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宫宴(下)
(六)忆旧
萧太傅来给祁主敬酒,却被花太师给一把挤开:“我先来,敬殿下。”
萧太傅咬牙切齿,忍气吞声让出半步:“好,你先来。我且看看你会说什么。”
花谨恭肃举杯,以威严的面容、严峻的姿态、柔和的语气说道:“逸云无心踬于垤,伞云无支秀于野。阴云拢霄黯日月,墨云点雨挥山河。第一杯,愿人康泰世长久,殿下无虞亦无忧。”
萧太傅一把挤开花谨,该他萧宴了:“凝云藏岫,寒云相拥隐者聚。醒云解世,物囿焦上釜。烟云激荡八卦图。第二杯,愿人顺利事通达,殿下长乐且永福。”
太保云楼也靠过来,一胳膊搂住萧宴的宴,一胳膊将酒送到祁主跟前,笑呵呵道:“卷云纠漫,霓云无限;青云淡染,有贤者来。蠹者五,欲者六,星云焕兮迁者九。纤云扫迹,暮云决休。第三杯,愿人自在物安然,殿下青春能常驻。”
祁主右手端着花太师的,左手拿着萧太傅的,面前还有一杯云太保的,而案前的三位长者似乎还在等她做选择。
祁主便按序一杯一杯来,末了,三公已被人奸诈地拱出了半丈远。是谁这么大胆?哦,原来是三家的小祖宗和老祖宗。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云九、花裴,耄耋之年的老爷子萧令仪,以及年已过百的老娘子花间。
祁主离开座位,向花间行礼:“晚辈见过夫人。”
“不必多礼啊,小殿下,”花间连忙拉住她:“老身好歹和姓风、姓云的那两个家伙同辈,你都叫他们老道士、老和尚了,和我还客气什么。不能厚此薄彼。”
“那孤应该唤夫人——”
“唤老身老法官就行了。来,小丫头,这位是谁你可还记得?你四五岁的时候他就抱过你。”
“孤如何不记得,孤往无极州去的时候送孤的还是萧老爷子呢。”
萧令仪大笑道:“难为小殿下还记得老夫。想当年,你跟着老夫赴边关的时候,才一个小萝卜丁呢,现在竟都长这么高了。岁月不饶人哪,你在无极绝域受了那么多年苦,老夫也已经上不了战场了。罢。岁月也饶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嘛,老夫还能再次见到小殿下,这可真好啊。”
“是啊,真好。不过啊,萧老爷子,孤要澄清一个事实。其实孤也没受什么苦,渴了有万年长流的雪水,饿了有四季长青的果子,冷了又有禽鸟羽毛铺成的窝。至于窝哪儿来的,当然是孤借宿的。孤在无极州待的那两日,现在想来,还挺不错的。无聊的话还能打打牙祭、赏赏景,山海解我缚,天地任我行。总结下来,就四个字,极尽自由。”
“嗯?”萧令仪抖着山羊须,笑着:“老夫倒想起了常到湖心亭聚会的那几个老东西,不时也会感叹他们家里的那些个小东西,是一蟹不如一蟹。然若将目光移至小殿下身上,我们这些老东西也只能叹,皇川后浪,真是勇哪。”
花间无奈摇头:“萧令仪,你是不是忘了那句话,怎么能小看那些个小东西呢?”
“什么?”
“六代纨绔无人顾,摘得日月把天塌,”花间沉声道:“无极卷碎片上记载的风云世代歌。”
“无极书碎片?”祁主解下系在腰间的卷轴,拿在手中,暗道,是巧合罢?
无极卷的内容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九州倾华榜,记载并排列百代光阴风云人物。第二部分是神兵榜,可以收容和排列天下神兵利器。第三部分是往来时空物名录及其详解,祁主平时无事就翻看这个。
当初在墉城待了两日,便离开了无极州。她乘舟飘于海上,又因一场暴风雨,而陷入了莲业海虚。
日月攀上,是云曦瑟瑟;银河流下,是万里红莲。莲上有一舞影,正伴一凰影翩翩,如梦似幻,美撼凡尘。她自水洞中走出,看到的便是这个场景。
她想要看清那个人,可惜天光织映,再加上离得太远,其人容色并不能看清,只感觉其人若帝子天降,如神人临世。
忽然那人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她觉得那人的举止熟悉的同时也跌落在幻海。她降临幻海,梦也降临她。梦若浮生,分了七八段。
待她清醒过来,看四周便是荒野青空,似无边际,身边倒是有一石碑。她抚着石碑上的‘疑’字,将无极卷放在它跟前,看着天边的暮光,自言道:“以后你就是‘暮光碑’了。”
暮光碑,祁主神兵排行榜前十,因常年守行者之墓,将幽冥之气转化为乾元之力,日久渐能打通内外两界,不过又因其本身的镇守作用,便阻断了两界联通。
祁主将暮光碑所联接的界内,换成了无极卷的往来时空物名录,于是界外人便可以石碑为媒,获取卷中所记。
最初获得卷中所书的人,将那些文字誊写在竹片上,贩卖给人,就称之为“无极书碎片”。
至于为何取这个名字,大概是因为知识无穷尽,以碎竹传之罢。
“传说无极州主陨落前,曾撕碎无极卷,散至皇川,人若捡到某书片,便能得到相关知识的传承,”萧令仪解释道。
“你知道无极卷有多长么?”花间笑:“据说真正展开无极卷,可以将无极州和莫知州围起来。”所以说,无极州主怎么可能撕碎无极卷!
“天道、破碎?对啊,是天道、或者大道让它碎的。小殿下,老夫说的可对?”
“孤想是的。”道可以将它“挫骨扬灰”、流散四方,也可以给它复制新生、重归旧主。如果真是天道做的,那天道总算做了一件合孤心意的事呐,祁主心道。
“可是,什么才是天道?”云九忽然上前一步提问。
“想知道?那就自己探索吧,云小九,”萧令仪亲切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掌力依然不弱,虽已裂不了石,但劈个木头还是勉强可以的,云九这样想道。
(七)深情
宴散之前,祁主提着酒物,来到青雪苑的兰亭水洲,倚柱而坐,自画方圆,不问来人。
云九坐在树上,在她一丈以外,安静饮醉。看她眸光阑珊,发丝飘蓬,衣波浟湙,杯酒伶俜,眸中是无声的温柔和悄寂的心疼。
“美人殿下太不容易了,被人逼着喝了那么多酒,结果只有爷来看你,你该珍惜爷。”
“听说美人殿下就要嫁人了,那人肯定比不上爷!还不如跟着爷,至少爷长得好、品德好、还可以入赘。”
“如果这还不行,爷就去抢亲!”云九想着,一激动,就要站起来,然后,便和大地来了一个极有温度的拥抱。倾落的酒仿佛是大地流下的感动的眼泪,碎裂的陶片和晕染的血红仿若在昭示着云九至死不悔的深情。
祁主闻声走来,看到人,直接打开无极卷,将人带了过去。
不系之城。“若耶姐姐,可以劳烦你把他送去众生池么?孤要找一下淮菊医仙。”
“好,你快去!”
且说宴会这边,姬沧兰醉了之后便被侍者送到紫殿内室。卫庭心不在焉地在上座待了一会儿,便来找沧兰了。
沧兰正在浅眠。
她正在弹琴,大姐姐蓝姬也在,是四年前了。
“可惜宁静不再,繁华已逝,也只能叹这世间沉浮,琴忆一生,画梁一梦,”姬沧兰抚着琴,修容清耀,鸿衣展云碧,凤钗折月明,清正素淡,颇有林泉隐士之风。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蓝姬不觉转动着腕上银镯,素织挑彩流光裙,蓝染点白羽,衣若无价之剑穗,正堪此美人剑:“不出十年,想必沉梦琴又是一把名器,甚至可以比肩浮生翰、上辰剑也说不定。”
“抬爱,总是那么美丽;现实,总是优雅不起,”姬沧兰停下琴:“而且,我想要的武器是弓,不是琴。”
“都好,反正都需要弦不是么?乱世,就要来了罢。莫要辜负你二姊。”
“姊妹同心,其利断金,我会尽力不拖后腿的。”
月映沉沉花塘,草间窸窸窣窣,蓝姬独倚栏杆,凝望星天,皎皎长绦迎风,素手时抚长空:“……天地偶,俗世囚,纵然愿难偿,我也要一试。试不成,不如归去,或者重来,或者脱生。”
卫庭走进来,坐到窗边,静静地看着姬沧兰。
(八)闭环
沧兰在水上悠悠走着,渐渐又跑了起来,之后疾驰如电,直奔向岸。四周有些什么,心觉熙熙攘攘,耳却不闻其声,她有预感,但说不清是何,有些不安。
岸就在眼前。可,好像有什么使得河水不断扩张、河岸不断前延,让她无论如何也靠不了岸。是什么钳制住了她前行?
她看到一个小和尚趴在岸边哭,问他怎么了?他答,不见伊。
小和尚看着有点熟悉,却说不上具体是像哪个人。雾气辽辽,碧影如山,她忽然开口,是浮岚山的那个人么?
你知道她?小和尚诧异着擦了擦泪。你为什么哭?沧兰问。
小和尚支支吾吾,今生的回眸,不足以让我们来世相遇。
沧兰问,来世的她还是她么?小和尚惨笑,来世的我还是我么?我不能再贪婪了,不能用今世的我,去贪求来世的她。
看一眼也不行么?不行。
所以就在这里伤心?沧兰不理解,是是非非,何必分得那么真?小和尚不语。
佛说,大悲无泪。我修行不够,还不是佛,他羞愧。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既如此,来世今生也没什么差别了罢,沧兰思索道。小和尚摇头,因是因,果是果,还是有区别的。
我帮不了你。沧兰试探着向前走,小和尚不见了。一个小女孩躺在水上笑。
沧兰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开心?
小女孩顶着张笑颜,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开心了?
沧兰只作玩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小女孩坐了起来,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笑?
是啊,沧兰点头。因为,我想笑啊;小女孩没看到期待的表情,略有失望,好吧,其实我是太无聊了嘛,没有人陪我玩儿,我又等了这么久。
我这样笑,自然是因为,今天我爹爹会来看我呀,小女孩笑得大声,我一直笑,他便不能知道我不开心了。
可是,我已经等了好久,他为什么还不来?是不是纸钱不够,没他的船啊?小女孩笑弧浅了些,如果今天爹爹不能来,我就再到佛祖那里试试。
祝你好运,沧兰与她道别。你要走了啊,小女孩笑得无奈,再见。
她上了岸。不曾回头。
人为情累,为生苦,有感故有痛,无新故无聊。黄泉酆都奈何桥,诸天神佛与圣灵,自欺欺人也没什么不好。何必那么现实呢?日复日的,为人为我,劳碌年年,终归尘土。中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人来人往、祝愿期盼。
渔夫捕鱼,蜘蛛织网。万物生生不息。沧兰在镇上,在集市。
日光之下,世无新事。一切平平凡凡,普普通通,各执其轨,各行其道。纵物间千千万万联系,又有何殊异?人,在不断地重复,在轮回,在一日几餐,夙兴夜寐,为食为居。
绿杨芳草,蓝山斜阳,天水白堤青枫绕,霜亭烟桥,房舍如舟,行人画船。沧兰穿梭人群中,不小心撞到人身上。那人浅浅拉住了她,姑娘怎走得这般急,若是摔倒了怎么好?
谢谢,沧兰仰起头,细细眉,清清眸,面庞如玉。不用谢,那人微微俯身,淡笑,漆眉修目,气含雅意。
沧兰低头,颜若渥丹,结巴,那,没事,我就走了。那人仍笑,声若击玉,我叫卫庭,莫忘了;退后,拱手,转身离开。
沧兰慌慌张张跑出闹市,在一棵槐树下停下,平静心跳。目光游移,无意落到一处枝叶,就见好几只虫扬起双蛾,似要爬过来,连忙跑开。直到很远很远,才停了下来,扶起一个遗落在道旁的石刻的碑。看字,所见只一个“疑”,还模糊着。
四望。杂乱的草丛,散落的石块,荒芜。顺着人烟稀少的小径走,似乎要寻到尽头方休。至于寻的什么,她也不怎么清楚。
走了很久,天色应晚。她想歇一会儿。可,不见水,不见人,怎么做更好,这是个问题。
雨一滴一滴落了下来,打湿了衣摆。她躲在石头下面。有点累,有点冷,也许还有点饿。
犹在虚空,宛在水中央。
非是梦蝶,亦非溯洄,那便是幻觉了。可若是幻觉,为什么像过了一生似的,恍惚清醒此时中。
耳畔是姊姊温柔的呼唤,是哪位?眼皮艰难地挑开又沉重地落下。
隐现参半、光暗交叉而成的塔,居于高塔中、一面难求的姊姊……
二姊,她在心里呢喃。如天光乍破,她瞬间清醒。
荻花细沙,飞乌褪红。她不知不觉又回到水面,无意抓了一片绿,她无奈一笑,松开了手,任它旋去。
她沿着河流,欲寻尽头。她若有预感,找到源头,也就找到了二姊。
天接水,人映月。乌云四方来,好像覆盖了所有。雨如注,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前一后一个方向走的两个人。雨在冰冷中造作,晃湿了她的眼。
雨停了,姊姊和乌云一起消逝,唯留伞落水镜中。她沿着河流,找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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