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胜局
突如起来的变故让将士由狂喜转向短暂的惊惶又归于视死如归的孤勇,除少数外层兵卒外俱调转矛头指向崭新的危险。一时两军对峙,风云突变,却无一人上前。
顾敬思勒马,高声叫道:“敌将何人?”
“蜀川陈韶,奉旨讨逆。”陈韶冷声答道,凛若金石。
顾敬思闻言大笑:“我本顺应天道何逆之有?原是尔等自谓忠良,不过鼠目寸光之辈,愚顽不化之徒!”
陈韶不恼也没有笑,犹是沉声应他:“以屠戮生民为道,尚以为顺应天意。将军亦是七尺男儿,何以无耻至此?”
顾敬思终于收了笑意,双目灼如烈焰,举枪高呼:“杀!”
铁骑将之前的自负踏作齑粉,对方诸人以不要命的勇猛扑上来,如疯狂的潮水,前仆后继地涌上再倒下而不曾退去。朝廷军亦难以上前一步,不断有军士在惨烈呼号中折枪殒首,变做满地尸骸。
——不过是山野之人,何来这些训练有素的精兵?!
陈韶狠狠将□□插入对方一人的胸腔再用力拔出,腥咸的鲜血溅了一身,他咬牙睇向顾敬思,怒斥道:“你可知私下征兵,罪同谋反?!”
顾敬思策马直冲过来:“反又如何?”
陈韶怒而挥枪迎上直袭向其面颊,断喝道:“反且死矣!”
顾敬思倾身欲躲,陈韶当即偏了方向再刺。眼见方要刺中,他忽觉身下一震便听见自己的战马一声长嘶,但见马腹部又多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他忙将手中□□向前递了几寸,终是堪堪刺破了其面皮。虽是皮肉之创,却足以让地方兵卒有了一瞬的错愕。
如此反复,短兵相接,直到死伤之人纵横蔽野,直到脚下每一寸土壤都辨不出原本的颜色,直到双方俱疲士气损消,终未有胜负。
日光终于到了最炽热的时刻,往日在秋季敛去光焰的太阳此时以狰狞的姿态洒下迷狂的光点,炙烤着荒芜山地,几乎蒸腾出含混着战争粗粝气息的烟气。
陈韶一身征衣被血浸透,有他的亦有别人的,无从分辨更无须分辨。战事久经激烈,他亦渐见不支,又将一人斩于马下后退回,疾呼道:“将军勇烈非常,何故执迷不悟,且速降我!”
顾敬思之军亦难以久持,他却只是摇了摇头:“虽死无降。”
若非叛逆之徒,陈韶几乎要敬他。然则一刹那间,但见他调转方向大吼一声:“走!”
残余军队当即速撤,如来时一般扬起狂暴的沙尘,空余一地尸骸。不过片时,顾敬思已在山石的掩映下消失于视线末端。
整个过程陈韶只是看着,目光幽沉如海,甚至无人向他请示是否追击。良久,他终于下令部分敌我地救助伤兵,其余人原地休整。而他自己带了几个军官,缓缓向山上走去。
山川寂寂,风声悠长。守军早已溃散,间或有零星的残兵惶然请降。他充满疑虑近于恍惚地咀嚼着这莫名的胜利,几乎是不安地走着。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找到祁云归?
“不是双儿,真的不是双儿,不是她。”饱经沧桑的侠士于此时掩面而泣,哀声如啼血,“阿蘅也不是我叫人杀的,全都是容清行做的,也都是他造的谣,你们千万别信,别信……”
压抑的哭声在冷寂中荡开,祁云归忽然也觉得眼眶湿润异常。这个永远活在传说里的美好的侠客,此刻倚着冰冷的石壁,一字一句地讲着那么一个疑点重重的故事,一个不堪回首的曾经。
“我知道从十八年前大家就在猜度我为什么娶妻,彼时是少年心性懒得解释,后来是没人可解释了。但人间哪有这许多传奇。我不过去酒楼听了支曲子,因此就多留了分心……执意娶她便是后来的事了。”
他说至此就缄了口,像是在细细怀想什么旁人莫知的柔情与悲凉。祁云归踌躇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恕晚辈冒昧,那世人所传的足下婚后一月离家远行之事……”
洛千鸿颓然一笑:“没什么冒犯的。当年我联合几个高手筹谋多日应朝廷之意杀了其心腹大患沈英,而沈家在江湖上素有威名,当即便要报复我。我既无意为官,江湖之事朝廷纵有心护我也鞭长莫及。我没办法,只好出来流亡避难。”
至此,他语调中又渗入了极深的痛苦:“我安置阿蘅和双儿的地方明明那么隐蔽,连沈家都找不到,课时……容清行找到了。”
祁云归蹙眉问他:“足下与那容清行是旧识?”得到的回答却让他只觉脊背掠过一线森寒:“不,不是。”
“我足够放纵也足够有名,仿佛什么善恶的故事都担得起,还不是朝廷的人,于他是多么完美的选择。假托双儿的名字,又多么符合那些百姓漫无边际的想象……再故意散播些谣言,根本就不会再有人怀疑,根本就没有……”
他声音又一次低下去,沉入微渺的虚无。祁云归忽地想起宋梨画对自己说的玉竹那“我一个字都不信”的论断,连忙道:“至少这个传闻,我方所有人,都是不信的。”
如今想来,他们从最初就没有在洛双儿之说上浪费丝毫精力,是何等明察,何等至幸?
不知此语是否给了洛千鸿些许告慰,至少他重新开口:“后来动乱一起,我就成了他们制造谣言的最大障碍。于是容清行就令苏晋将我囚于惠山,至于今日。”
祁云归静静听完,顿觉有什么不对,未经犹豫便脱口而出:“从足下娶妻生子至江南事起,是整整十六年。而苌楚门所接委托动辄千金,他们筹备了这么长时间,又手握巨资,究竟所为何事?”
“我不知道,也不敢想。”洛千鸿飞快地答道,沉痛且焦灼,“所以我每日每夜都在担心,我害怕这所有的事,只是一个开始。”
接着他悄悄拭了拭眼角,隐去一滴浊泪仰起头来:“我不年轻了,再有报国之志也没有用了。我现在只想见见双儿……她若还活着,都十八岁了。”
祁云归握紧铁栏含了泪肃然道:“若有可能,我等必倾力完成足下未竟之志。”
然后,毫无预警地,他就想起了这几日咬牙忍痛逼自己遗忘的,自己的家人。
他的兄长没有受刑,父亲没有生病,母亲有没有日夜地哭?
他们全都那么无辜,那样努力,就像千百个埋骨江南的百姓一样,有人宵衣旰食,手不释卷;有人日出而作,无惧寒暑,为了理想,为了生存。然而在这个不是乱世胜似乱世的虚伪太平里,没有人暇以对他们致以哀怜。因为那些活着的,没有贫病交加,没有身陷死牢,没有命悬一线的人,正顾着走上他们自己荆棘丛生的路,没有交集,不可相助,谁都不能回头,谁都没有办法。
耳畔突然有窸窣的声响传来,似是来自外面。他刚待侧耳细听,便是一声铿然如裂金石的巨响。他霍然起身,只见刺目的光线扑面而来!
他的视力有一瞬间的衰减,但听得一声殷切的惊喜的呼喊,待适应了强光,他便猝不及防地看见了陈韶。
满面尘烟一身血污,却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的,满脸透着胜利的喜悦的陈韶。
陈韶大步上前,急握了他的手,百感交集:“大人无恙否?”
祁云归才从震惊中缓过神,目光颤抖地上下打量过他。那尘泥是惠山每一寸土壤,那血痕是战场每一缕英魂。那灼灼目光却是骄阳最炙热的流火,是草野最广博的风。二十二载人生,他从未在这样极寒的颤栗后撞见如此热烈的光芒。他紧握着那双温热有力的手既羞且愧地俯身:“是我庸弱无能,误中敌方奸计,不得与将军并肩迎敌,实为大罪。”
“大人何故言此。若无大人犯险获悉内情,我岂得破敌。”陈韶扶起他来,喜色中隐有凝重,“是我带兵不力,使贼将逃脱。”
正言语间,沉寂已久的洛千鸿忽然拍打着铁栏夸张地高喊:“求将军把小民一同放出,将军大恩,小民没齿难忘!”
陈韶挥刀斩断铁链,疑道:“他是谁?”
祁云归刚待回答,便听洛千鸿道:“小民鄙贱之人,哪有什么来头。但请将军放小民归乡,事农耕以终老。”
祁云归看了他半晌,终于保持了缄默。
因为在明亮的秋光里,他终于看清,他还没有五十岁,却看上去那么苍老了。
荣华不可居,盛衰不可量——半生少年任气,半生落魄萧条,最后的时刻,或许貂裘尘暗,宝剑风催,才是他最好的归途。他终于可以去回家,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举目瞻望,秋光蔼蔼,风净飞尘,又是一番风日了。
楼宇屋舍已空,苏晋果然逃了。
陈韶临走前令人放了一把火,将所有人迹付之一炬。熊熊烈焰下,梁橼摧折,栋宇倾颓。从此人间再无苌楚门,来年只有看似枯黄萎绝的野草,会春风吹又生。
届时惠山将只是惠山,江南的丘陵,梁溪的名胜,是巍巍西逢,帝国的版土上,一粒秀美的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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