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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祸兮福倚


  “哎,你们知道吗......"寂静的偏廊中,一行人前后走着,不知是谁的声音,神神秘秘从其间穿插了出来,“杨珺的房间搬出去了,按姑姑的意思,其实是让她从今晚就开始接客呢!”

  此言一出,犹如掷石击水,我惊讶地抬起头。

  “啊,怎么会这样的?”大家一下子热闹了,呼啦一圈将说话的女子围了起来,“不是说头一个反而有争取的权利吗?”

  “话是这样说......但你没见玉姑姑领着她往台下转了一圈?今日座上的可都是大金主哇!我们这群上台的,全是地地道道的雏子,玉姑姑哪会放过这个发财的好机会呀......明着说是选头筹,暗地里......就是在卖我们的身子呢!”

  冷风愣的一吹,我的背脊顿时凉出一身汗。前后细细一想,这话竟没什么错处。若真心只为考核才艺,何必增设夜场投簪这个环节呢?原来台下那些人模糊的面目,此时便在脑海里清晰起来,我的确想起,玉满堂握着杨珺的手,满面春风地应酬着,一直走到那个最富的徐老爷跟前,点头哈腰的样子历历在目。直到最后的训话,杨珺也没有再出现。

  没想到我那伤心事,竟帮我躲过一劫!

  关上门,熄了灯,我躺在那张熟悉的被窝里,瑟瑟发抖。三年了,生活虽有诸多不如意处,却从未像现在这般让我觉得险恶。为这一晚,我日日勤学操练、将它视作证明自己的机遇,结果全在这一刻分崩离析,使我惶然不知所措。

  公子呢,公子知道这阴谋吗?公子他......是因为知道这一切,才有意离开的吗?

  心里的苦水蔓延开来,想起他曾对我说,既来之,则安之,我见你第一眼,便信你可以——我是多么感激他的信任啊,一度将此作为咬牙坚持下去的理由。不,我绝对不信公子管弦是个和玉满堂同流合污之人。以他的身份,有什么必要和青楼老鸨做这等勾当?

  可是......以他的身份,又为何要偏袒像我这样狼狈落魄、落入烟花之地的女子呢?

  死死摁住头,我强迫自己不能继续想下去。可是没有办法,他的温声笑语,那直直凝望我的眼睛、折扇轻摇的潇洒、甚至是离开大堂时头也不回的身影,都似一轮幻月,从无边无际的脑海中冉冉升上天空,越发让人触不到,够不着。

  心里有一种渴望与日俱增,我多恨自己只是一介青楼女子啊!摆脱不了被沦陷的命运,亦无法追随所爱的人。

  这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通身都是雪白的,雪白的墙、雪白的被褥和榻,一股浓郁发酸、说不上什么样儿的气息笼罩着这里,而我的视线朦朦胧胧,一切都看得不甚清楚。

  是什么糊住了我的眼睛?耳边却有一把声音响起来,隔着呼吸都能听到那阵欢喜,浸在空气里:

  “是个女宝啊......好可爱啊......”

  “囡囡还不能抱,来,你用手摸一摸。”

  “怎么样,是不是软软的......”

  谁、是谁?

  我奋力扭动着身体,想把被迷住的眼睛打开,却好似浑身软绵绵的,想使力气而不得。

  “哈哈......你看她那样子,还想打个滚呢......”

  “真真乖,我是爸爸——”

  爸——爸。

  “啪嗒”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揭开了锁的声音。于是我的眼睛,终于能够睁开了。

  夜幕沉重的颜色,破碎成一块又一块,氤氲地,像蛛丝网般笼罩在上空。那里面菡萏萏、亮晶晶的,不是星辰,不是焰火,是蓄满的眼泪。

  我......到底是谁?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大考过后,便是年关。这一日,细绒儿似的雪落了下来。

  “阿嚏——”

  红莲坐在灶炉子下面,忽的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笑道:“整天这么坐着不动,身子倒不好了。”

  她利落地塞了一把蓬草进膛,把硝石生起火,教我去偷拿两块炊面来。

  我们在预备烧给姑娘、客人们用的热水。天气一冷,大家都愿意躲在被窝里不出来,姑娘们如此,那些老爷、大人们也是如此。这两天楼里的生意不比从前,吃穿用度倒涨了一倍,弄得我们自己也要节衣缩食。虽然不敢埋怨,但实在冻饿得不行,偶尔做些手脚还是有的。

  大概也是因为年关客稀的缘故,玉满堂嘴上骂着我们混吃白喝,却未真正催促我们去当小姐。只是我心里清楚,金玉满堂的规矩是不养闲人的,只要这三两闲月过去,便怕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心里真是苦恼得很。

  在小厨房里四处找着放炊面的麻袋,终于被我发现它就躺在铁锹后面。我伸手刚抓住它,忽听得门外边传来玉满堂的声音。

  "天水!天水!跑哪去了——"

  我暗道不好,立刻将手中东西一松。那厢红莲也冲我摆摆手,示意我拿起旁边那根扫帚。

  玉满堂走进来了,瞟见我俩一个煽火、一个打扫的样子,说是有事找我。

  “......”突然找我做什么?

  我擦干净手,揣着很是不安的心情,跟在她的后面,穿过长廊、大堂,一直跟到了二楼。她让我在一处候着,自己朝最尽头的里屋走去了。我对这个意思不太理解,却突然听得隔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

  是要我进去帮忙吗?我走过去,将门一推——

  “啊!”

  猛地一声叫喊倒吓我一跳,待看清屋子里状况,我真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那是什么啊——楼里的红姑娘酥玉,衣不蔽体,香肩半掩,媚态慵懒地趴在一人身上,听到声响,她把头扭过来,细细的嗓音这才炸了起来。

  我嚷了一句“打扰!”,便“砰”地一声关上门,扶住那颗跳到嗓子眼的心脏。

  这便是玉满堂让我在这等着的意思?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你在偷看什么?”

  突然,背后又传来一个熟悉不过的嗓音。我像被弹了尾巴的猫似的寒毛直竖,差点跳起来。一回头,果然是王缙,已经从门口踏了进来,不怀好意地笑着看我。

  糟了,他不会真以为我在偷看那档子事吧!我支支吾吾,这可闹了个大红脸,有理说不清!最后只好逼问回去:“大早上的,你怎么来了!”

  “我来带你回去啊。”

  “什么?”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听障,“你——来带我——回去?”

  事实上,我的耳朵没什么问题,反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玉满堂那妖娆扭曲的身影从她的厢房里闪出来了,手上还拿着两张卖身契。她一路走到举举厢房的门口,敲敲门,里面的人应声而开,映出一张美丽的面容。与往日穿着不同,她竟着一身胡服,耳戴简饰,头发也拢成一束结在后面,利索地背着个包袱,似乎对此一切都早有准备。

  我真是傻了,完全整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

  玉满堂带着举举和我走下楼,将卖身契往王缙身上一扣,媚眼一抛:“人都带到了,也请两位大人和府里交待一声,这金玉满堂上上下下,还得仰仗你们打点不是?”

  王缙哈哈一笑:“那是自然。”

  玉满堂拜他完毕,一个转身面向我们:“两位姑娘,真是好福气,既是大人相中了你们,自此便不再是金玉满堂的人了。日后到了京城,必定是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姑姑我昔日的恩情啊~”

  “等等,我没懂啊……”我还懵着,冲她嚷起来,“请姑姑将话说得明白一些!”

  “……你这小脑袋真够迟钝的。”

  门口突然又进来一个声音。这声音,仿佛日光朝枯井里瞥了一眼,藤蔓的力气便攀着井壁一股脑地生长起来,在我心上开出一簇花儿。

  是......公子的声音!

  他踏风而至,脱下一件锦裘披风,顶上还冒着热气的雪渣儿被他用手掸掉,随意铺在了我的肩膀上:“穿这样少,不冷么?”

  “我,不、不冷。”我惊呆了,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有什么缘由过后我再告诉你,夏卿,事情都办妥没有?”

  王缙看着他的手,沉吟了一下:“嗯,这便是契约书了。”

  “玉姑姑,这段时间劳你费心。”

  “哎哟,大人说的哪里话!还是姑娘们的福气,得到两位大人如此垂怜,真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玉满堂从未像今日这样朝我笑得挤眉弄眼,竟有几分谄媚的意味了。

  “其他不提,只是这天水穿的也太过单薄。虽不是挂牌姑娘,好歹现在是冬日里,你没有给她们备齐衣裳吗?”

  “哎哟,瞧您说的!方才领她过来时,正和红莲两个蹲在炉子旁烤火呢,衣服是热了才脱的,是吧,天水!”

  我被玉满堂一撞,猛地醒过来,想起那袋被藏在铁锹后的炊面:“姑姑,红莲还饿着呢。”

  此话一出,玉满堂的脸上便像泼了一副油彩,顿时青一块、白一块、红一块,被我给噎住了。我瞥她一眼,转过身去,朝另外三人叩了叩首:“大人,姑娘,即便要走,可以给我一刻钟的时间吗?”

  举举笑着说:“先前一点风声也不透,天水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去吧。”公子对我说,“等着你。”

  《老子》言,祸兮福所倚,没想到这话竟是真的。我离了大堂,奔向后厨,见着红莲,便将她一把拥住,直扑到怀里,呜咽起来。她轻轻拍打着我的背,连声问我:“怎么了、怎么了?姑姑骂你了?”

  “红莲,我要走了。”

  ......

  一切都是突如其来。

  大约一刻钟后,我和红莲在房间里打点了为数不多的物什,她替我系成包裹,而我,从柜子里取出那件还未曾穿过的新衣,捧着它,愣愣地出神。

  “穿上它,去吧。”红莲看出了我的心思,轻轻地对我说,“三年了,你能熬到这一日,我替你高兴。”

  我看着她,眼眶又发酸了:“可你在这里待着都六年了。红莲,要不我去求求公子,让他带你一块走。”

  她摇摇头,帮我穿上那件裁剪规整的新襦裙,又替我系上长长一件披褂:“我身无长物,帮不到公子什么的。天水,从你念书给我听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不属于这里。”

  “留下的都是无奈寻条活路,但你不同。你心里有个比这里高远的天地。”她送我至门口,独自立在屋内,由衷地赞叹一句:“很美。”

  “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或许不能了。人会经历很多次离别,一转身便是两个世界,就像我和爹那样。你不要难过,因为你是向着更好的方向去了,而我有那些我们曾相处过的日子,我也不会难过。”

  她说的这些我都懂,但心里还是闷闷的,想哭。

  是的,我和红莲,便是生长在这片池塘的蜉蝣。我们一起上堂、端茶沏水,挨玉姑姑的骂,坐在一块念诗歌、烤面饼、看星星,难受想家的时候,还曾一同哭泣。

  时间已经拖得很久,我该走了。

  我同她最后道一次别,她是笑着看我离开的。雪已经停下,路面积雪不深,一踏上去,只留浅浅一个脚印。远远的,便望见冬雪里几匹皮革竖裹的枣红马,精神矍烁地立在门外。而一行人的身影正跨坐在马上,伴着脚步声声,他们的模样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了。

  我提着新换的衣裙,朝那处走着,觉得这一切恍惚如梦。

  未来,会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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