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那夜回去之后,贺元夕身上愈发不痛快,每晚都是寒一阵燥一阵。
宜春宫太大,她着实睡不惯。
这里不像宫婢的内院,夜里比白日热闹,磨牙打呼五毒俱全。
有人早上迷迷瞪瞪,说梦里头吃胡辣羊蹄,又香又呛,醒过来还舔着牙花回味呢,结果对头那个下了榻,一穿鞋直打滑,脱了鞋掰腿一闻……
哎,不能想。
就这么,她开始一边犯恶心一边打哆嗦,皱着脸把锦被四边都压在身下,若有人扒着窗口往里瞧,大抵会以为床上躺了个雕花蚕蛹。
她不爱使唤人,又懒得自己拿被褥,心说这么糊弄一夜也行。可惜那轻软的锦被不透气,人刚浅睡,没一会儿就似泡进碗酪浆,浑浑噩噩又发起热来。
也不知是不是烧昏了头,临着天亮,身上恍惚干爽了,又听见个声音在床边絮叨,说劳驾她帮个忙。
求人求到榻上来了,真诚恳。
贺元夕含含糊糊应下:“嗯,行……先拿八百钱来。”
那声音没憋住笑,“你想要什么都行。”
笑完接着唠叨。
她不耐烦再听,随手抓个软物砸过去,唠叨变成了哀嚎,终于没人再闹她。
这一夜不得安生,可承天门上的钟顾不得那么多,到了时辰准时敲响,那雄浑的钟声似能撞进脑子,直要把人心魂震碎。
抱弦端着热水进寝殿的时候,就见莲花榻上裹着团汤圆。
她轻手轻脚放下水盆,先拾起地上坠玉片的丝枕,再撩开帷幔,矮身冲那汤圆道:“良娣,卯初了。”
言下之意:该起身了。
汤圆很不痛快地长“唔”一声,没露脸,甚至朝内滚了两圈。
抱弦只得再提醒:“良娣,殿下打发内侍来传话,稍后散了常朝,要来宫里用朝食。”
不想汤圆从容得很:“嗯……准了,请他老人家尽管吃,别客气。”
抱弦额角突突跳,待要再劝,汤圆皮忽然开了个口子,露了馅。
抱弦这才发现锦被变成了丝被,闪身退到两步外,锁眉低下头,“婢子该死,竟让您夜里亲自起身换被褥,请良娣责罚。”
贺元夕虚着眼睛,把被角揪到鼻尖,好一会儿,才摆手道:“责什么罚,我还亲自吃饭睡觉呢……”
说着眼皮又要耷下去,到底赶在神魂离体前,强行打起精神,“你方才说什么?殿下要来?赶紧把那两个喊进来,给我更衣梳洗。”
“那两个”,说的是宜春宫新进的近身侍女,绯娘和尤贞。
亦是樊金茂照她要求寻来的,两盏“不省油的灯”。
绯娘自不必多说,同她早有龃龉,站在人堆里被点中的时候,神情不可谓不精彩。
至于尤贞嘛……
她翻过司闺司的名簿,尤贞现年二十,入宫十载,一直任掌藏女使。
掌藏处守着东宫一应缣彩珠宝,金银财帛最是迷人眼,监守自盗的戏码几乎岁岁上演。
十年间,管事的打死了六七个,可这尤贞一直稳坐副手之位,谪罚录上干干净净,半点错漏没有。
贺元夕坐在铜镜前,一边琢磨一边篦发。
起先顺溜的很,临到发尾,稍有些滞涩,她堪堪梳开半截,忽然顿住手,反而搁下牙梳,把那绺头发胡乱搓成一团。
然后将打结的乱发藏进里处,语带不悦地唤道:“绯娘、尤贞!人呢!”
不多时,脚步哒哒,铜镜内映出两个穿着艾绿宫装的身影。
一个不急不躁,步稳身轻,双手捧着叠整齐的衣裙,端身站在她侧后;另一个,空手小跑进来,匆忙间还在与腰上缠乱的衣带作斗争。
贺元夕微微侧过脸,随意扫一眼尤贞手里的衣裳,两指一挥,“殿下不喜欢这式样,换一件。”
至于换什么,她没说,尤贞倒也不问,躬身道了句是,便却行退去。
待她退出内殿,贺元夕把目光转向铜镜中的另一个身影。
绯娘此时才算站稳,衣裳发髻亦穿戴整齐,只是细看之下,好似与平日有微妙的不同。
贺元夕勾勾手指,让她站近些,借着铜镜,才见她两道弯眉,精描细绘,形似月棱。
想起抱弦说的,太子稍后来用朝食,会心一笑。
她只当没留意,边摆弄着妆案上的首饰,边道:“替我篦发吧。”
“是。”
绯娘依言走到她背后,慢慢将牙梳插进乌发,起先一寸一寸下移,发现格外顺滑,那牙梳随着腕子轻轻一转,便轻松荡到了发中。
上半截很顺当,她紧绷的手腕也松懈下来,加了分力一溜滑下去,眼看将要到底,不想手中一涩,牙梳卡在了半截。
与此同时,贺元夕感到发尾传上阵拉扯,她知道时机到了,毫不犹豫地将头朝前一点。
“啊!”
伴着猛烈的刺痛,她夸张地叫起来,按着头皮愤然扭身,果然看到绯娘趴伏在地,指缝间藏着绺断发,正连声告饶。
“婢子该死,婢子该死!”
贺元夕由着她叩头,指尖在一排首饰上滑动,最后拣起支素色金簪,手已抬到半空,到底不狠心砸下去,转而恨恨骂道:“蠢货,滚出去罚跪!”
外头尤贞手捧新衣裙,正要上阶,就听得内殿传出句怒骂,随后是伴着抽噎的脚步声。
不多时,哭声已临近正门,她有了几次经验,护着衣裳正要往侧边躲,不想眼前黑影一闪,又与她撞了个满怀。
尤贞把衣裳护在怀里,上下打量哭花了眉毛的绯娘,语气中并无许多意外:“你又被良娣罚跪了?”
绯娘隔着重重墙柱,甩去个眼刀,又从牙缝间挤出些咒骂:“什么东西!本就是个下人,仗着颜色好运势好,一朝爬上殿下的床,还真狂得没边了!说到底还不是以色侍人?待将来有了太子妃,看能容得下这等贱蹄子!”
一气骂下来,鼓起的胸口才算瘪下,沾口唾沫,理齐了鬓角,“她就是个妒妇,一定瞧着我今日打扮得鲜焕,担心我被殿下瞧上,抢了她的恩宠!”
尤贞嗤笑:“待会儿殿下就来了,你记着,跪得妖娆些。”
绯娘没听出话中讥讽,几要用眼睛把墙钻出个窟窿,“谁要学她?我是好人家的,可不会那些没皮没脸的本事。”
酸话说完,到底扭着屁股走到院墙边,找到两块压塌的草皮,驾轻就熟地跪下。
这头尤贞见她走远,嬉笑嘲弄全散作漠然,转脸进了内殿。
贺元夕由她换上一套薄蓝流云裙,又让抱弦盘好发髻,估摸着常朝已散,便至前院先行等待。
待众人站定,尚不见太子肩舆,倒是樊金茂赶在前头,小跑到近前,匆匆忙忙叉手道:“问良娣安,适才朝上,尉迟小将军差点又同王公子打起来,殿下受了圣人好一通斥责……”
话未说完,贺元夕已领会其意,“我知道了,多谢樊公公。”
此时,门上正好传来阵暗号。
她翘首望去,朱色院门间,太子着公服而来,那白底铜色云纹割开一方天地,气场果真不同于常。
贺元夕当即领众人合手肃拜,静候良久,才听头顶传来个冷淡的声音:“免礼。”
“谢殿下。”
她却行让开条路,待太子走过,才垂首跟随进殿。
殿中已备好食案与早膳,太子先行落座,贺元夕见他眉间带着个细小的擦伤,又神色不郁,便侍立于侧,亲自布菜。
待替他舀上一碗鳜鱼臛,见缝插针道:“殿下,请您瞧瞧,妾今日这身流云裙,合您的眼缘吗?”
太子接过鱼臛,淡然扫她一眼,挑起个不咸不淡的笑,“很养眼。”
“殿下瞧着欢喜就好。您小心,鱼臛有刺。”
贺元夕呈上银勺,他却不接,而是缓缓道:“晨间露重,院中那个罚跪的婢女,叫她起来吧。”
“可是……那婢女早间梳洗的时候……”
话未说完,太子已挥手打断,又打发樊金茂出去赦免绯娘,这才接过银勺,一口一口,吃起了鱼臛。
为防蹭污了公服的广袖,他抬手之间格外仔细,是以许久才用完半碗。
贺元夕咬咬唇,顺势说:“殿下,鱼臛凉了就腥了。妾宫里有个女使,茶煎得极好,您尝尝吧?”
说着便唤来尤贞,又命人备好风炉、竹夹等一应茶具,待尤贞忙活上了,才落座于太子对面,小心翼翼地说:“妾近来听说,殿下因工部弩坊署之事格外操劳,您可要仔细身体才是。”
太子原饶有兴致地看着尤贞煎茶,一听这句,沉脸问:“听何人所说?后宫不得干政,此规矩,良娣不懂吗?”
那眼风扫得贺元夕矮了半截,她嗫嚅一阵,到底鼓起勇气说:“阿爷原在工部做活,同那工部的弩坊监颇有几分交情,妾只是想着,若能写封家书回去,托人打探打探,或许能帮着殿下……”
“够了!”太子厉声打断,四下寻一圈,瞅准了尤贞手边的水方,一脚踹飞。
那水方吃力,直直撞上錾莲银柱,伴着“嘭”声巨响,柱上莲瓣也凹下个大坑。
殿中宫人已瑟瑟跪了一地,贺元夕目瞪口呆望着那银柱,还未回神,又听太子怒道:“昭昭王风竟约束不得你!你是时候好好学学,何为谨守本分,何为宽容御下!”
说完,将云纹广袖一甩,头也不回,大步走出了宜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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