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村行(下)
(四)二苏
碧色喜人,花色怜人,树阴满地,日已当午。以地为席,以碗为杯,以“三白”为宴,白米、白酒、白萝卜干,两个人相对而坐。
“动几许、伤春怀抱,夏竟来到,”苏封澜倾杯,叹:“光阴多少,别前暗负,又随离别老。”
“繁华易逝,此是常情;昔者已去,多念无用。”
“年少时总是愤世嫉俗,长大了却又觉得世本如此,憎怒最是无用。人总要生活的,倒不如适之顺之,毕竟争不过嘛,”苏封澜感慨万千。
“至于官宦人情、欺软怕硬,纵然讨厌,却也比不过被上司逼迫出来的绝望、愤怒。有时候我可真想说,这官我不当了,爱谁谁!”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还是算了,等你醉歌一二三,我聋了,你哑了,你还得赔我药钱,得不偿失。更甚者,若是引来村民围观,”枯苏拒绝:“何如买取胡孙弄?”
“劝君干尽这杯酒,我们不再是朋友。”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枯苏为他倾酒:“我刚才口误你信么?”
苏封澜不理,只自饮酒,自叹息:“绝音知己难求,绝世美人难得,绝代圣主难遇啊。”
“除非山河灭。”
“我想灭了你。”
“用你胸中墨水,还是花拳绣腿?”
“不必那么麻烦,”苏封澜举酒凑近他,好个人间琢玉郎。枯苏以剑挡住他,剑色有无中:“你想如何?”
“别后天涯共明月,聚时人间共朝夕,”苏封澜退后,饮却清圣。
“日月东落,河流向西,我当与子重遨嬉,”枯苏收了剑,语声冷落。
“枯苏君,太无情。”
“你唤我什么?枯苏这个名字,几乎无人晓得,你怎么知道的?”枯苏心思百回千转,倒了清酌,自敬曲生。
“那个琼瑰玉佩,你不会不知道是我送于你的罢?”苏封澜扶额,忽又严肃:“还是说,其他人也恰好取的这个名字、给你?可若是别人,除了紫皇,好像也没几个有资格的了。又或者,这是你自己给自己取的,对罢?”
枯苏心情复杂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布包,小小的,薄薄的布料,面无花纹;一层一层打开,从一小堆碎金中,翻出了一个玉佩,举起细看,其边角即刻着“枯苏”二个小字。其实他还没怎么仔细看过这个,自然也就没能发现玄机。
半年前,祁主还未发现枯苏奉暗主紫皇之命,一直保护她,虽然她应该也不需要,而枯苏也一直玩忽职守。一个多月前,祁主打算正式回京,刚上了船,便听到有人在寻找自己;那人跟着上了船,没和她交流什么,只默然守在一旁。及下了岸,祁主方知他跟了她已有十年,从五岁初入封地开始。
“枯木复苏万里冰封消,浩然江河起波澜,”他暗道:“是巧合,也是缘分罢。她当然不会知道两年前的枯,与苏封澜的相识。”
“君以君姓赋我名,我当报君,”枯苏以酒敬故人:“何以报君?轻躯如未殡,终当厚报君。”
“厚报?我不需要!枯、苏,这样叫是罢。”
“往日不辞而别,我可以谅解;那现在呢?算什么?”苏封澜神伤道:“该叹我,无人知此意么?枯苏,我自己去了,不用你了。平京,再见。”苏封澜提着棕褐的坛饮尽最后的酒,抱着坛子,捏着碗,萧然而去。
饭还未动,枯苏却已无心再食;将萝卜干扣在米饭里,再用菜碟盖住两人份的饭盆,便躺到草地上,枕剑,然后合目。
等到日已偏西,枯苏吃了两人份的,滴米未落。
归还罢食具酒器,路过神庙,看到祁主殿下竟然在兴致勃勃地和一群小娃娃玩泥巴,而且还造了一座土色神庙,虽有些小,却是惟妙惟肖,约能容纳两个娃娃。
枯苏望祁主,意踟蹰,终是未曾打扰。俯手接光缕,仰折枯树枝,俯仰独悲伤。
(五)祅仙
良夜凉,敞天长,竹舍水陂风清扬。搭闲网,把轻躺,祁主这天还得忙。
“孤这一天还得忙,”祁主换了一身白衫,悠悠入梦来。
息影立于众生池畔。双生莲已开,其中一莲芳心暗许,常化形站在他身旁。
(某日,息影将往别处去,池中那莲唤住了他。)
莲:你,等等,你要走么?
息影:不然?
莲:我喜欢你。
息影:我不喜欢你。
莲:……好罢。
息影:还有什么事么?(见她摇头)那再见。(走)
莲:再见。(两人各自归位。)
莲:(白)后会无期,愿再也不见,息影。
云影遮月,人影罩莲,一个浅青衣裳,容色平淡,是水靖宁;一个绿裙红簪,姿貌非凡,是水清平。
(夕午,水靖宁和水清平自水中脱出,坐于池岸。)
水靖宁:(白)在莲叶熙攘中,不断固化对物的偏见。以浅陋的姿态,看粗鄙的莲生。
笑着,唱着简短的歌,喊着,看着卑弱的影,站着,哭着渺小的愿。头顶星辰,垂直下坠。
水清平:姐姐……
(白)你还喜欢息影么?
水靖宁:我想离开这里。
水清平:我听姐姐的。
水浊不见云,水清不见鱼,风过无痕,波儿如皱。村舍漆黑一片,池生青莲两朵。
(夜分,水清平在水中玩儿着伞,水靖宁立在陂岸。)
水清平: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改变的,若不只是这一处气候,又该如何?我们来的路上,可是见到不少人,因旱情而徒生烦忧。这般揠苗助长,真得好么?
水靖宁:不会的,哪怕身死道消;你信我么妹妹?
水清平:(烦闷)丰隆大军不会放过这个村子的,姐姐,我们只是众生池里最普通的那两朵,为什么要担这个责任?
水靖宁:就凭我们占用了邻村那两姐妹的躯壳。
水清平:她们已经被盗贼杀害了,要不是我们,她们现在该和泥土为伴!我们还不辞辛苦照顾她们的母亲,这还不够吗!(走近水靖宁)姐姐,人各有命,能帮则帮,就别揽瓷器活儿了好么?
水靖宁:“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天命算什么?还不如我的一根脚趾头有用。
水清平:那我跟你一起,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姐姐。万一不幸,也不能只丢我一个人。毕竟我也知道,“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终。)
竹舍陂塘边,祁主懒懒睁开眼,从吊床上下来,踏着水纹,凌于水波之上,来到双生花跟前。
祁主弯腰,伸出左手,取青色的莲;伫于水央,将它们展现在月光下,脸上笑开了花:“水靖宁,在么?”
其中一朵莲轻晃了下,一道青影随即现出,道:“我在。”
“丰隆大军快到了,水靖宁,你和你妹妹,请多保重。”
“用我为村人解释什么吗?”
“明天鸡鸣起,就在这里,你们随意。”
晨晓,竹舍这边,祁主、枯苏、水靖宁和水清平四人会合不久,村人便陆陆续续地到来;却在听了祁主和水靖宁的一番说明之后,又一窝蜂地走了。
“我们要赶在叛军到来之前搬离这里,等战乱结束后再回来。”
“大家快收拾去罢,”村长走在最后,又向祁主四个人道:“多谢各位,只可惜叛乱在即,请恕老朽不能招待各位以表感谢了。”
四个人走出村子便分道扬镳。“有缘千里来相会,”水靖宁道。
“那是自然,”祁主笑漾红眸。
“人间天上,有缘重见,”水清平藏在姐姐身后,悄声说。
(六)义抉
一日之后,祁主和枯苏已经走了很远很远。
“天下九州,到了今日,只有一州半还在我朝:钧天以南五千里之外至水泽蛮荒,以北五千里之外至草漠沙戎,向西北五千里之外及无量城,向西南五千里之外及幽冥之森。
东与海州遥相望,南有老山庄水邻羲和城,北有孔山孟水比枫城扶桑泽,天高地广,物丰人盛,如此疆土,竟要看它就此分崩离析吗?”
“不会的,”祁主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嘛。常人,穷不失义、达不离道;非常人,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儒者,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侠者,形在江海之上,心存帝阙之下。凡举数不胜数,孤就不再数了。”
“不过,不知青莲两姐妹如何了,”祁主展开无极卷轴。
青莲姐妹施了咒,叛军兼起义军首领丰隆,及他的将士民属,皆不得伤害京郊东野镜湖村方圆三百里的庶民及其利益,否则将魂坠黄泉三刻乃至更长。
“青莲都是这般大义的么?”
“或许这就是仙凡有别?即使最初极为普通,可有了灵识自然也就不一样了,”祁主抚着心口:“我的心里好像很难过。”
“我一位朋友曾说,抗战的盼和平,我现在倒是体会到了其中的无奈。或许天道就是事与愿违,所以我才不服天道。”
“这之后,她们还会回到众生池么?”积云晴空早涂衣,春微熏枯苏裳。
“或许。”祁主红眸润,仰天竖中指。
注:1“三白”,盐、萝卜、饭;又如苏东坡的“日享三白”;本文有所改动。另,清圣、清酌、曲生、般若汤、扫愁帚等皆是酒的别称。
2“何如买取胡孙弄”,出自罗隐,意思大概就是还不如买只小猴来逗弄。
3“琼瑰玉佩”,赠送原意是表道德亲情,语出于诗《渭阳》。
4让村民暂时搬离村子,其实也是让他们先避开战火。青莲姐妹即使用了黄泉咒,也不能保证战事就不会发生。后面会有提及。
5“一州半还在我朝”是因为,君衡大帝在位时还是三州共主,待他去世,他的大儿二儿各自占据南北称帝皇,三州重归于乱。后来,他的八儿帝玄,在十儿紫皇的辅助下,一统南北、登临帝位;只是到了那时,三州之地已经少了一半。
6“抗战的盼和平”这句在《绘浮图》中由浅竹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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