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016年·八月③
夜里零点四十二分，本该是他的睡眠时间。时差和状态其实都已经调整的差不多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仍然没什么困意，影山飞雄关掉水龙头擦了擦手，望着镜子里映照出的自己。
来到里约已经两个多星期。倒时差、适应性训练、熟悉场地、战术磨合，今天上午还去马拉卡纳齐诺体育馆观看了女队的第一场小组赛，作息规律、生活健康、按部就班，就算再严格的高中教导主任都挑不出他的一丁点毛病。
就该是这样的。从明天开始——影山看了下手机，已经过了零点，严格来说应该算是今天了。就在今天，男子排球的比赛即将正式开赛，日本队将在小组赛中首轮对战阿根廷。
同队的室友已经睡熟了，都是年轻的大小伙子，又是职业运动员，就算要在脚底下垫个凳子才能躺平，也没什么不能克服的。
况且这种事情从高中开始影山就已经经历过。初三时他的身高突破了一米八，从小睡到大的单人床怎么都觉得脚下是空的，在换新床之前用摞起来的书垫了好一阵子。这个办法还是别人帮他想的，就连那些书也是她搬了她外婆的旧藏书——
阿照。他在心里默默念着她的名字，这种时候……他是不是不该想起她？
迟疑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影山没开灯，用手机电筒照着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来，调暗了手机亮度。
line上没有新的留言。家人和亲近的朋友都了解他，像有的运动员会喜欢泡在网络上、喜欢在sns上分享生活、喜欢在line上各种叨叨叨，但影山飞雄并不是这样，就好像他的全部钻研精神和悟性都给了排球，换了智能手机之后，连line和sns怎么用都是照朝手把手教给他的。
就说他对智能手机不怎么拿手。不知道影山碰到了哪里，没完全退出的浏览器突然跳了出来，页面还停留在上次他的浏览记录，是航班查询网站的搜索结果，醒目的亮红色的标志，ana7210延误，和查询记录里的ana174，东京成田到休斯敦乔治·布什，延误到达。
东京到里约热内卢没有直飞的航班，半个多月之前他们来里约也是这样的行程。……怎么用这个网站查航班也是照朝教的，影山还记得靠在他身边的她，散着长发穿着他的t恤，过大的领口掉到肩膀下面，t恤原本的短袖盖住了大半条手臂，浑身上下都是属于他的味道，抬头叫他的名字的时候脸上仍有未退去的潮红；他也仍然记得照朝柔软的手捏着他的，和他一起给这个网站点下了收藏夹的星星——
就在影山恍神的一瞬间，重新被打开的页面开始自动刷新。这个时间大概很多运动员都睡了，白天被不少队友吐槽的“奥运村的这什么破网”犹如坐上了火箭，迅速完成了页面加载。
ana7210的状态也刷成了“延误到达”。影山停住了想要划掉浏览器的手指，盯着那几个字看了两秒，点开了sns。
队里有不少人的sns账号都加了认证，但影山的没有。他的账号甚至都没有公开，只和高中时的伙伴互相关注了一下，几乎不发什么东西。最上面的一条还是早上他点进来看的时候谷地发的，拍了电脑屏幕抱怨假期还要赶工，而山口以几乎秒回的速度回复了——
首页在他下拉刷新的时候猛地明亮了起来，一瞬间映入眼帘的是夜色里仍然醒目的暖色调，发布的九宫格仿佛充斥着明亮的橙、炫目的黄和一抹温柔的奶茶色，以及发布这条动态的用户id，hyper_kotori。
……
“话说茉莉婆婆为什么叫你‘kotori’啊？”
“说是外婆原本想给我起这个名字啦，听着也可爱，念着也可爱，后来还是想要个寓意嘛，就只在家喊喊咯——”有人扁了扁嘴，连吃刨冰的速度比平时都慢了好多，“真是的，叫这个不好吗，也能飞来飞去的……”她突然转向他，“小飞你呢，你也觉得teruasa这种名字一点都不可爱吧！”
……不怎么好写倒是真的，就像他自己的名字一样。不过可爱不可爱的，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他按照自己的想法规规矩矩地说，“阿照就是阿照啊，就算你真的叫kotori，你也是你，不是吗？”
……
“哎，原来这个是照朝酱的snsid呀？”
“没错，因为真名占掉了嘛，”有人笑盈盈地这么说，“这是外婆给我起的小名啦，超能小鸟，仁花酱有没有觉得这样的我很像魔法少女？是还会飞的那种哦。”
“等等等等，这样的设定是不是重复了，魔法少女也没有哪个不会飞的吧！”
……
突然有这样的对话从记忆中鲜明地跳出来，有的是面对面和他说的，有的他只是在一边当个安静的旁观者，听着两个女孩子真的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好像什么话题都能兴高采烈地说上半天。影山的手指掠过那一行大写的英文字母，点开了九宫格最中间的那张。
似乎就要跟他作对似的，“奥运村的这什么破网”在这种时候偏偏又开始摆烂，模糊的背景上不停旋转的白色圆圈仿佛在刻意考验着影山飞雄的耐心。他按了下返回，默数了三秒，又重新点了开。
九张图里有四张是吃吃喝喝的静物，剩下带人物的包括三张橘子头和一张跟橘子头的合照，而被放在第五张的，是唯一的一张单人的她。
大概是感觉到了他的诚心诚意，这回的网络终于给了影山一点面子。模糊的缩略图蓦然变得清晰，天海照朝头上戴着橙黄白相间的花环，奶茶色的卷发散在肩膀上，身上穿的也是橙黄白配色的花衬衫和白色的内搭，纤细白皙的脖颈上能看到隐约的银色闪光。
她似乎被什么人喊了一声看向了镜头，温和的垂眼因为在笑显得更加柔和。影山点开原图放大，一直放大到能看清她的睫毛。碧绿的瞳仁在暖色的环境光下显现出仿佛奇幻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巫女的魔法师一般的青金色，仿佛真的有着吸引他视线的魔力，奇异地，让他海浪般翻涌的心也平静下来。
喜欢泡在sns上的朋友总是有的，还不止一个，这条动态还没发多久，下面已经迅速有人出没了。山口和谷地俩人的留言分工明确，一人夸吃的一人夸人；月岛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点了个赞表达自己来过；还有照片里的橘子头本人，发了一串大笑微笑傻笑憨笑的布丁emoji，还连刷了好几条。
……呆子。影山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无意识地撇了撇嘴，按了存图又往下滑。
下一条简单地写了“到了”，配图倒是只有一张，仍然是和橘子头两个人的自拍。这张图的质量很明显比上一条里那些逊色太多，能看出来是在出租车或是什么上拍的，光线很一般不说，手都是抖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她的手笔——
新动态只有这两条，再往下就是之前他看过的，成田机场的出发口。影山下意识地刷新了一下，最上面的那条九宫格还是没变，只不过多了一条评论。
是月岛。这人还是忍不住出来留言了，不用点开就能看到，一如既往地扮演着吐槽角色，说了一句“你俩这么傻笑看着跟亲兄弟一样”。
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不知道有没有潜台词。影山不是什么内心纤细的人，但面对月岛不得不想多，都是经验教训。他并不能确定月岛知道多少，虽然自己没有和这家伙倾诉内心的习惯吧——
……但他不知道那两个人有没有。
真的像吗？不再去想这些令人头疼的纠缠，影山试着像国家队里的心理医生教的那样，仔细地想了想那句吐槽本身。或许是大家太熟了，他始终觉得自己做不出什么客观的评判，在他眼里阿照始终都是阿照，呆子……日向也一直都是日向，不管发生了什么，发生过什么始终如此。
只是……影山把视线的焦点转移回到手机屏幕上，看着被自己重新点开的合照中的那两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t恤衫——或者其实不是，但白t恤看起来总是差不多的——比着一模一样的剪刀手，笑成了一模一样见牙不见眼的弧度。
尤其是蓬松的头发，还有被光一打连发色都有点相似的样子。影山不得不承认，这么看起来还真有点像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或者——
行吧，至少这张应该是她拍的，毕竟从小就是新闻部所属，又是攒钱打工买设备又是大老远跑去上课地折腾，拍照水平一直都是有保障的，连橘子头呆子看起来都没那么呆了。影山这么想着，把合照也点开原图存下来，按了个赞，然后从沙发上坐起来，像是来时一样地用手机照着明，向着房间走去。
的确是该睡觉的时间了。在沙发上靠着的时候还不觉得，轻手轻脚地躺回到床上之后，困意也突然席卷而来，就好像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她飞越重洋而来，在路上延误了半天多的时间，终于踩在和他同一片的土地上，和他头顶着同一片星空。
那些在她监督下用功的时间已经快要深入骨髓了。总之用本人教的句子来描述本人，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吧。影山这么想着，像是在和谁说晚安一样，握了握已经熄屏的手机，摸索着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倒回枕头上闭上眼睛。
……希望明天是个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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