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前院马棚边栽着棵老槐树,此时叶秃枝弱,其上覆有斑驳积雪,瞧着颇有些苍凉。
二人立于老树残雪边,各怀心思,静默许久。
终是贺元夕先开口。
“郎君,婢子对您撒了谎,您今日愿意相助,婢子不甚感激。”
她心里很清楚,太子不信她上元夜的供词。若话不挑明,各有疑虑,遑论交心畅谈?
料想的追问没有出现,反见他眼帘半遮,道:“尉迟俭后又折回探查,西仓中除了王玄泰与曹阿姜,还有一人足印,长不足一尺。”顿了顿,看向她,笃定地说:“是你。”
没有逼视,亦没有责问之意,可他的眼睛在鷃蓝的天穹下幽深无底,似能洞穿人心。
贺元夕为之一颤,下意识便要躲闪。
单凭阿爷任河工一事,便知相府为保全颜面,只敢暗中使些阴谋诡计,她咬死了缄口不言,应有一隙之地求生。
可若是……说出实情呢?
她信太子绝非徇私包庇之人,可朝堂波谲,深不可测,身边之人手握生杀,和盘托出,无异于将生死交托其手。
正是犹豫之际,倏忽又想起亲人好友。有她一个人苟且偷生就够了,他们有权走在阳光之下,不该困于逼仄阴暗的角落。
她这才稳住了心神,郑重地点了点头,“是。既然您早就知道,为何没有拆穿婢子?”
“为何拆穿?追寻真相,本就是为了保护无辜之人。”太子的目光投向了远方,“当日听你斥责韦司馔之言,便知你并非奸邪小人。说谎,也只是为了自保。况且,让你以这种方式保全自己,亦是储君的失职。”
贺元夕原只道他端方守礼,万万想不到他会作如此想法。不知何故,眼中发酸,又似有轻纱拂过心头。
她脱口就道:“是曹阿姜设计害我。”
她愿意说出真相,便是信他能保全自己。
从上元一早,曹阿姜推她摔倒,顶替侍宴之职,到她被韦司馔骗至西仓、撞见王玄泰,到发现有人潜藏在侧,再到打晕曹阿姜、锁住王玄泰,她全无隐瞒。
说到险些受辱,她仍是如鲠在喉,使劲清了清嗓子,才缓缓地说:“后来,王玄泰他……他想轻薄于婢子,婢子无意间听到有人在外偷窥,便以王氏荣辱的借口,激怒王玄泰打晕了她,最后拖进仓室,藏起来。”
太子立刻发现了破绽,“既然王玄泰已被你锁入仓室,上元三日庆典,嘈杂不休,你为何不赌一把,干脆将他关死在里面?若放他出来反咬一口,岂不更加危险?”
贺元夕只听出他语间略有愤然,却因愁肠百结,并未留意他藏于身后,攥紧的双拳。
只是恍恍惚惚道:“因为、因为……”
她咬着牙,很想把自己蜷缩起来,最后还是紧紧抱着手臂,说出了一直以来的心结:“因为我想留曹阿姜一命的……我没想让她死,没想到她会死的……”
毕竟朝夕相处同吃同住,哪怕再多谋求算计,怎会忍心亲手推她去死呢?
回想当日种种,她好像看见了曹阿姜的血,蜿蜒地冻结在脸颊上的样子,忍不住用手臂将自己圈起来,却隐约觉得肩头有温热一触,转瞬即逝。
片刻后,才听太子语调低柔地说:“这并非你的错。你本与此事无关,她偏偏牵你入局,最终引火自焚,也算不得冤屈。”
贺元夕扭头,不解地看着他,“郎君何意?”
什么叫,自己与此事无关?
“婢子一直以为,曹阿姜想要的,是侍妾之位……”
有时一个念头跑上歧路,天长日久,凭他天大的漏洞,人也会觉得合情合理。
是啊,曹阿姜想做太子的侍妾,为什么不是想方设法讨他的喜欢?偏偏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将她与王玄泰扯到一处。
如此舍本逐末,除非……
她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她不想做侍妾,她想对付的……也从来都不是我?而是……王玄泰?”
“不错。”
每当提及此事,太子都免不得心下戚然,“刘五郎炸承天门,是因为他怀有身孕的妻子,受辱于王玄泰,最终羞愤自尽……而曹阿姜,就是他的妻妹。”
贺元夕呆怔地看着他,有一股寒意自足底爬上四肢百骸,她好似被这骇人的真相冰封了全身,就连轻轻弹动手指,都能听见脆裂的巨响。
“凭什么?”她的脚步有一瞬踉跄,硬是将胳膊掐出了血痕,才堪堪站住,纠着眉头冷笑道:“我们这些小民,一辈子老实本分,哪怕求不得权势富贵,也不偷不抢不怨,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我们只要安乐顺遂,我们有何错?他凭什么这样对我们!”
“看着我们为求公道弄得自己扭曲又滑稽。”
“看着我们这群蝼蚁自相残杀。”
“一定很可笑吧?”
“元夕、元夕……”太子俯身,慌乱地盯着她的眼睛,想要相扶的手数次抬起,又踌躇着放下,“你能不能,别把我当成这种人,我不是……”
贺元夕只觉眼前人影闪动,蓦然回神,惊觉他眼中竟然带着一丝恳求。
她不会因仇恨而迁怒,尤其是这样一颗赤忱之心。
“私藏炸药本该流放,是您帮了刘五郎吧?婢子在大理寺都听到了,杖三十……还有承天门的那一箭……”
她抬头望着老槐树的枝丫,其上积雪厚重,摇摇欲坠,只消那马棚中的壮马随性摆摆尾,便会触目惊心地散落。
她盯着一地落雪,直言:“可我等小民,有如此雪,您能护得住一次,护不得千千万万次。只要那马还在,我们永无宁日……”
顿了很久,她才自嘲地轻笑,“他想捻死我们,太容易了。”
就像扫落一片雪,烧尽一丛野草,捻死一只虫豸。
一番话说罢,从头至尾,她未敢看他一眼。只因她说的是实情,却也存着私心。
自此刻开始,她想借东宫之手除去王衍,想搏一个安乐太平。
雪花可净污浊,野草来年再生,萤虫亦能为人指路。
但她也没忘,太子只长她三岁,同郑怀年一样的年纪,纵马出游,放歌欢笑的年纪。
不过话已出口,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奸佞小人,不会等到你长大再做恶;无辜百姓,也不是每个都有幸结识权贵,得他仗义相助。
所以,他若有心,她可供他驱使。
生死不惜。
太子怎会听不出她话中深意,二人相识不久,身份天差地别,偏有种奇异的默契。
她引他来看十丈红尘,只因长安不止在承天门内,炊烟、犬吠,宴饮、虫鸣,凡尘俗世热烈而美好,这也是他想守护的长安。
只是……
“元夕,肃清朝野,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或有万丈豪情,或是年少无畏,她眼中神采复燃,闪动着晶莹的光,坚定道:“黄泉碧落,九死无悔。”
“什么蝗虫冰酪?好吃吗?”
贺元夕一回头,迎面对上秦伯都肿胀的大嘴,一腔热血被那黑面红唇吓得瞬间沦丧,只顾尖叫着钻到太子背后。
待心跳平缓,她探出脑袋,愤愤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秦伯都瘪着嘴,委屈地摸摸脸,“有这么可怕吗?我的俊脸算是葬送了啊……”
同行的郑怀年拍拍他,宽慰道:“放心,医不好你的脸,我洗手不干了。”又对太子与元夕道:“阿昭又做了一大锅水盆羊肉,茱萸管够,十分发汗!天寒地冻的傻站在外面做什么?快来吃羊肉!”
“好嘞!”
贺元夕欢快地应了声,蹦蹦跳跳追着往堂屋去,太子盯着那背影,摇头微笑了一下,也跟上去。
顷刻之后,方才热热闹闹的前院只剩下一马一树,偶尔能传来屋中几人的闲聊。
时而是敦厚的男声:“郎君,您方才聊的什么蝗虫冰酪?能带属下凑个份吗?”
“可以。”
“那还得带上我吧,省得你们吃死了没人收尸。”
时而是妇人的嗔怪:“贺啼玉,你给我少饮些!”
“令尊的名讳?”
“对呀,贺啼玉,很风雅吧?”
时而又是少女的苦恼:“郎君,婢子总觉得,忘了件很重要的事,好像同西市有关……”
“何事?”
究竟是何事呢?她始终想不起来,因为西市买来的金栗平太香了。前院的马也想不起来,它无甚烦恼,只顾着一脑袋扎进草料里,窸窸窣窣地埋头苦啃。
因为它全然忘了,它的主人,那两个监送贺元夕去大理寺的府兵,已在西市的西门,从午末一直等到闭坊,此刻早就将东宫跑了个女使的事情层层上报,传到了东宫司正耳朵里。
此事牵连相府,司正唯恐宣扬出去搅乱一池静水。既是东宫的人,只能找到东宫最有威望的杨嬷嬷,商量一二。
杨嬷嬷一听逃奴姓名,大呼糊涂,她虽年长,到底长年于岐山皇庄照顾太子起居,不甚通晓宫中门路。心烦意乱之下,更加想不出对策,又去寻了太子内侍樊金茂。
谁曾想,樊内侍那处最为焦头烂额。
因为太子也不见了。
两相商议之下,他们得出个大胆的猜测……
难道……贺元夕把太子,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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