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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苏晋


  两年。

  两年的光阴,京城里纵横巷陌间奔走游逛的童子还来不及长成少年,若去问他们,他们或许还记得自己口中曾唱出过一首歌谣,纵使以他们的年纪也许根本理解不了辞意,但觉得琅琅上口,流畅通俗。

  冰化水,玉归尘,落雨正辞云。

  置身庙堂何足慕,不如南山种豆人。

  君不见黄州苏文谨,一朝纵意百年贫。

  祁云归记得昔时这歌遍传京都,满街满巷大肆传唱,他却每次听见都心下怅然,无端端一声叹息。

  苏晋苏文谨,生于黄州寒门,家贫好学,十九岁登进士科二十六名,是本朝最年轻的一名进士,彼时春风得意,簪花纵马,载酒清谈,少年风流一时无二。

  那时祁云归初领侍郎之职,对这青年才俊亦有耳闻,听说他授春坊正字,甚至还想过去结交,却最后并未来得及。

  因为……不出四个月,那青袍如草、自负才地的年少年官员,就狼狈万分地被削去了官职,流放南疆,与囚徒无异。

  究其缘由,若依据那些风行一时的流言,竟是他与掖庭一个不受宠的妃子有染。

  没有人记得是谁先起的头,只是那日流言如焚树的野火毫无预兆的蔓延开来,转瞬沸反盈天,那日苏晋的房里被搜出一叠一叠的素笺,上面以少年文士特有的纤细笔锋写着,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那日群臣鄙夷有之同情有之痛惜亦有之,还有人极力上谏风言风语本无来由,几句古辞亦不能证明什么,苏正字乃少年异才还望陛下慎之;直到那怯懦的兰妃于房中悬梁自尽,令此事永成悬疑,皇帝的暴怒令再无人敢谏,当即要命殿上武士将他推出去斩首;直到彼时已称得上圣眷正隆的玉曦着单衣赤足跪在皇帝面前哭,说兰姐姐贤德慈善断不会行苟且之事,求皇上收回成命留下苏正字以全姐姐名节,保皇家威仪。

  于是少年脱下青衣换上囚服,放下笔杆带上枷锁,离开巍巍金阙,踏入猎猎凄风。

  南疆苦役,更兼押送官吏暴虐,近半数犯人都会死于途中,他一介弱质书生,所有人只道他撑不过去的。

  殊不知……世情何必如流水,亦能随处起波澜。

  祁云归无比庆幸地确认他与东宫未曾亲善,同詹事春坊之人素不相识,语气便从容了许多:“前月常侍程楷既贬柳州,便由赵定原补了此职。赵定原奸猾之辈,甫一上任就对许家人处处刁难,气焰之盛欲压倒群臣,长此以往许家处境极危。许家朱门望族,岂甘屈于此等小人之下。然其党羽众多盘根错节,凭许大人之力难以拔除,是以恳请阁下将那赵定原……”他适时地缄了口,摸出一沓银票又道,“这是五百两银钱,若事成,我家大人还有重谢。”

  苏晋却并没有接,仍悠然看他,瞳仁幽黑。

  他最喜欢了。这些不思勤政专谋富贵的权臣,这些污浊不堪繁密难言的党争,这些百姓的噩梦这些他们这种人赖以生存的食粮……他最喜欢了。

  昔年所有的屈辱,他会再借他们的手,一点点地,还回去。

  苏晋终是慢慢收了银票,信口说着:“闻说程常侍左迁、祁长史下狱,许家亦滞于困顿,赵氏如今一家独大,于国于家都是祸害。江慎衡,你这桩生意,我可以接。”

  祁云归起而长揖:“多谢阁下。”便听苏晋清泠泠的声音扬起:“只是似乎还要贵客出示一样东西。”

  “一时情急竟忘了,阁下勿怪。”他含歉而答,自袖中拿出一封诗笺,“阁下请验。”

  白纸上点点墨痕鲜明,正是天香索来的那一封。

  苏晋细细验过,表示没有疑虑,便道:“京中赵定原,我记下了。二十日为期,九月初一的子夜,必让许瞻和睡得难得安心,现下天已暗了,惠山山路本就曲折难行,恐有不测,贵客不如留宿一夜?”

  祁云归心下顿疑,半晌未答,苏晋又笑:“贵客可是在害怕?我们又不是厉鬼,同是办事拿钱,休说货贩商贾,说难听些,朝中那些食皇家俸禄的高官与我们也无异的。贵客且放心,这惠山夜里的风声月色,怕是比许府的丝竹丹青还要动人三分。”

  看着面前之人笑得眉眼微弯纯善无辜,祁云归心间浸过一脉寒凉。

  ——若是他答应住下,可还有机会脱身?若他执意拒绝,可还来得及?

  “来人,送贵客去客房,不得怠慢了。”苏晋径自招来几个手下,殷切叮嘱道,“去邻近泉水的那一间吧,夜间风篁成韵,兼以流泉淙崢,自然适意些。”

  “不,去离泉水远的一间。”祁云归顺势举步,见苏晋侧目,忙陪笑道,“无意拂阁下的好意,实是我失眠成疾,若稍有响动更是要开眼终宵,望阁□□谅。”

  ——松竹泉水嘈杂,若掩了什么别的声音,便不好了。

  苏晋颔首:“就依贵客。”

  走出去的时候天已黑透,嵌着几颗零落星子,映着萤萤幽光,衬着一轮硕大的冰盘,垂玉流珠,破光碎雪。而黯淡的草木隐在粗砺的岩层间,在寒冽峭风间微微摇曳。

  那千余兵甲隐藏得很好,他暗中松了口气。不过谁说那些未知的危险,不是更加深不可测?

  几日后就是中秋了——希望他到时可以安下心来,赏一赏江南的月色。

  及至夜深,他唤出一个隐于屋外的暗卫,借着山风的荫蔽与其耳语道:“你现在下山去找陈将军,告知他我的处境,要他暂且按兵不动,待明日与我相见便立即发兵。”沉吟了片刻又道,“还有……若道卯时三刻还不见我,便只好请他自行攻取了。”

  待暗卫悄然而去,祁云归侧身躺下,清风徐来,枕席微凉。

  此事成败与否,但看他有没有命看见明日卯时的朝阳了。

  寝迹北堂上,明月入我牖。照之有余晖,揽之不盈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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