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宿藏书阁

　　寒灯荧荧，映着范公肉嘟嘟的一张脸。

　　我跪着腿脚发麻，学堂空静，头顶上空不时传来喝茶发出的稀溜溜的声音。

　　“嗯”终于想好如何发落我们的范公合上书，面无表情道，“既然白天玩闹够了，晚上便秉烛夜读吧，不必去拜孔子像了，你们不烦，孔子他老人家也乏了。藏书阁经藏的古籍正愁着没人去整理，小宋你们看着办吧。”言罢，起身，拂袖而去。

　　人一走，小宋便伸个懒腰撑着地站了起来，对于范公的处置很是满意：“这回倒是个美差，便是禁足，守着藏书阁也不闲得发愁。”

　　我原地踱着脚，想想问道：“先生一般禁足多久啊？”

　　“少则三两天，多则半余月”小宋盯上我，“虽说齐琳你不归书院管，但有难同当，兄弟你可不能临阵脱逃啊。”

　　我扯扯嘴角：“看心情，看心情。”

　　小宋蹙眉：“齐琳，你还欠着我两个人情呢，忘恩负义乃小人之举。”

　　我顿住往外走得步子，回他一灿烂微笑：“在儒家女子本就与小人齐名，我先走了，明早给你送点心。”

　　小宋不语，只幽幽地望着我，烛影下的眼睛波光粼粼，看得人脸红心软。

　　毕竟今天我也玩得尽兴，一同受罚也是应当，我提上墙角的戳灯，凑到小宋身边：“方才说笑的，这灯我帮您提着，大才子，请吧。”

　　小宋看我看得发毛，偏头哼了一声，迈步往前。

　　藏书阁隐在竹木山石之中，经久未修，推开木门的吱呀声惊起林中喜鹊。

　　乌烟瘴气。我捂着口鼻咳嗽几声，小宋熟门熟路地点上烛台，两人高的书架上印着绰约人影。

　　夜风穿林，飒飒簌簌。我瞅着烛光照不到的阴暗处，总觉得会有妖魔鬼怪趁人不注意，张牙舞爪地窜出来。

　　“过来坐吧。”小宋从一堆书里清出两把椅子，拿布蹭了蹭，自己选了把干净些的，向我指指另外那把脏得令人嫌弃的。

　　我摇了摇头，表示誓死不坐。

　　小宋叹了口气，眼睛里闪出幸灾乐祸的光：“那就没办法了，这样，我负责撰写编录，你呢，就给我打下手，照我的吩咐找书、摆书，如何？”

　　我一个大姐姐懒得跟你计较，我翻个白眼，端起一三彩烛台，走近书架。暖色调的烛光衬着泛黄的书页，有着岁月静好的慵散。

　　我随意拿起一本，翻开看，是宋玉的《九辩》，文字艰深，看着让人头痛。

　　藏书阁分为上下两层，楼上通为一间，楼下分为六间，取《易经》“天一生水，地六承之”之意。我踩着陡峭的木梯往上爬，咯吱咯吱的声音实在瘆人。

　　“刘勰，《文心雕龙》”我嘀嘀咕咕的念着，从上往下一排排扫着被尘土覆盖住的字迹，“啊，找到了！”像是在玩开心消消乐，我抱着惨兮兮的古籍，顺便抽了一本《列女传》下来看。

　　小宋写得极为认真，头也不抬的接过我递来的书，写得字清新飘逸，字如其人。

　　我蹲在墙角默默看书，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小字讲的是齐侯之女的光荣事迹。齐候之女嫁于卫，至城门而卫君死，坚持守节，自刎于城门之下，留名青史。

　　我瞧着这个令人嗟叹的故事，不好评价什么，毕竟时代变迁，不可同日而语。

　　小宋的声音轻飘飘的划过：“齐琳为何而叹息？”

　　我眼珠转了转，严肃道：“论古今女子的生存之道。”

　　小宋笑出声：“夜深了，齐琳若是困乏，可去旁边那间休憩，我听掌柜的说，你头次送饭回去便晕倒了，身子底子弱是受不得熬夜的。”

　　“啊，那次啊”我想起孟婆皱巴巴的脸，“是饿晕的，我身子骨好着呢。”

　　小宋转过头继续奋笔疾书：“说起来，我祖上是周武王所封的宋国君主微子，直到晚唐唐昭宗之时，方才家道中落，谁想悠悠几载，辗转到我们这一代，就已是家境微寒、落魄不堪。”

　　我把书合上，抱着膝盖听小宋闲谈。

　　“所谓兴衰自有天数，没准轮到你们头上就否极泰来了呢。”

　　小宋放下笔，等着墨水晾干：“这光宗耀祖的重任交给兄长便是了，兄长老成持重、节俭自律，我这个人则是胸无大志，寒窗苦读纯是为了讨个一官半职，享受享受。”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这也没什么对错。”我打个呵欠，人生如白驹过隙，谁算得到自己哪天就被树砸、被雷劈呢。不过小宋风流不羁，这种张扬不为世俗所认同的作风，官场之上难免受挫。

　　“齐琳以后可有什么打算？”小宋瞪着亮晶晶的眼睛问我。

　　我挺直身子，说了句很文青的话：“四海为家，浪迹天涯。”

　　小宋像是认了真：“齐琳这话是说着玩，还是真心所愿？”

　　我苦笑一下，两者都不是，乃是命运安排，被逼无奈：“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齐琳虽为一介弱质女流，但志在四方，渴求游历天下。”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小宋偏头思忖道，“这句俗语我倒是没有听过，想是从杜工部‘读书破万卷’所引，讲得学以致用的道理，书中知识毕竟有限，唯有行路眼观耳识方能补其不足。小宋受教了。”

　　以后还是说大白话吧，稍微引用就露馅，我默默的打开书，遮住脸。

　　长夜漫漫，我瞧着字里行间的空白，闭上眼睛，困意席卷而来，挣扎两下，脑袋一偏，垂了下去。

　　“德湘，德湘......”空灵灵的，是谁在说话。

　　我揉揉眼睛，想要扶着书架站起来，手一伸却摸到一张柔滑的妇人的脸。

　　妈呀！我手一抖，赶紧往四周打量，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我费力想要站起来，却听见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婴儿的哭泣。

　　好你个孟婆，这次连招呼都不打就给我移魂了啊！我气冲冲的瞪大眼，眼睁睁看着一块白布捂住自己的口鼻，婴儿的哭叫声立刻变得微弱。抱着我的妇人声音发抖，手也发抖，气喘吁吁地似乎在奔走，嘴里不知在喃喃些什么，我尽力去听，意识却已不受控制。

　　像是被人一下子甩了出去，我冷不丁地睁开了眼睛。

　　身上盖着的破布随着我的动作哗啦落在地上。我惊魂未定的扫视四周，四面书架，不远处灯影下，小宋趴在案上熟睡正酣。

　　是梦啊，我摸一把头上冷汗，窗外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一声一声平息着我急促的喘息。

　　我盯着窗外竹影，方才做的梦怕是我附身的姑娘儿时的残影，这是一具将死的躯壳，而我要默默等待着不知何时降临的亡期。我攥紧拳头，下次去奈何桥报到的时候，一定要问清楚孟婆我附身的人因何而亡，何时赴死，知道大限何日我也好做做心理准备。

　　小宋枕着自己的手臂偏了偏头，我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把桌案上的书挪开一些。

　　德湘，我瞧着拿起书册的这双纤纤素手，这是你的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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