菜,又带着两分嫌弃将苍何瞄了许久的一盘芙蓉酥肉放到他面前,说道:“人当了没几天,东西倒耗了不少,饭桶投胎?”
苍何如今也是英姿勃勃的青年了,口中忙着咀嚼食物,浓眉大眼朝他一翻,含糊道:“我吃的是凤九烧的饭菜!哪天你要是下厨,我就省一顿!”
东华冷哼一声:“要吃就全都吃,还有的选?”
二人拌嘴已成平常。凤九和滚滚视线交汇,微微摇了摇头。
此后,凤九又观察了几日,见东华对着自己仍旧言笑晏晏,并无异常,一颗心倒是缓缓放下。
东华的恢复方式十分规律,逢五入关,一般持续五至六日出关,之后再循环往复。比之长久的闭关,这样虽然进展得慢些,但好在可以兼得,不会离开小狐狸和狐狸崽们太久。
至于苍何,他一早已放手让其自行修炼,至多事后略加点拨。都老大不小了,不用再让他手把手教。
这天又到了东华闭关的日子,进内室前,小狐狸崽攸攸还在跟他撒娇,为着娘亲和哥哥都去过凡世而她没去过来表示不满,顺便抱着父君脸颊提出小小要求:狐狸崽最近都没闯祸,这么乖父君不奖励一下吗?
东华宠溺地点点小狐狸崽的鼻子应允:“若这几日还这么乖,等父君出来就带你们去玩一趟!”
攸攸立时两眼放光,兴奋地为父君奉上几个香吻,还跟他勾勾手确认。
一旁的凤九见小狐狸崽开心地蹿出去找哥哥报喜,替东华理了理衣襟问:“还真去呀?”
“上次去凡世的确已隔了很久,这些日子夫人辛苦,带你去散散心!”东华说着抚了抚她的鬓发,想起之前的趣事倒有些期待。
凤九到底还惦记着他的修为:“等你好全了,我们什么时候都去得。”
“差不多了,放心!”东华捏捏她的手心,“先去走走,不碍什么。”
“那好,听你的。”她将仍有些黏糊的夫君推进门去,笑眯眯道,“等你回来哟!”
这次出关却是过了八日。
攸攸因着父君的承诺等了七日已到极限,第八日便索性坐到门口蹲守,谁劝都不管用,连早膳和午膳都是端到面前。小狐狸崽有时固执起来也是真固执,不知随了谁。
凤九看她三心二意地吃着饭菜,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样,正想着怎么把她诓回去,门却突然开了,东华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攸攸眼睛一亮便扑了过去,她可是连带什么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等父君回来。
只是这次,东华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将小狐狸崽举起来搂进怀里,他有些怔愣地盯着抱住自己大腿的小娃儿,似在努力回想什么。
攸攸还在当扭股儿糖:“父君父君,我们什么时候出去玩呀?您答应攸攸一出来就去的!”
一边的凤九倒是瞧出些不对来,东华这样子,分明就是那日滚滚形容的模样。她心中一沉,紧走上前扶住他的臂膀,又拉着小狐狸崽劝道:“这孩子着什么急!父君才回来,不得歇一歇?你先回去,到时娘亲自然叫你!”
攸攸虽然心急,倒也通情达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千叮咛万嘱咐让父君尽快去找她。
凤九这才转头小心问道:“东华,是不是累了?”
东华这时方才醒觉一般唤了声“小白”,他皱眉搓搓指尖,缓缓道:“……还好。”
凤九见他眉宇未展,目光散漫,总觉得不像还好的样子。
提心吊胆守了一夜,东华除了沉沉睡去并无甚特别。
隔天起来,攸攸已然候了好一阵。昨夜坚持了半宿也未等到父君娘亲来,小狐狸崽嘴巴撅得可以挂油瓶。
她也不吵闹,就是耷拉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东华:“父君歇息好了吗?咱们今天可以出发了吗?”
这模样倒把东华逗乐了:“我们攸攸这是等不及了啊!好,父君既答应了你,那就出发!”
“东华,你……”凤九想要劝阻,可似乎也说不上什么真切的理由,见东华抱着攸攸浅笑着望过来,她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问道,“昨日才刚出关,果然歇好了?可不许诓我!”
“岂敢岂敢,夫人可放心!”东华拍拍夹在二人中间雀跃得扭个不停的攸攸,“去,把滚滚叫上,咱们等会就走!”
见小狐狸崽蹦蹦跳跳的身影跑远,他才搂过凤九的腰肢,亲昵地凑到颊边蹭了蹭低语:“知道夫人心疼我,夫君带你去逛市集。”
二人拉着手出门,正遇见苍何停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老神仙面皮一肃,眼神都未拐一拐:“想去就跟上!”说着别开眼,似是觉得那张眉开眼笑的脸格外憨傻。
这次去的凡世倒也不逢节日,只是正好有市集,所以来凑个热闹。
最跳脱的就是攸攸和苍何两个,一个出生后从未出过九重天,一个虚长了偌大年纪却无甚见识,一大一小从见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开始哇哇叫,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好玩的都想上手摸一摸,好吃的都要买来尝一尝,后来索性小的骑在大的头上搭伴前行,扫荡的速度倒是快了不少。
凤九和滚滚两个暗地里打着眉眼官司,交换着只有他们自己懂的暗号,中心只有一个,便是看好他们的夫君和父君。
东华兴致颇好,陪着他们一路走一路看,对苍何都显得和颜悦色。他有时停下为凤九试簪一支栩栩如生的绢花,有时又在小馋猫们企盼的目光里递上红艳欲滴的糖葫芦。
很快,整条街都知道有个眉目清俊的阔绰公子,带着兄弟和妻儿出来游玩,只要能让他开心全家一年的开销都不成问题。
凤九望着东华分外明亮的眼眸,他今日柔和得像在蜜水中泡过,嘴角都有止不住的笑意,连人潮涌动、喧嚣嘈杂的街景也显得明媚了几分。
“怎么这般高兴?”她挽上他的手臂。
“小白,我想起了梵音谷的女儿节。”东华眸光中跳跃着回忆,“你给我买的东西很好,每个我都很喜欢。”
“就属糖狐狸吃得快,都怕你吃坏了牙!”凤九想起了什么咯咯笑起来,“要是四海八荒知道帝君因为吃糖吃坏了牙,可不得笑死!”
东华不满地睨她一眼:“还不是因为小白平时都不怎么做,我太稀罕了!”他眉目一挑又转了口风,“不过,我还是觉得……”
“哎!别给我提什么饼!”凤九很有先见之明地竖起一根手指按在东华唇上,“这可不给做!上次折腾我的气还没消呢!”
“明明小白也是喜欢的……”东华眼波流转中含着春色。
“你!”凤九没想到老神仙居然没羞没臊地当街讲这话,急得整只手都来捂他的嘴,被他趁势握住,在手心轻轻嘬了两口,更让小狐狸羞红了脸,一时捂也不是收也不是。
二人还在你侬我侬,旁边有个老婆子的声音插进来:“这位公子和夫人伉俪情深,要不要来买根祈福的红绳,保佑二位情比金坚、佳缘天成、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东华和凤九这才注意到,距离他们两步远,有个面目黝黑的老妪正在摆摊吆喝。她约莫也听到了街上的传闻,知晓眼前人是舍得花销的富贵人家,便一心想把自己的货物兜售出去。
老婆子堆了满脸笑容来招呼:“公子不是本地人吧?我们这里的月老庙可灵验了,得了月老保佑,可以心想事成!”见东华伸手拿起摊上的红绳细看,她又说道,“公子和夫人既已成亲,可将红绳一同系在前面庙里的树上,二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定能和合美满,子孙满堂!”
一堆吉祥话倒也寻常,东华听得微微颔首,摩挲着手中的红绳,轻声一哂:“理所当然的事!他倒还管不了我们!”说着也不管老婆子有没有听懂,扔下一锭金锞子,拉了凤九去系红绳。
站在树下,凤九抬头欣赏一树红绦,有些感慨:“怎样才算是缘?一时一刻的缘,还是一生一世的缘?人生一世,茫茫人海,红线牵住的机缘何其不易,也许毫厘之间业已错过,也许即便抓住也只昙花一现,哪种更叫人难受?”
一阵风来,吹得满树簌簌作响,树不会应答,倒是牵着的手遽然收紧。
“我们不会那样!”东华执拗地将她搂在身前,声音沉沉,仿佛在跟谁怄气。
凤九不想他敏感如斯,手在他臂上拍了几下以示安抚:“何时说我们了?”她指指不远处大包小包满载而归的苍何和狐狸崽们,“我们也该回去了,你瞧他们,就差把铺子搬走了!”
她扯扯东华垂下的发丝:“夫君,今日我很开心!”
“嗯。”闷声闷气的回答从她肩头响起,莫名的情绪涌来,叫他自己也无从分辨,东华敛眸应道,“那我们下次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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