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入梦①
黑暗的洞穴,黯淡无光,阴冷潮湿。地下暗流在目不可见处接通脉络。渗透的水在头顶四处滴落,落下那一刻,凝聚了浓烈的放射性。弥漫的湿气回潮进身体,蔓延至我的全身,器官、五脏六腑,成年累月,积淀着毒素。细胞、□□,也积累着浑浊、污脏的毒素。我中了剧毒,生命活动,被剧毒影响、操控。
我很清楚生命余下的时日。阴湿的洞穴,令人产生惰性;阴湿的洞穴,是我的栖息地。
今天很急躁,可能是因为熬夜导致睡眠不足。这种时候,音乐仍能给到我力量,高解析度音响使得音乐世界更广阔,乐器音域更开阔。钢琴嗡鸣、弦乐余波、金属轰动,无一不感染我的身心,唤起强烈共鸣。
“陈臻,你去哪儿?”
在路上遇见大伯,他为我停留,展露和蔼的笑貌。
我没有理他,面无表情,或许、甚至还有些厌烦的脸色。我没有因为他慢下脚步,没有因为他而做出反应,除了有意闪躲的眼神。他见我这般不待见,失落地把向着我的目光收回去了。
当距离错开时,我懊悔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明明在关心我。他明明是爱我的。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他明明对我这么好。他……
……
十几年前痛失爱子,七十多岁的年纪,被高血压和脑血栓掌握着性命,黑发每天都被魔鬼抽去一撮。多年来没有得到到子女的孝敬,几年来,没能得到我的尊敬。尽管如此,他仍是那样义无反顾地把我当做亲生子照料。
我刻意回避,不受控制的刻意回避。这早早形成的习惯,使我毫无人道,毫无人性。阴湿的洞穴,铸成的是冷血动物。上一秒,强硬,扭曲,过激;下一秒,后悔,愧疚,心酸。想回头道歉,却低不下头,面子胜过一切。至始至终,只能在心头对自己指责,只能在过后三思六省。下一次,我又会忘掉自己立下的意志,周而复始地犯错,重蹈覆辙。
感受到体内的强酸,我停了下来。看着他离去,就那样离去,明明曾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我本可以追上去,挽留和挽救,可我做不到,我心存侥幸,暗道还有下次机会。
下次,究竟有多少次?
一如既往来到琴行,充满分秒必争的信念。踏进大门,刘阿姨同往常一样向我问好。
“陈臻来练琴啦!”
“早上好哦!”
“好。”
不知从何时起,她就对我这么熟套,她不是我的老师,她只是常常坐在大厅的柜台,偶尔操作电脑,偶尔给课程打考勤。
上台阶到二楼,今天周日,练琴的人最多,似乎各房间都挤满了人。我只想待在常去的房间,当听到传来琴声,就只好失望地告诉自己:“不妙,这里也被霸占了”。
当知道琴声的发出者是秋月,便觉得那脱颖而出的琴声是舒心的。她总是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的平日里。她像是阴魂不散的幽灵,到哪里都能撞见她。其实也没有到哪里,不过都是巧合。
日光下黄黑又无痕的侧颜……不……我不能就这样盯着她。
icarus(伊卡洛斯)
伊卡洛斯的父亲受国王之邀设计了一个迷宫,迷宫建成后,国王却将伊卡洛斯连同父亲一起流放到了迷宫之中。这个迷宫巧夺天工到连两位设计者都无法走出。
经过不断探索,父亲发现了散落在地上的羽毛。决定用羽毛做一对翅膀,飞出迷宫!他们用蜜蜡将羽毛固定在木杆上,做成翅膀。
正当他们准备离开时,父亲嘱咐到:伊卡洛斯!不要飞太低,大海的湿气会让翅膀变得沉重;但也不能飞太高,否则太阳会把翅膀烤化。
他们一前一后从迷宫起飞,高高翱翔。没人知道原因,可能是得意忘形,可能是心高气傲,飞在后方的伊卡洛斯开始不断地向上攀升。他越飞越高,想要飞向太阳,超越人类,成就众神的伟大。伊卡洛斯没有注意到,阳光渐渐地熔了他的翅膀,羽毛一根根掉落。
当伊卡洛斯发现时翅膀再也不能承载他时,已经太晚。伊卡洛斯只能无助地在空中翻滚,掉落。
最后落入海中,再也没有浮起来。
秋月演奏结束,我本想悄悄离开。她先是对着曲谱发了一会呆,然后趴在琴上,头侧向我这边,我特意环顾周围,确认她不是在看别人。
“你有必要刻意回避我吗?”
面子被她掀了个底朝天,自从我第一天来练琴,就告诉接待处的刘阿姨,我会错开秋月的练琴时间段,还请她不要跟秋月提起。不能断定是刘阿姨没管住嘴,人家或许还没明白我这种做法的目的。
我是避免误会,避免被秋月误会,避免刻意接近她的误会。对我来说是巧合,对她来说是蓄意而为。
“嗯……主要是我的琴声难以入耳,怕给你带来黑噪音。”
“黑……噪音?”
大大的问号挂在脸上的表情我还是初次见到。
秋月今天的面色是他日的紧绷,也不是他日的平乏。相反,今天的她,不是她,我并不认识她,并不认识这样的她。绚丽色彩的脸颜,令我心中泛起波澜。
“嗯,不过我脸皮厚。”
“总之,如果你厌烦我的话,我还是回避你吧,琴声也好,人也罢。”
“……”
她陷入思量,我可是做好了准备。不管她是毒舌我也好,刁难我也好,咒骂我也好,甚至攻击我也好,我都能承受。
“随便你吧。”
也许是秋月语气不掺情感,她的态度是怎么也看不通透,但仅仅是她这样的话,足够疏通我心头的阻塞,消灭体内的毒素。
“那个……”
我举起右手拇指,秋月不解地观察我的动作。
她现在的容貌宛如天真孩童,身上散漫着一种孩子般的单纯、朴实,还有些幼稚的气味,稍微撅起的嘴唇、写在脸上的疑问。我相信这才是她自然的一面,这才是她真实的一面。
对此,我也要用似同的方式回应她。
我左右指一指,再摇摇头。
“什么意思?”她问。
“人都占满了。”
“啊……”
“我暂时不用了。”
秋月理解我的意思,将旁边教师用的椅子挪到窗前坐下。
就算她这么客气,我也不好意思让她听我那刺破耳膜的弹奏。
她双手相贴放于两腿之间,上身倾斜,靠在窗上。朝阳的光芒越发强烈,穿过净透的玻璃,被树叶磨砺的上帝之剑刺入琴键,刺入温馨的墙壁、光滑的地面,唯独刺不过她。她逆着强烈的橙光,柔顺细丝的金发,如同月色之下的闪亮;单薄外衣的纤维,也因强光而明灭可见;在她周遭,亮丽的纤毛和尘埃颗粒将她紧紧环绕。在认识她的第四十七天,就如同红春的第一天。
调整琴凳至最佳距离,端坐,抬手,所有动作都显得有仪式感。缓缓深吸一口气,快速呼出。我敢说,比现在紧张的处境几乎从未有过。
想好好表现一番,可板上钉钉的烂技术,再怎么集中精力都是徒然。她在一旁,我根本记不起曲谱。就像身旁坐了个凶巴巴的老师,施加压迫。
……
心思回到弹奏上后,第一个想到的曲子就是dream,它仿佛听到了我的诉求,整齐划一的五线谱立刻以完整的姿态浮现在我脑中。
开始了——
我的一半精神集中于准确按下琴键,这是不熟悉键位的正常行为。琴键本身并没有跑,但我就是怕抓不住它,以至于纰漏百出。
不想出错,我这次不想出错,我要认真。
越在意就越是容易得到截然相反的结果。我不想出错,就越容易出错。突如其来的走调,我的背脊一下发凉,像是从脊椎处浇了瓶液氮。
秋月没有动静,我能用余光觉察到,她还沐浴在那刺眼的光芒中,像是一件艺术品,又像是一座雕像,一座高贵、圣洁的雕像。
我多想和她一样,能将曲子弹奏地自然、流畅。这样一来,才能让听者专注于欣赏音乐,沉醉于音乐的幻想世界,被音乐所感染。她是弹奏,我是弹琴,两者不是同一级别。
我的大脑太过忙碌,需要做的事情太多:时刻注意秋月的声色,不断跟进记忆中的曲谱,逐一计算自己的失误。
拙劣的弹奏很快结束,整首曲子两分多钟,但对我来说这两分多钟度秒如年。
“这首曲子,叫什么?”秋月问。
“dream。”
我还以为她有听过呢。毕竟从巴赫平均律、shimmer、icarus几首曲子,足以看出她和我一样,也是古典音乐的爱好者。
“dream……梦?”
“对。”
“继续吧。”
“可以多练练视唱,只要用心弹,根本用不着节拍器。”
秋月告诉我她的经验,指导我放松身体,让我反复练习。
她坐在耀日的光辉下,偶尔会来我的纠正指法。这样一来,我的错误率显著降低,肌肉记忆也可观地增长。
中午,我提到吃饭,她像是刚想起来似的离开。我到附近随意吃了点,就赶忙回到琴行。午后,我在原来的地方,她在我的隔壁房间。我弹奏时,她也开始弹奏,这种时候我只能停下手,沉下心享受她的琴声。待她结束,我接着开始练习。我们的顺序似乎产生了默契,我停下时她便开始,她开始时我便停下。就这样,我们的一整日几乎都花在了琴行。
晚上,我发现今天的琴行并不吵闹。没有糟糕得像是锯钢筋的小提琴声,没有五音不全诡异的吉他声,也没有刺耳的二胡和爆炸的电子琴声。而是只有两种声音,两架钢琴的声音。
今天,没有漫长或短暂的说法。这天充满了意义,在长久的日子里,最为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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