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贺元夕觉得自己上辈子可能是头驴。
还是那种皮糙肉厚脚力好,能拖能骑能拉磨,尤其抗揍的。
她受了天大的冤屈,挨了三十笞刑,饿了七八日,还差点放火烧死自己。本指望借机睡他个十天半月,结果,躺了三五日,全好透了。
后来照照铜镜,没见过这么明眸皓齿的驴,当场释然。
其实好得快,除了她自己身板硬,还得益于杨嬷嬷尽心照顾。
老人家严格遵循药藏监的指示,头两日只吃白煮馎饦,狸奴耳朵大小的面片,孤零零飘清水里,莫说姜汁、羊肉了,连滴荤油都没有,实打实的净浊气、养身心。
贺元夕为了吃上口有味儿的,怎么着也得争口气,赶紧好起来。
到了第三日,总算是吃上了黍臛、蒸饼,往后越发夸张,什么金乳酥、曼陀饼,哪样金贵来哪样。
就当贺元夕想问问她,是不是劫了典膳局的时候,她竟轻手轻脚捧来个透绿的琉璃盏,盖一揭,赫然是颗冒着冷气,圆胖晶莹的白果子!
贺元夕没见过这果子,不过单看卖相就觉此物不俗,支了个小几,盘腿坐榻上,进贡一样虔诚。
“嬷嬷,这仙气飘飘的,是何物啊?”
但见杨嬷嬷也利索地上了榻,眼睁得斗大,连沟壑都撑平了,神仙菩萨地念叨了好一阵。
“托你的福,这个就是荔枝啊……”
“荔枝!”
贺元夕不仅没露喜色,反而身子一震,避之不及地直摆手,“不会是您上典膳局摸来的吧!快快快,咱悄悄送回去!”
这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圣人想吃一颗,还得看马腿够不够结实呢!倘或被人发现了,今朝果下肚,明天头点地。不值当,大大的不值当。
结果刚要起身,肩上一沉,又被杨嬷嬷摁回榻上。
“慌什么!”她舔着嘴唇,心下琢磨一圈,道:“司正司里查出好些污糟事,你立功了!只此一颗,殿下特意赏你的,快吃吧,没得放烂了。”
她自然不能说,这是太子赴宴时,拿纸夹碎冰包着,偷摸揣袖笼里带回来的。
他背着宫人,小心翼翼掏出来的时候,杨嬷嬷可是格外震撼。
金玉钱帛,对他来说再轻易不过。难得的是时时放在心上,碰见好吃的就带回来分享,花团锦簇的太极宫中,许久没见过这样诚挚又笨拙的讨好了。
她不免激荡地想起自己的青葱岁月。又瞧着贺元夕趴在琉璃盏后面眨巴眼,欣慰地重复道:“这可是殿下、特意、给你的,只有一颗!”
贺元夕发现了蹊跷,眼神闪烁,“只一颗赏了我,殿下自己不吃吗?”
“可不是!”杨嬷嬷将那盏子往前推了些,“你瞧着殿下赏的荔枝,心里有什么想头没有?”
李家往上数三代,也有个拿荔枝博美人一笑的君王,风流韵事传遍了长安。这么明显的暗示,她不会想不明白吧?
贺元夕这厢,多少能听出点杨嬷嬷的意思,只是看着那剔透的白果子,陷入了沉思。
这是件珍宝,天上地下只此一个,但对她来说太缥缈虚幻了。好比一个讨饭的乞索儿,你赏他个破夹袄,他感激涕零叫爷爷,但你若送个金缕衣,他只会觉得不真实,受之有愧。
不是不想要,实在是不敢相信。
如是想着,忽然就觉着赏赐的由头很合理,殿下一定是瞧着她差点丢了小命,给颗荔枝安慰她呢!
于是铿锵有力地一捶小几,下定决心要找出后宫里王衍的暗桩子:“殿下是个好人,我要为殿下肝脑涂地!”
这话听到杨嬷嬷耳朵里,又品出好几层味道,眼睛一暗又一亮。
一边是苦恼,跑岔道了啊,怎么跟占山土匪似的?再一想,都肝脑涂地了啊!这是过命的交情,旁人再怎么掺和都挤不进去了,就这么囫囵相处下去,总有一日,义薄云天会变情意绵长!
于是将话精挑细捡修饰着,准备等到春日宴,惠风和畅,说与太子听。
今岁大雪,入春迟,临近三月三了,树枝上还只见点零星的嫩芽。
身子骨羸弱的人,大多格外畏惧天寒,圣人便是如此。分明十日之后就是上巳,非得借着迎春的由头,先在南海池边,操办一场春日宴。
贺元夕本已大好,加上吃了太子的荔枝,哪敢再装病,现只能站在南海池边,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盛况。
池边宴会,本就图个野趣。
露天而坐,吃酒斗草,不消玉盘珍馐,只瞧瞧鸭子水鸟就很有意思。
可圣人偏不,许是怕风,四面黄帐围出一块地,规规矩矩摆出两列食案,一眼望去,除了高耸入云的发髻,就是漫无边际的黄绸。
若说这些花团锦簇的贵女中,有哪位稍稍含蓄些的,就是她服侍的这位崔家三娘子了。
贺元夕侍立在她背后,瞧不清正脸,只看到凌虚髻飘渺如仙,镶蓝边的白底水波裙清丽淡雅。湖风一起,那裙摆上的波纹随之浮动,活像另有一方池水汇于裙上。
这位崔三娘人也如水,淡淡的没什么骄矜派头,每逢上菜撤碟,还会腼腆地露出几颗银牙,微笑冲她道谢。
贺元夕对娇怯怯又和气的人,天生有好感。
这幅模样,不禁让她想起卫琼华。一样的名门望族,一样的行止得体,若不是受谋逆案牵连,恐怕现也在这春日宴上,穿着今春的衣裙,聊着未来的夫婿吧?
却不知她的尸首,有没有人收呢?
神思跑远了,正颇感怅然,忽有个不大友好的声音,从崔三娘身边飘上来:“崔家妹妹,你同王公子的婚事,谈得如何啊?”
公子,指的是宰相之子,整个大虞能被称为公子的,只那么一个姓王的。
贺元夕拧眉,原来王玄泰下一个要祸害的人竟然是她?
不知这位崔三娘是不是纯良过了头,旁边几位尖锐揶揄的笑,到了她耳朵里,竟然成了美好祝福,只见那凌虚髻微摇,划出个羞怯的弧度。
“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真只听阿爷的安排。”
边上那个发髻奇高,簪着脸盆大绢花的贵女一哂,“崔侍郎家教森严,妹妹你自然也知节守礼。但王公子可是位有主见、有决断的,他的婚事,就不是光凭父母安排了!”
一句说罢,周围几个克制地掩住嘴,其实已低低笑出声。
贺元夕直直身子,到底没上前解围。
这话虽尖酸,说的也是实情。跟嫁给王玄泰比起来,被人当众嘲笑实在算不得什么。只盼崔娘子听了这些,能同家里争上一争吧。
再看前头崔娘子,这会儿要是还反应不过来,那就不是善良而是愚蠢了。但她竟涨红了耳根没有说话,一口一口进着案上的樱桃煎,好像塞满了嘴,就能把耳朵堵上。
人都是畏强欺弱,她越是隐忍不发,那些讥讽的话语就愈加肆无忌惮。
大绢花仗着人多,湖风又刮得帷帐猎猎作响,圣人离得远听不见,越发笑得花摇人颤,“依我说,崔妹妹最是宽宏大量能容人,定能同那些通房啊、行首啊,处得情同姐妹,人多才热闹不是!”
女子婚事不由人,配了个烂货已经够可怜,她非但不劝慰,还拿这事作践人,实在低劣!
“你!”
崔三娘亦拍桌怒斥,眼看就要发作,谁想被大绢花瞪眼一横,竟就缩回壳里,攥着象牙箸抖着手,再不敢出声。
这一个“你”,竟已是她表达愤怒最激烈的方式了。
她能忍,贺元夕却忍不了。
刚巧后头上来盏“汉宫棋”,她顺手接过,三步作两走近那大绢花,眼一闭,脚一崴,哗啦泼了她一身“棋子”。
“啊!”
大绢花瞬间成了落汤花,腾一下蹦起来,狠狠戳着她尖叫:“不长眼的东西,你作死啊!”
“婢子死罪!婢子死罪!请娘子责罚!”贺元夕惊恐地瞪大眼跪下,被她连戳十来下额头,却也不躲,只管放开嗓子大声求饶。
正一边叩头,一边在心里打小算盘,不想手臂一紧身子一轻,她未及反应怎么回事,已被人稳稳拎了起来。
再看方才那张牙舞爪的大绢花,以及一干冷眼旁观的贵女,竟已双手合十拱在胸前,瑟瑟朝她行了个肃拜。
然后齐声唱道:“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坏菜!
贺元夕一抖,僵硬地看向自己小臂上的那只大手,果然半掩在玄色龙纹袖中!
再往上看,太子正沉脸站在她身侧,利落的线条隐在暮色中,分外冷峻。
然后就……腿软了。
“殿、殿下……”
“站着,待会儿找你算账。”
“殿下。”大绢花不顾身边人暗中拉扯,顶着一身面片钻出人群。
“这个婢女,故意将汤水洒在臣女身上!还请殿下为臣女做主!”
确实是故意的……贺元夕朝太子身后缩了缩。
他果然冷冷道:“若是故意,自然要罚。”
大绢花得了他的肯定,眉尾飞上天,得意地蔑了贺元夕一眼。
不想太子看了看身边毛茸茸的脑袋,勾勾嘴角,话锋一转,“但孤的人做错了事,自有孤来罚。”
说完也不顾众人瞠目结舌,拉着贺元夕,打帘出了帷帐。
暮色四合,二人并肩,缓缓行于南海池畔。
“殿下……”方才人多还不觉着,现这么被他攥着,那麻劲又上来了,贺元夕扭了扭,“婢子冤枉。”
太子却没放开,又头痛又好笑,“冤枉?我全都瞧见了。你这土匪,这么跋扈,仗着谁的势力?”
其实明知故问,还能仗着谁呢?
不想贺元夕竟在旁头头是道地分析:“并非婢子跋扈,是光脚不怕穿鞋的。我一个女使,汤洒了,了不起罚点月钱,左右东宫赏钱多嘛!倒是这位名门之后,当着您和圣人面,张口闭口通房行首地,捅出去闹大了,没准能断了她家的官路呢!”
原是这样……
太子觉得她着实擅长审时度势,一面骄傲着自己的眼光,一面又有些失望。
其实他很希望她能仗着自己的势力。
不必那么谨小慎微,不必把喜怒藏心里,想使坏就使坏,犯不着想后路,只要她愿意,他就是她的后路。
所以她会愿意吗?
忽然想起杨嬷嬷的话,停下脚步,郑重地看着那个狡猾的后脑勺。
趁她没转过来前,赶紧道:“咳……杨嬷嬷给我带了句话。”
贺元夕本还照常走着,就这么被拽住,迷茫地看着他,“什么?”
湖边水烟迷滂,衬着夕阳,在他脸上腾出细腻的红晕。
“她说……说你拼了性命,也要同我在一处。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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