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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幽州新平县安裕村

        三月初五清明节

        寅时正

        顾西还躺在被窝里做着梦。在他的梦里,他正沿着每天接弟弟顾北放学的那条小路,不紧不慢地往家走。

        那是个顶顶好的天气,天高气爽,阳光明媚,顾西的心情也是难得的轻松,土路被太阳烘烤带来的微微的焦味,道路的两旁欣欣向荣的作物,长了嫩叶的树间传来的啾啾鸟鸣,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让他感到那么的顺心。

        忽然,一抹黑灰从他眼前飘过。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灰烬从他掌心飘过,在他手上留下一道深深的黑色印记。他抬头顺着黑灰飘过来的方向看去,道路的尽头竟然是五座草坟,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坟前未燃尽的纸钱被凭空而起的风卷起一丈多高,呼呼作响,像是心有不甘的冤魂发出的嘶吼。

        顾西吓了一跳,按捺住砰砰直跳的心,正想走过去看看那墓上写的是谁的名字,就感觉腰不知道被谁狠狠地踹了一脚。

        他“哎呦”了一声睁开眼,熟悉的茅草屋顶映入眼里。发觉到刚刚的一切不过是梦的顾西轻轻呼了口气,睁着眼睛发了会儿呆。他把睡觉不老实的小弟顾北伸到自己被窝里的脚踢出去,还没等再闭上眼睛睡个回笼觉,母亲的声音就响起了,“顾西,醒了就起床吧。最近家里活多,你可别偷懒。”

        外面的天还没有亮,但是顾西没有办法,只得瑟缩着从被窝里伸出手,摸到盖在被子上的自己的衣服,也来不及放进被窝里暖一暖,凑合着穿上打着呵欠就下地了。

        其实这一幕都发生过成千上百次了,顾西最开始也试过装傻偷懒,如今却早已知道自己再不情愿也没办法推脱,反而还有可能挨一顿打,干脆也不再多费口舌,干脆利落地起身了。

        现在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是清晨还是冷得人直打哆嗦,他缩手缩脚地穿好衣服,鞋子冰得他原地蹦了两下。

        “快出来,别在屋里吵到你弟弟睡觉。”母亲的声音又从外面响起。

        “知道了。”顾西皱了皱眉,出门从母亲手里拎过木桶,一言不发地出门去了。

        “这倒霉孩子,这么大了还一点事都不懂。”他听到母亲在背后说。

        ——————

        村里公用的水井离他家不算远,也就不到二里地的距离。但是要想打满水缸,也要跑上好几趟才行。顾西沿着田边的小路慢慢地向前走,默默地计划着自己这一天要做的事情。

        他是家里的第三子。上面有一个哥哥早几年去世了。本来脾气就不好的母亲在那之后性情就变得越发古怪,父亲也因为这双重打击而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他还有个姐姐叫顾南,今年十四了,人长得很漂亮,性格也温柔,是家里唯一对他还不错的人。只可惜父母都嫌弃她是个女孩,对她的态度比对自己还差,前两年就把她卖到西城的陈府里做丫鬟了,如今一年也回不来一两次。

        只有小弟顾北,因为是父亲的老来子,又是母亲早产费劲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儿子,是两人捧在手心的宝贝。只可惜自小体弱多病,像个药罐子,家里但凡有点闲钱都用来给他买药了。自己和姐姐连块冰糖都没得吃,他却一天三顿的药吃完都有蜜饯可以甜嘴,这也把他养得脾气性格越发的骄傲。顾西和他聊不来,两人的关系也不亲近。

        父亲两天前拿着李大夫给的药谱到山里给顾北寻药去了。虽然这样可以省几个钱,可是家里做农活的主力走了,他和母亲都变得更辛苦起来。不过算算时间,今天也应该回来了吧。顾西想,不然顾北就没得药吃了。

        先打上五桶水凑合用,顾西盘算着,然后抓紧时间喂鸡和猪,还要赶紧抽个空吃点东西。不然又要饿着肚子在地里干一上午的活了。

        赵钱昨天又来找他的麻烦了。自从上次学堂里的小春拒绝赵钱的示好,说她喜欢的是自己之后,赵钱隔三差五地就要来他这里折腾一番。顾西不胜其烦但又不想低头服软,他想起昨天赵钱还来找自己下战书,约自己今天在村西口一决胜负,如果不去的话,指不定他们又要想出什么馊主意来陷害自己,就像上次偷了夫子的孤本扔到河里然后污蔑是自己偷的,害得他挨了一顿打,还有上上次……

        ——————

        草草地吃了一个凉透的地瓜,喝了半碗稀粥之后,顾西先是送顾北去了学堂。

        两人一路无话。到学堂门口的时候,顾北从顾西手上接过油纸包包着的两个做午饭的白面馒头时翻了一个不甚明显的白眼之外,两个人再无其他交流。

        回家之后还没来及喘口气,顾西就被母亲喊去田里干活。直到中午的时候,隔壁的李大婶来传话说父亲回来了,母亲递给他一个玉米当作午饭,嘱咐他好好干活不要乱跑之后便自己先回家了一趟。

        顾西看着母亲走远,心烦意乱地抓了抓头发,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把玉米包起来塞进怀里,拍拍衣服上的泥土转身向村西口走去。

        虽然现在已经是未初一刻,比赵钱和他约的时间晚了一些,但是还是去看看的好,免得又平白多生出许多事来。

        村西口有一棵三人环抱粗细的榆树,听村子里的老人们说,这棵树在这里已经有几百年了。顾西和赵钱就约在这里见面,可是如今树下却空无一人。

        他向村外张望了几眼,这个时间大人们外出打猎的打猎,下田的下田,村口竟一个人也没有。

        顾西叹了口气,只好转身回去。可没走两步不其然被绊了一下,摔在地上。他回头一看,离地一寸的地方不知何时被人拉起了一条细线,在阳光的照射下十分不起眼,他正是被这条线绊倒在地的。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从榆树的后面窜出来三四个人。顾西心道糟了,正要起身跑走,却被人从背后一推,又摔倒在地。他努力挣扎,高喊“放开我”希望能有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但还是被几个人连拉带拽地拖到榆树底下,还没回过神来,其他人一哄而散,树上一桶泥水劈头盖脸地撒下来,泼了顾西一身一头,就连嘴里也喝进去不少。

        顾西顾不上别的,连忙呸呸地向外吐了干净。这时赵钱慢悠悠地从一边走出来,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嘻嘻笑着道:“一条丧家狗平时还装得人模人样的,殊不知狗就该有狗的样子,现在这样就很适合你嘛。”

        顾西瞪着他恨声道:“你不觉得你很无耻吗?”

        赵钱道,“难道有人和狗讲礼义廉耻吗?”他话音一落,它带来的跟班们配合地发出一阵哄笑声,顾西的脸在他们的笑声中红成一片,也不知道是臊的还是气的。

        “背后偷袭的小人!”

        “怎么?你还想和我正式决战?”赵钱嗤笑一声,“你也配。”

        “我不配?难道不是你天天来找我的麻烦?”顾西冷笑道,“难怪小春看不上你这样小人。”

        “小春?那个丑丫头算什么?我能看上她?笑话!”赵钱恼羞成怒道,“我不过闲来无事拿你找点乐子,你最好给我老实点,不然我让你全家在这个村子里过不下去。”

        “你!”

        “你什么你。”赵钱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我告诉你,你要是现在向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一句爷爷,并且保证以后再也不和小春那个丫头来往,不跟她多说一句话,我今天就放了你,不然还有你的苦头吃。”

        顾西懒得理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泥水,站起身来就要离开。

        “哼,”赵钱冷哼一声,“怎么,给你那个游手好闲的病秧子弟弟当狗还没当习惯,到我这里还装什么清高。”他一边说着一边冲着左右一挥手,顿时冲上来三四个人,又把顾西按倒在地上。

        “给我打,打到他听话为止。”顾西听到赵钱的声音从他的上方传来,随即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顾西抱着头无用地闪避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人才终于觉得无趣离开了。顾西缓慢地爬起来,只觉得脸上身上没有一处不在痛。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着手上鲜红的血色发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不是他被这群人打的第一次,却是被打得最惨的一次。

        顾西身上湿透了,冷得直哆嗦,衣服也脏得不成样子,想到回去免不了又是一顿骂,恐怕晚饭也没得吃了。他踉踉跄跄地往家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母亲说话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给小北的药买回来了吗?剩的那点药已经吃光了。”

        “买了。”父亲道,“这次上山收获不错,我托李大夫给配了半个月的药,又把剩下的药材拿到城里卖了,换了些钱。还买了这个,杏花村的蜜饯,给小北吃药时吃的。还有,小北的衣服都旧了,不保暖了,我路过裁缝铺的时候,给他买了件新褂子,你看。”

        “这得多少钱啊……”还没等母亲询问价格,父亲又道,“最重要的是这个。”他的声音难得地带着笑意,“我答应小北给他买的糖人,你快找个地方放好,等小北放学回来给他个惊喜。”

        “你看你,又乱花钱。”母亲嗔道。她接过父亲手里的糖人,又道,“让你去问的那件事你问了没?”

        “问了。顾南说陈府现在不招家丁。顾西这样年纪小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更是不好找活计。”父亲道,“下周我再进城的时候再去别家打听打听吧。”

        “这事还是得快点办。”母亲道,“多留他一天就多一天的挑费,家里哪儿还有这许多闲钱。”

        顾西站在门口,料峭的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他站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那个已经被砸烂了的玉米,默默地吃了起来。

        ——————

        等到第二天,顾西早上送顾北去学堂之后顺便去井边打水。他今天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把家里的那两个水缸打满。他力气小,又长期缺乏营养身板十分瘦弱,扁担挑不起来,只好一桶桶地拎。

        他费力地把装满水的桶从井下提上来,突然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一把,他吓了一跳,向前跌去,若不是及时撑住了井边,恐怕下一刻便会一头栽到井里。

        水桶掉回井底发出“砰”的一声,顾西愤怒回头,身后站的人果然是赵钱。

        赵钱见他发怒也不以为意,伸手狠狠按了按他红肿的脸颊,笑着道:“怎么?昨天被打的那么惨,今天还要出来干活?疼不疼?你家不会连外伤药也用不起吧?”

        “赵少爷忘了,他家就算有药,也轮不到他来用啊。”

        “哈哈哈,顾西。你要是肯给我磕三个头,我就赏你瓶药。反正这种不值钱的东西本少爷多的是,怎么样啊?”

        顾西看也没看他,他低头向井里张望,想把桶重新捞上来。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

        “赵少爷,马上到上课的时间了,我们先去学堂吧。”赵钱身后的跟班看了看天色,打断了他的话道。

        赵钱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两样。一个是他爹,一个便是他爹亲自给他安排的夫子。听身后人这么说,撇了撇嘴,也没再理顾西,抬脚向学堂走去了。

        顾西远远地盯着水面上映出自己青青紫紫的满是伤痕的脸出了会儿神,缓缓地起身向家里走去。

        ——————

        顾西家的屋后也有一颗树,是棵槐树。

        之前有鸟儿在这树中筑巢,在树干开了个不大不小的洞。顾西三两下爬到树上,从那个树洞里掏出了两个纸包。他不敢细看,连忙把纸包塞到胸前,然后下树去找了小春。

        小春正在打扫家里的院子,见是他来了,脸顿时红了,先是关心地问过他脸上的伤要去给他找药膏,被他拦住后又细声细气地问他来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我父亲昨天回来带了些城里新奇的玩意,我想请你去我家坐一坐,给你也看看。下午,酉时,我在家里等你。”

        小春听他那么说,脸更加红了,也不好意思说好,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对了,麻烦你下午记得叫赵钱一起过来,我们这两天闹了点矛盾,我想跟他道个歉。”

        从小春家出来,顾西有点迷茫无措地在路边徘徊了片刻。眼看太阳越升越高,他思索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了口气,重新向家走去。

        眼下这个时间,他父母自然是在地里干活的。拌好的一桶饲料被母亲摆在门口,像是宣告着顾西今天需要做的第二项工作。

        但顾西此时已无暇顾及这些,他咬牙快步走到水缸前,从怀里掏出那两个纸包,迅速打开——是两包白色的粉末,飞快地往缸里撒去。

        可是下一秒,他的手腕就被一只厚实的大手死死地握住了,半分也偏移不得。那药粉在纸上摇摇欲坠了片刻,终究是没有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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